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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的人仿佛刚淋完一场雨,不过外头并没有下雨,马路上的柏油是干的,就连堵塞的排水孔上也没有积水。
冰冷又僵硬的躯体似是一具手工的陶瓷人偶,只是他有在呼吸。
没有话语、没有表情,静止得像具死尸。
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阿明赶紧把他抱进来,甚至考虑要不要叫救护车。
将热烫的浴水淋下,阿明伸手便要打开他的衣襟。
虚弱无力的手连握住都称不上,算是攀附吧!只见阿承无意识地抓住那只解开他胸前钮扣的手腕。
"湿衣服脱了会比较舒服。"
温柔又低沉的语调令人有股安心,这可是阿明第一次对他这么温柔说话。
迷蒙微开的眼神似欲再度合起,阿承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呻吟便将身体交给对方打理。
这家伙跑去哪游泳啦?阿明好不容易将阿承的衣服全剥下,心底为阿承感到怀疑,无数个问题浮起。
浴缸的水渐满,阿明也不管溢出的水弄湿他的裤管和袖子,他只是想赶紧让阿承恢复应有的体温,不断将热水冲刷在他身上。
白皙的躯体似在细细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顺呼吸。
拂过阿承手腕的红肿,阿明拿了条大浴巾把他包起。
瞧着阿承的睡脸,总算有点血色,不再像刚刚那样骇人。
"他刚才去哪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明无聊地自言自语。眼睛还是不忘观察阿承的脸色,深怕又发生状况。
突地,撞上了忽然睁开的双眼。
漆黑的瞳孔映上阿明的脸,一瞬间阿明不知先该问哪一句。
可是下一刻阿明知道他不用问了,因为阿承根本就没有清醒。
如果他是醒着的怎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果他是醒着的怎会轻易地在他面前哭泣?
他像小孩子般将身体蜷曲,把自己埋进了被子发出低低抽搐。
被子轻轻地抖动,阿明只能在一旁看着,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安慰像一个这样伤心的大男孩。
不晓得对方流泪的原因,不晓得对方哭泣的理由,他只能怜悯地感受这一切的发生,心情漫着奇怪又不可思议。
真令他不敢相信,起初的敌意竟然消失得这么快、这么迅,阿明已不再觉得讨厌或是排斥了。
现在对他而言,阿承仿佛成了一个需要人家帮忙的小孩,一个既脆弱又无助的小孩。
夜,很静。
阿明从打盹中醒来,僵直不变的姿式让他的手脚有点酸麻,干脆拉开椅子用力站起,将四肢伸展一下。
瞧着床头上笼罩在柔和小夜灯光线下的小闹钟,重叠的时分针正巧指在阿拉伯数字4上,原来已是另一天的开始。
再过两个小时太阳就要出来了吧!
阿明感到一夜未寝的疲惫袭来,但脑袋的思绪却异常澄明,不,应该是静止思考了,太累了总是这样,脑筋会自动罢工而不运作。
如果可以躺下来睡一下就好,毕竟现在的体力已不像年轻时那么好,偶而熬一下夜就会觉得肝脏好像快要坏死,不过这种想法还真是夸张了点。
再看了一眼睡得很熟的阿承,阿明走到浴室去把残骸处理一下。
"时间还很早,再睡一下吧!"
阿承揉着哭肿而没有对焦的双眼,一脸茫然地搜寻四周。
那样的动作宛若一只刚睡醒的猫般有趣,阿明不由得站着俯视欣赏,他正巧拎着一块浸湿的毛巾。
"好冰!"
阿承发出浅浅的一声抱怨,盖住双眼的世界似乎又更加漆黑。
只见他伸出手来覆上那块冰凉的毛巾。
"手。"沙哑的声音。
"什么?"
阿明以为是毛巾太湿了,自然地将手伸去,迎接的却是阿承的手掌。
"手借我,我觉得冷。"
握住阿明的手掌有着细碎的晃动,不是很用力,但,倒是真的有点冰。
阿明用无言当作回答,他总不能说不行吧!拒绝一个病弱的人的请求这可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感觉有点微妙。
如果有弟弟的话就像这样吧!
"你的手指还真细。"阿明随口说道,突然睡意一下涌来,用另一手掌遮掩打哈欠的嘴。
"你会笑我吗?......突然跑来你这里,又害你没有床睡......而且还......"
阿明怔仲地听着,满脸讶异。
乖乖,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坦率可爱,还会为别人着想,这可真是一大进步呀!
