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很多年以后，我仍然会记得改变我命运的那一天——

我五岁的生日。

母亲那天难得没有酗酒，而是早早的起床为我做了顿不太好吃，但是却难得的早饭。

然后，她对我说，

“小天，妈妈今天带你出去玩。”

我有些狐疑地看着她那张因为长期酗酒而变得浮肿的脸。她画着浓妆的眼睛里透出几丝疲惫。

“那样很花钱……”我咬着嘴里的馒头，老老实实的回答。

母亲的眼神闪动了一下。约莫扯出一丝苦笑。拍了拍我的脑袋。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我现在有钱了。”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听隔壁阿姨说，母亲这种年老色衰的妓，是卖不了多少钱的。更何况还有我这个拖油瓶。每次母亲带着客人回来的时候，都会把我赶到角落里去，不许我出声。可是，还是会有很多客人介意我的存在。那时，我就得到外面去过夜了。即使如此，来找母亲的客人也算不上多。至少没有隔壁阿姨家的多。

不过，我终究只是五岁的孩子，能够出去玩就是天大的喜讯，谁还管母亲说的是真是假！

于是那天，五岁的我第一次去了动物园、游乐园，还吃到了从来都只听说过的KFC。

“小天，今天玩得开心吗？”母亲难得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可惜我正在与鸡腿奋战中，只能点头回答。

母亲笑了笑。点了支烟抽了起来。她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等我吃完鸡腿，天色已经不早了。

母亲带着我匆匆的离去，却不是走上回家的路。

我隐约感到有些不安，却不敢发问。

母亲带我去的地方，是火车站。

我看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票来，脸色恢复到一贯的冷漠。

“你拿着这个上车吧，坐到终点。你的父亲就在那个城市。”她说着，把票塞进我手里。

我有些不知所措的忘着她，用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角。

“妈妈……”我轻轻的叫她。她却没有回头。

过了好半天，她突然转过身来。将钱包里剩下的最后一张五十元塞给我。然后用力掰开我抓住她的手。用她一贯严厉冷淡的语调命令道：“不许喊我，不许跟着我，从现在起我不是你妈妈！”

然后，她蹬着那双超过十厘米的高跟鞋飞也似地逃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愣愣地占在大厅里。

过了半个小时之久，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终于被母亲抛弃了！在她生养我五年之后……

我漫无目的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游走。

来到这里已经五天了。自从跟着人群混混沌沌地下车后，我就一直在车站附近转悠。虽然母亲告诉我父亲就在这个城市。可是我对父亲这个词全无概念。虽然我只有五岁，可是也不能随便找个男人叫爸爸，是不？

我游荡到附近的餐馆，冲着里头摆放的食物流口水。

那最后的五十块钱已经被我用完了。所以从今天上午开始我就滴水未进。

抹了抹空扁的肚子，我咽下口水，决定去别的地方转转。

刚刚走上人行天桥，我突然就被一个身影吸引住了。

一个比我大一两岁的男孩。穿得很破旧，但是目光却很有神。

只见他不断打量着天桥上过往的行人。突然冲到一位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面前伸出了手。

“老板，行行好，给点吧！”他哈着腰，故意往中年男子身边的女伴身上靠。

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立刻尖叫起来。

“哎呀，脏死了，别过来！”

中年男子看了，连忙从兜里搜出十元钱来扔给他。呵斥道：“快让开，让开！”

那男孩收了钱，嘴里道声谢，立刻笑着跑开了。

我惊讶地看着这一目，忘掉了咕咕叫的肚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十元钱。

原来钱竟然可以这么容易就要来……

那一刻，我确定我流下了可耻的口水！

“喂！”那个男孩显然也看到我对他流露的崇拜的目光。笑嘻嘻地跑过来。

“你一个人啊？”他问我。

我点点头，目光仍然盯着那张钞票。

他似乎也发觉了。一拍我的肩头。

“小鬼，叫我哥哥，就请你吃东西！”

我看着他，竟觉得他那比我健壮不了多少的身体此刻无比伟岸！

“哥哥！”我甜甜地叫他。

他笑着牵过我的手。

“走吧。我带你去吃麻辣烫！”

“好啊！”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曾经问过哥哥，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把我留在身边？

他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只是牵了你的手以后，就再也不愿意放开！”

