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把头帐多,大账本子就有四套,想要全部理顺清楚,的确不是件易事。
顾云章站在门口,全身倚靠着门框,盯着沈傲城出声催促道:“走啊,二叔。”
沈傲城忙的头都不抬:“走不了,帐还没对完呢。”
顾云章懒洋洋的说道:“明天再对吧!”
沈傲城把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在本子上刷刷点点的写字:“今日事今日毕。”
顾云章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拖长声音呼唤道:“二叔,回家啊!”
沈傲城满眼数字,无心理他。
顾云章在门槛子上坐下了:“二叔?”
顾云章高一声低一声的喊了半天二叔,帐房里往来之人听在耳朵里,立时都对沈傲城肃然起敬,心想怪道能让他管账呢,原来是顾大把头的二叔啊!虽说是不同姓,但既然站在二叔这个辈分上了,那自然是与众不同,身份贵重了。
一传十、十传百,自此之后,沈傲城就成了全矿上的“二叔”,别说下面的小把头,就连赵兴武都追随潮流,自愿成为了他的侄子。沈傲城不明就里,回去还问顾云章:“这是怎么回事?谁见了我都喊二叔,连赵把头都这么叫,我看他也比我小不了几岁啊!”
顾云章最近犯了腿上旧伤,当着沈傲城的面把下身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拿着一贴膏药试探着往大腿上糊:“大小也不看年龄,赵兴武比我大了十多岁,我不一样做他大哥?大哥的二叔,不就是他们的二叔么!”
沈傲城走过去接下膏药,让顾云章跪到沙发上去:“那你下次当着众人,喊我一声祖宗。”
顾云章双手扶着沙发靠背,叉开双腿撅起屁股,口中笑了一声:“你想的美啊。”
沈傲城“啪”的一声,把膏药拍在了他的大腿内侧,然后一手扶着他的腿,一手按在那膏药上用力压了压:“位置对不对?”
顾云章的体温总是偏低,仿佛冷血动物,所以沈傲城那只柔软的手抚上时,给他的触感就分外温暖:“对。”
沈傲城没多想,贴好膏药后收回手去嗅了嗅,觉着自己沾染了满手的苦味;而顾云章失去了这唯一的热源,就若有所失的直起腰回过头去,颇为感伤的看了沈傲城一眼。
沈傲城逆光站在地板上,头发脸面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大眼睛里清清澈澈的,他就年轻在这双眼睛里了。
沈傲城在顾宅的生活日渐舒适惬意起来。
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年轻时因为头脑精明肯用心,所以能够立起一爿生意产业;现在年纪大了,精神也疲惫了,他没有力气再花心思,宁愿随波逐流的过日子。对他来讲,顾云章这人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出现的极其突兀,相处时极其难缠;不过现在也习惯了。
沈傲城觉得顾云章这人时而可恨、时而可怕、时而可厌、时而可怜。不过他还是年轻,和沈天理的年龄相仿佛;这让沈傲城对他至多是无可奈何,就像对沈天理那样,虽然时常感到无比的不满,但没有办法,憋着一肚子恶气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也就好了。
这天傍晚,沈傲城和顾云章同桌吃饭,顺便提起了新年事宜,然后就吵起来了。
原因很简单:沈傲城要回北平过年,顾云章不让。
沈傲城都气笑了:“这叫什么道理?我卖给你了?”
顾云章答道:“你开个价,我买。”
沈傲城看他面色阴沉,那语气居高临下的十分不善,心中发怯之余,也恼火之极:“你当我是你家里听差打杂的?买,你买得起吗?”
顾云章看着他,神情十分严肃,绝非在开玩笑:“你开个价吧!”
沈傲城气的站起来:“云章,就算我真是你聘来的账房先生,你也没有这样对待我的道理!你这东西,平时好起来对我嬉皮笑脸,现在坏起来就像审问奴才一样,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顾云章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许走!”
沈傲城扭身迈步,嘴里气愤愤的咕哝道:“我还非走不可了!”