阿明有点想笑,忍耐回道:"怎会,把我当成大哥就行了,我妹有时也会这样莫名其妙,你别想太多了。"
被人当作大哥的崇高荣誉感,让自己觉得是一位安心可靠又坚强稳重的人。
阿明很满意也喜欢这种感觉。
"呀!对了,你得先跟父母连络一下,不然你家人会担心。"
阿明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我没有爸妈。"
"......抱歉,我不知道......"阿明头一次遇上孤儿,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阿承突然咯咯笑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呀!我还是有家人的,他们对我都很好。"
"是吗?那就好。"阿明松了一口气说道。
"我跟堂哥一起住,不过他现在出差了,再过不久才会回来,现在打回去也没人接。"
阿承用着"不用了"的表情把手机推回,对着阿明开心地笑了一下,说谎似是成了他的乐趣了。
"我下次还可以再来这里吗?"阿承问道。
"嗯。"阿明点点头,觉得自己像多了一个亲昵的弟弟。
第三章
有点小小喧闹的医院,并没有刺鼻的药水味,反倒是冷气强了些。
阿明战战兢兢地等着女友真真从诊察室出来。
淌着冷汗的手将掌中的小物品快浸湿了,这是妹妹帮他挑选的礼物,准备用来向真真道歉的。
呵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坦然接受,虽然现在没车、没房子更没有钱,但是,为了将来着想,辛苦没有关系,反正在很久前就有跟真真结婚的打算,只是现在对阿明来说这件事比想像的规划早了点。
门轻轻地滑开,阿明的宣判即将到来。
真真微微低着头,她的双手正在发抖,并不是因为医生说的真相而发抖,而是为了自己等会儿要说的话而颤抖。
她没有怀孕,这事实使她害怕,她知道自己男友的个性,他是好人,跟他说自己弄错了他绝不会生气的。
但是,她仍旧害怕,她花在他身上的时间与心思让她知道自己有多爱他,她想绑住他。
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眶看起来有点潮红。
门开了,她得出去扮成一位可人的女友,一位因怀孕而不安的美丽女人。
"真真。"她听到他在叫她了。
"阿明,我......"真真很自然地滑下泪水。
阿明拍拍她的背道:"出去再说。"
没怀过孕的真真该怎么说呢?两个人沉重地走在街上,入秋的晚风拂过两人,带动他们的衣角与头发。
"这样呀!"
"嗯,阿明,你......你会跟我结婚吧!"
真真小心奕奕地说着,她感到自己渐渐心虚。
阿明凝视她一会儿,然后温柔地笑道:"你放心,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真真看着阿明的笑容反而有些动摇。
太好了,这不正是自己要的结果吗?真真摇摇头,她觉得内心有股喜悦,但同时也觉得这种做法很糟。
她有点后悔对阿明说了谎。
"我想一个人静静,我先回去好了。"
真真迅速地招来一辆计程车,连让阿明再说句分别的话的时间也没有就跳上车开走了,留不在原地错愕的阿明。
怎么回事?我说错了什么吗?阿明问问自己,好不容易才跟真真和好的呀!
一个人孤单地回到住处,阿明突然觉得有股疲惫袭来,这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疲惫,他觉得他越来越无法了解真真了,好不容易交往了两三年,彼此愈来愈熟稔,借由沟通阿明可以清楚地掌握与真真的互动,但,如今,阿明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对真真毫不了解,他甚至很难猜测对方的心思,这在以前是很少发生的。
一开门,一股食物的香味,阿明知道他又来了。
"阿承,你怎么又来我这里?"
自从上次对他的感觉改观后,这小子好像真成了他弟弟,三不五时就跑来这里。
"阿明,你的电灯管是不是该换了,不会亮耶!"靠着射进的皎洁月光,阿承笑嘻嘻地对着阿明说道。
"三天前就不亮了,我明天再换。"
阿明脱下鞋袜一个徉躺在床上呈了大字型。
"好累。"阿明叹了口气。
"你累什么累呀!要不要吃红豆饼?还热热地好吃哩!"
"不吃。"阿明简洁地回道,他现在连讲话都懒还吃东西咧。
右手掠过自己的胸前,摸到了一个鼓胀的物体。
呀!忘了送了。
"给你。"阿明把礼物掏了出来向阿承丢去。
"什么东西?"
"礼物。"
"送我的吗?"阿承有点惊讶问道。
"嗯,本来要送给真真的,可是忘了,就送你吧!"
虽然听阿明这么说,可是阿承还是很高兴,礼物就是礼物,只要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当然开心,管它原本要送给谁,反正他本来就不拘小节也不大会计较。
"好难得喔!咦?这是什么?"
阿承把礼物拆开,一个小小的淡蓝玻璃瓶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阿明,你确定要给我这个?"
"什么东西呀?"阿明从床上坐了起来问道。
"水晶蓝,是指甲油耶!"
"啊!"
阿承把瓶盖打开,指甲油的味道立刻飘了出来。
"嗯,好难闻,女人怎么这么喜欢这种致癌物呀!"阿承挥挥自己鼻前的空气。
"你把它丢了吧!"
"丢了,很可惜耶!"阿承感到有点惋惜。
走到床边坐下,阿承把阿明的手拉起。
"你干嘛?"
"不用多可惜,用了就会变好玩了,呵。"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阿明很难想像自己的指甲涂着蔻丹的样子,他极力的抵抗。
"你给我放手!"
"又没关系,反正它是透明的呀!"
"管它透不透明,你给我放手就是了,我才不涂这种鬼东西,要涂你涂你自己的,呀哈,还是你想让我把你打得恢复正常。"
"哼,好呀!那你来帮我呀!"