一

“妈的，早叫你们滚蛋了，还敢赖在这！死小叫花子！”看自行车棚的老头扯着他那铁锣般的破喉咙吼叫。

“这又不是你的地方，我们凭什么不能住！”我愤恨地收拾着被那可恶老头扔到外面的行李。看我们是小孩子就好欺负么！上次有个中年乞丐不也在这住了半年吗？！

“切！你还有理了，你这小兔崽子！”老头追了出来。

“这是人家停自行车的地方，你们住这里象什么话？有你们在这，谁还敢来这停车啊！上个月就不见了两辆呢！”

“你什么意思？还想赖我们偷了不成！”我一把火起，将收拾好的行李扔在地上。他奶奶的，我虽然没读过书，可也知道什么是人格侮辱！

正想跟那老头打干一场的时候，有人出声了。

“算了，小天！”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不让住我们走就是，不过我们绝对没有偷过车！”哥哥虽然才十四岁，可是说话却象个大人一样有威严。

那个死老头果然不再说话了，只哼了两声就进屋去了。

“哥，那我们以后住哪啊？”我有点郁闷地抱起地上那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不过是几床破旧的棉絮，还有几只破锅破盆。

“放心吧，我当然是找到新地方才肯走的。”哥哥冲我神秘地笑了笑，从我手里接过大部分行李。

一转眼，我跟着哥哥做乞丐也有7年了。我们两个都从豆芽菜长成了细苗。虽然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可是个头还是长高了不少。可惜哥哥到底是哥哥，不但总比我高半个头，身体也健壮些。常日里在太阳下奔走，使他的皮肤变成了微黑，可是却也更显得健康。

哪象我，身杆薄得象纸，皮肤晒多久也还是白的，脸上还夹杂了点营养不良的黄色。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你猜，我找的地方是哪？”哥哥回过头，笑着问我。

“不会是天桥下吧……”快到冬天了，我可不想被冻死。

一般来说，夏天的天桥下是个不错的选择，通风又凉快，就是人多而且杂。不过也可以遇到许多的熟人。但是冬天的话，那里就太冷了，虽然挡雨，可是不挡风啊！

“放心啦！怎么可能找那种破地方。”哥哥揽过我的肩膀。“怎么能让我的宝贝小天冻着呢！”

我窝在哥哥怀里傻笑。哥哥对我不是一般的好。仿佛从那天我喊了他一声哥哥后，他就真的是我哥哥一样。只要是有吃的都让我先吃。睡觉也是他睡外面帮我挡风挡雨。有人欺负我的时候都是他帮我出头。我经常想，也许老天要母亲遗弃我的原因，就是因为它要赐予我这个最完美的哥哥。

“到了！”哥哥拍拍我的肩，指着面前的一堵墙说。

“这里？”我看着这堵年久失修的围墙，下巴都掉下来了。

这也太……凄惨了点吧……好歹弄个可以档雨的地方啊。

“笨蛋！”哥哥用手敲我的脑袋，“我是说这里面！”

果然，哥哥手指的方向有个不小的缺口。我跟着他钻了过去，里面竟然是一个废弃的工地。空旷的院子里，堆放着好多巨大的水泥管。这种大号的水泥管非常宽，足够容纳我跟哥哥两个小孩子睡觉。

“哇！太棒了！这地方住起来可比那个破车棚要舒服多了！”我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说吧，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哥哥得意地拍上我的肩头。

我欢呼着，立刻霸占了位置最好最干净的一个水泥管。别看都是同样的水泥管，选起来可是很讲究的！太高的不方便上去，太底下的有潮气。最好能找正中一点的位置。

哥哥跟我用附近散乱的砖块将水泥管的一头堵了个严实。这样子，我们睡觉的时候只用把入口处用东西塞起来就可以安稳的睡觉了。

跟着哥哥做乞丐以来，说不苦是不可能的。

我们两个小孩子，走哪都要被人欺负。有帮派占据的地盘我们从来都不敢过去。只能一天换一个地方的打游击。有时侯运气好，能要得多点，我跟哥哥就去小炒馆吃点荤的。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两个人一天分一个馒头。

夏天的时候还好过点。最苦的送是在冬天，没有住的地方，只能两个人抱成一团挤在屋檐下。手脚都冻的僵硬了，有好心人的时候还能送点热汤我们。遇到没什么心肝的人，还要把我们赶走。