顾云章见他要跑,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敢?!”
沈傲城用力一挣:“混小子,你放开我!”
顾云章见他一点也不听自己的话,心里又急又恨,下意识的就对他扬起了手。
沈傲城见此情景,动作顿时一僵。
顾云章那只手扬在半空,作势要打,可终究是收了回来,并没有打。
两个人互相瞪视着,顾云章是依旧的心如铁石,可沈傲城却是伤心的几乎有些窒息。
虽然他并非自愿留下,可在留下的日子里,他是真心的对顾云章好,希望顾云章能有点人样子,能体体面面的站到人前去——可顾云章这个畜生,现在竟要对他动手!
双方僵持片刻,顾云章回过味来,缓缓松开手。
“二叔……”他轻声唤道,很生硬的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我和你闹着玩儿呢。”
二叔神情落寞的叹了口气:“云章啊,你这样对我,也太不是人了。”
顾云章毕生挨过无数侮辱谩骂,可那些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句话来的厉害。他手足无措的望着沈傲城,仿佛迎头受了重击。
沈傲城低下头,心灰意冷的向房内走去。
沈傲城在小杰面前,并不流露出异常情绪来。
小杰坐在桌前,手握铅笔,他站在小杰身后,握着孩子的小手。一笔一划写字。
写了两大篇子,他觉着小杰那手心里也汗津津的了,就收走铅笔:“睡觉吧,今天不写了。”
小杰是个没主意的孩子,让睡觉就睡觉。沈傲城在黑夜中搂着儿子,睁大眼睛想着顾云章,后来就觉得冷,觉得没意思。
午夜时分,他在极度的失望中入睡了。
翌日凌晨,沈傲城在半睡半醒间,忽然觉着床褥一沉,随即身边冷了一下,是被子被掀开了。
他迷迷糊糊的伸手摸了一把,结果摸到了一具微凉的身体;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登时就回头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顾云章。
顾云章对他微笑着,同时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又指了指小杰,示意他噤声。
沈傲城放开小杰,转身面对了顾云章,压低声音问道:“你来干什么?”
顾云章长胳膊长腿的,很灵活的就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随即手脚并用的缠住了他。
“二叔。”他微微探头,把嘴唇凑到沈傲城耳边:“我很喜欢你的,你不要走啊。”
碍着身边那个呼呼大睡的小杰,沈傲城果然不敢妄动:“你脾气太大,我伺候不了。”
顾云章并无意和他打嘴皮子官司,只是重复着轻声耳语道:“你听我的话,不要走啊。”然后仰起头来,在他眉心上亲了一口。
沈傲城觉着他这举动十分孩子气,心里那怒火也就在不知不觉间熄灭了:“你老大不小的,怎么还离不开我了?”
顾云章把沈傲城抱了个满怀,觉着很温暖,简直到了火热的程度。
沈傲城就此和顾云章讲了和。至于过年时的安排,沈傲城决定还是留在顾宅,到时发电报把沈天理也叫过来就是了。
后来电报发出去,沈天理拖了很久才回电,表示自己死也不来。
顾云章添了嗜好,开始在午夜或凌晨时分偷偷的往沈傲城床上钻。沈傲城先是觉得可笑,后来又觉着怪吓人的——顾云章行动起来也没个声音,时常就像蛇一样冰凉的游了上来。沈傲城撵了他几次,毫无效果;而且他还变本加厉的提议道:“一起睡吧!”
沈傲城照后背给了他一巴掌:“你是小孩子,要大人领着睡?”
顾云章不动声色的笑道:“反正你也要带着小杰,加我一个也不算多。”
沈傲城不假思索的答道:“没有三个人挤一张床的,你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要和小杰比。”
顾云章保持微笑,觉着自己真是该做点什么了!
顾云章很有耐心的等了三个月。在大年初五这一晚,本溪湖市区内灯火通明,满街鞭炮烟火放的好像开了锅,顾云章问沈傲城:“外面很热闹,你不带小杰出去走走?”