阿承将指甲油递了出去,阿明则气愤地接过。
"手伸过来。"
阿明有点粗鲁地将笔刷划过阿承的指甲,他竟然会做出这种要人命的细致工作,而且对象还不是他的女友。
低着头,两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湿亮的食指指甲上,阿明看着阿承古怪的表情问道:
"怎样?"
"有点舒服耶!"
"你有病呀!"
"不是啦,是凉凉的,好好玩。"
看阿承的样子似乎想继续,阿明只好把他当成外星人来看待,衬着月光,在没有现代照明的房间里,无声地继续涂着。
★★★
瞧着放在桌上的光亮手指,阿承晃了晃自己的手,他此刻才了解补习班的灯光有多么地明亮。
"该死,这鬼东西要怎么弄掉呀?"阿承低声地抱怨,回想昨晚的情景,阿承心里有道淡淡的甜蜜流过。
与他不搭的轻柔举动,没有抱怨地为他涂着,还有那相当迫近得令人怦然心动的帅气脸孔,在在留给了阿承深刻的印象。他多想一直待在那个地方,一直盯着他的脸瞧。
他承认自己真的喜欢上那个人了,那个叫做陈明的暴力先生。
喜欢吗?这种感觉是何时出现的呢?阿承问自己。
这种喜欢不是对堂哥那样的喜欢,也不是对小猫小狗那样的喜欢,而是另一种的喜欢。
大概是在公园见到的第一次面吧!虽然他很暴力但事实上是个温柔的人呢。
对了,而且他还很听话。阿承想着,嘴角不经意地上扬。
这叫做气爱"吗?呵呵,阿承仍旧微笑地盯着闪烁的指甲片瞧,沈浸在自己愉悦的世界中,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内心充实。
"......用去光水擦就掉了。"
同样低的音量,但却清楚地传进阿承的耳中,他惊讶地收起自己的思绪,不好意思地脸红。
眼角轻轻地向左侧瞄去,是一个五官相当端整的女孩,可惜剪了一头女子高中规定的传统齐耳西瓜皮。
呼!吓了一跳。阿承啧了一声,为自己大惊小怪感到白痴,差点还以为对方有着透视人心的超能力,原来只是刚刚自己笑得太大声。
"去光水足什么呀?"阿承压低声调地回问。
"就是把指甲油卸掉的化学药品,我想大概的内容物是甲醇吧!"女孩比了一个"我没研究过"的手势,吐了吐舌头,令人感觉俏皮可爱。
阿承直觉地说道:"真可惜!"
"什么可惜?"
"我说你的头发毁了你,很可惜。"
"嘿嘿,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嘛......"女孩用眼光打量着阿承,马上回道:"你的头发也是。"
阿承想笑,赶紧捣住自己的嘴,这女孩很有趣。
"是呀!如果我剪掉就成了阳光少年了,呵。"
"哼,等我毕业我一定要留一头像嫂子那样漆黑齐腰的长发。"
"嗯,那可能要很久吧!咦?你还没毕业怎会......"
"同学,你真的很混喔!今天是大牌老师所以合班上课呀!"女孩为阿承的不专心笑了笑,"我叫小琳,你呢?"
"叫我阿承吧!"
十元便利商店,当真每一物品都十元,货品也相当地多,阿承为自己从未踏进的领域感到好奇。
小琳买了瓶上面印有小丸子的去光水微笑地在阿承身旁坐下。
"你这样擦掉你女友不会生气吗?"抽出一张面纸,小琳用去光水将它浸湿。
"生气?不会啦!他巴不得我快弄掉咧!"是呀!他根本不是我的"女友",况且,我在他的心中大概只是弟弟的等级而已,阿承这样想着,突然有点落寞袭来表情也变得暗淡。
"怎么啦?"小琳温柔问道,停下手中的动作。
"没事,还是快点弄掉,免得被别人误以为我有女装癖。"阿承笑呵呵地说道,拿起冰凉湿漉的面纸往手指甲搓揉,"为了庆祝我们认识,我们去唱歌吧!"
"好呀!只要你的女友不吃醋就行。"
阿承露出一个苦笑,耸了耸肩,拉了小琳的手便往骑楼外走去,远远地,好像想起阿明有个女友的事,一个叫真真的女人。
"我回来了。"阿承有精神地喊着,但却没有人回应。
"文哥还没回来呀!又加班了吗?"
最近清文常加班,大概是年关将至,公司接的case也较多吧!阿承其实不清楚清文的工作性质,因为他对任何事都不关心,该怎么说呢?应该是没有这个必要吧!这样的个性自己也无法改变,只能说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件事成了契机呢?
阿承甩了甩头,打算止住自己继续思考,他不愿忆起那件事,好不容易现在的自己比较快乐点了,而且也找到了一个令他在意的人了,不是吗?
"文哥快回来吧!我好饿呀!"
对着空屋大喊,阿承倒在床上翻滚着,想着今天认识的女孩小琳,不喜欢女人的自己竟可以对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心平气和的讲话,真是奇异。
"小琳长得跟阿明好像喔!尤其是那只鼻子,都一样地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