沈傲城站起来问道:“你去不去?”
顾云章摇头:“我不去。”
沈傲城欢欢喜喜的穿上外套,牵着小儿子的手对他点头一笑:“我走了,你看家吧!”
顾云章站在屋内,微笑着一点头:“好。”
63.风中之叶
本溪湖依靠大矿,是个新兴的城市,年节之时灯火如昼,真有喧天的繁华。沈傲城领着小杰欢欢喜喜走出去,可不到一个小时就惊慌失措的回了来。
有人在拥挤的地方放大麻雷子——也许是大麻雷子,也许是小炸弹,把小杰给崩了。
沈傲城仿佛是已经彻底崩溃——他抱着血淋淋的小杰,望着顾云章只是哆嗦。顾云章低头望去,见小杰那肚子都被炸开了,青紫色的肠子拖在厚呢西装外面,脑袋无力的后仰过去,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息。
沈傲城双臂颤抖着托住小杰,先是紧闭着嘴发怔,末了忽然爆发似的哭喊了一声:“快叫医生啊!”
小杰在医院里断了气。
在此之前沈傲城满身血污,一直神经质的在医院走廊内走来走去,当噩耗从病房里传出来时,沈傲城停住脚步,神情堪称迷茫的望向了医生。
医生知道他这是受了刺激,所以极力回避和他正面交流,转而把目光放向坐在一旁长椅上的顾云章。顾云章会意的站起来走到沈傲城身边,清晰而温和的告诉他:“二叔,小杰死了。”
这话说的很明了,比医生那遮遮掩掩的通知更有刺激性。沈傲城睁大眼睛,气息战栗的哼了一声,随即眼前一黑,无意识的仆向地面。
顾云章眼疾手快,一把扶着了他,这时再看,就发现他已然晕过去了。
沈傲城无知无觉,只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处缓缓滑落。
沈傲城在医生的治疗之下,于半小时后苏醒过来。
这时小杰已经被推进了停尸房之中,他被炸的开膛破肚,内脏都流了出来;护士还没有腾出手来为他缝合,只把肠子塞回他的肚中,又给他擦净了脸上七窍的血污。白布单子从头到脚的蒙上了,他看上去也是具囫囵的小尸首。
沈傲城失魂落魄的走进停尸房内。站在床前低头呆看了半晌,他弯腰伸手掀开白布单子,露出了小杰的面孔。
小杰脸色青白,神情惊惧,死不瞑目,瞧着几乎狰狞。
沈傲城凝视了这儿子片刻,后来就俯下身去,双手捧着这张小脸亲吻了几下。
热泪大滴的落在小杰的脸上,沈傲城剧烈的抽搐喘息着,从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声音。他的瞎儿子,他最爱的女人留下来的唯一骨血,他的小杰,没了!
昨天的这个时候,小杰还坐在桌前握着铅笔学习写字,现在……没了!
沈傲城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把脸埋在儿子身边,痛不欲生的大哭起来。
顾云章站在外间走廊里——站久了,有些累,就又找了张长椅坐下了。
房内的沈傲城还在痛哭,顾云章听的心旷神怡,甚至想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这时有人走过来了,是赵兴武。
赵兴武停在他近前,低声问道:“大哥,听说……二叔的儿子出事儿了?”
顾云章抬眼,向他很嘉许的一笑。
赵兴武也无声的笑着一点头:“那……那既然二叔现在正难过着,我就改天再去看他吧。大哥你坐着,我走了。”
顾云章向他伸出手:“有烟吗?”
赵兴武知道顾云章从来不抽烟,所以就愣了一下,随后伸手摸裤兜,把一只镀金烟盒和一个英国造打火机掏出来给他。顾云章全盘接受,而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从烟盒里拿起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顾云章浅浅吸了一口,立刻就被呛的大咳起来。
捂着嘴起身快步走到走廊尽头,他扶着墙弯下腰去,一边笑一边吭吭的用力咳嗽,待到气息稍平之后,他把烟卷叼回口中,双手插兜迈步向外走去。
站在午夜时分的医院楼外,他一边吸烟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大笑,吭吭吭,哈哈哈!
沈傲城在停尸房内跪了一夜。
顾云章随着他守在医院里,可是并没有进去看他,只是独自在外面窃喜。及至到了清晨时分,他觉着沈傲城哀恸的够了,而且小杰的尸体也需要由专人处理一下,这才推开房门,探头进去唤道:“二叔,出来吧。”
沈傲城背对着他,毫无反应。
顾云章很快意的看了床上小杰一眼,而后缓步走到沈傲城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唤道:“二叔?”
沈傲城这才木然的转过脸来,抬眼看向了他。
顾云章在正视到他的面孔之时,不禁一惊——不过一夜的功夫,沈傲城那两鬓的短发都斑白了,眼中也失去了光华,憔悴的简直苍老了十岁!
顾云章手足无措的咽了口唾沫,然后把手插进沈傲城的腋下,奋力将他强行托了起来:“二叔,够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跟着去吗?”
沈傲城痴痴呆呆的被他拖拽出了停尸房,一言不发,精神和目光都涣散了。
顾云章叫了一个随从,把沈傲城架出医院,塞进汽车,送回家中。
将沈傲城扶着坐在沙发上了,顾云章拧了一条热毛巾,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勺,一手用毛巾给他擦了一把脸。
擦到后来,沈傲城周身的血脉似乎是略微疏通了一点。他抬手按住覆在脸上的毛巾,无力的向后仰靠过去。
顾云章侧身面对着他,先是一下下摩挲着他的心口,后来有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二叔,别这样,你还有我呢,我陪你。”
沈傲城在热毛巾下再一次哭出声来,身体颤抖有如风中之叶。
小杰只是个小孩子,丧事上没有太多讲究,停放三天后便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眼下没有好墓地,沈傲城舍不得草草把他埋在异乡。
顾云章表示要为小杰报仇,并且的确找到了那个放大麻雷子的半大孩子,一顿棍棒将其打了个稀烂。沈傲城听了这话,毫无快意,只是摇头叹息:“你少做点孽吧。”
说这话时,他正虚弱的躺在床上。
他心里很难过——最爱的小儿子死了,后半生好像没了指望;而长子沈天理听说了这个消息,竟是连面都没露。
故而在小杰的骨灰被带回家中后,他立刻就病倒了。这病来势汹汹,让他毫无招架之力,险些一命呜呼;其间顾云章守在他身边,任劳任怨的照顾看护着他,偶尔也学着劝解两句,虽然劝的那话很不中听,一听就是没有心肝的人说出来的。
沈傲城卧病许久,直到这年的四月份才彻底痊愈。
他那一身肉都被病痛熬干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因为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所以格外积极的跑账房,极力要找些事情来填满头脑。走在外面,他依旧是体面而温和的二叔;可是到了无人之时,他常常会在拨打算盘记录账目之时忽然停手,无意识的发起呆来。
这天,他对顾云章叹道:“我老了,真的老了,脑子不够用了。”
顾云章从身后抱住了他:“老,有什么关系呢?”
沈傲城苦笑:“昨天的账目又出了错。我算了一辈子帐,现在算不清了。”
顾云章在手臂上加了力气,试探着勒住沈傲城:“算不清,又有什么关系呢?”
64.幸福生活
五月份,赵兴武新添的胖儿子满月了。
这是他第一个儿子,宝贝的像眼珠子一样,所以要大张旗鼓的摆满月酒,满天下的散布喜气。海长山身在奉天,因为不敢贸然出现在本溪湖,只好托人给他送来了一副沉甸甸大金锁。赵兴武收了这一坨金子,又气又笑,跟他老婆嘀咕:“你看老海这个不着调的,送的玩意儿我都带不动——他倒是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