现在能找到一个固定的栖身之所，对于即将面临的冬天我们，是再好不过的了。

哥哥把空地清理了一下，用多的砖头做了个简单的炉灶。

我则用那只破锅跑到附近的水龙头接了满满的一锅水回来。等水烧得差不多了，哥哥把昨天吃剩下的几个馒头掰碎了下进去，又加了点盐。不一会，一锅热腾腾的馒头汤就做好了。

我吸了吸口水，期待地看着哥哥捞了一大碗给我。

“你怎么还是这副谗样！一点出息都没有！”哥哥笑着奚落我。他总跟我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两只眼睛盯着他放绿光。他都差点以为遇上狼了。后来他发现，我只要看见有东西吃的时候，不但眼睛都会放光，还会流口水。

我乐呵呵的咽了一大口汤后才回答。“我饿了嘛！”语气很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哥哥听了我的话却沉默了。然后他笑着摸我的头说：

“今天太忙了。明天我到商业街去，要到钱的话，晚上带你去吃红烧肉。你正长身体呢，要吃肉才能长高。”

“哥……”我叫了他一声，心里涨得难受。哥哥自己才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呢，可是什么吃的都让给我，连拣到好的衣服鞋子也都留给我穿。他自己身上那套衣服已经穿了好几年了，短了一大截还破了好几个洞，他都不肯换。

我抱着碗往哥哥那边挤了挤，缩进他怀里。

“怎么了？冷吗？”哥哥搂住我问。

我摇头，“我明天跟你一起去。”

“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明天把我们的小窝收拾收拾，等我回来吃饭。”哥哥说着，把他碗里的汤又倒给我一些。

我有些郁闷。虽然知道哥哥是疼我，尽量不让我出去受气。可是难道我看着他糟人白眼就好受吗？更何况，要饭的都是年纪越小或越老最好要了。人家看着我小，又瘦得麻杆似的。总能多给一点。而且连哥哥都常说我聪明，连要饭都懂得用脑筋。一般来说，我专找那些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身上挂了佛像的更好。这种人最容易感动掏钱。而年轻的情侣当然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只能选两个人关系不是很亲密的，中间得隔点距离。这种时候，男人一向是乐于表现自己的。

“我都连着两天没出去要过了。你一个人满城的跑哪受得了。”我抱怨道。我们这种单丁乞丐是不能在固定位置要的。因为城里的丐帮多半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许非帮派内的人去要的。而有些地方龙蛇混杂，要饭都得交保护费，而且非常危险，哥哥不我让去。所以我们只能沿着大路要，一天下来，差不多要绕城一周。光靠两条腿，哪受得了啊。于是，我经常跟哥哥分两路，一人走一边，晚上再汇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哥哥都不让我出去了，总是自己一个人硬撑着。

“我没事，不就多走点路吗。你要是闲闷了，就去丁字路口的天桥下。跟肖老师学写字去。”哥哥完全不理会我的抱怨。直接下了命令。

肖老师其实也是一个乞丐。是我跟哥哥夏天在天桥下认识的。

他是一个不太高大，带着眼镜的消瘦中年人。听说他曾经确是做过老师的，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竟然沦落到做乞丐的地步。大概是因为他读过不少书，所以看起来跟一般的乞丐不太一样。他身上衣服虽然旧，但是看起来勉强还算干净，而且总穿得很整齐。要饭的时候也总是不声不响的找个角落坐下，然后把那个印着模范教师的铁碗放在面前。他经常这样子一坐一整天，默不作声的看着过往的人群。因为没有主动的去要，所以他收到的钱总是不多，有时甚至没有我跟哥哥两个人要的多。可是他对每个给钱的人都认真的道谢。

我和哥哥都很喜欢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气质，而他似乎也很喜欢小孩子。每次看到我们他都会主动跟我们说话。漫漫的混熟了，他就真的成了我们的老师。从最简单的认字到算术，再到各种历史故事，文学名著。他都会很细心地跟我们讲解。我们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其他乞丐所学不到的东西。

我突然想了起来，哥哥不让我跟他一起去乞讨，好象就是跟上次肖老师上过课有关。

“是不是肖老师跟你说了我什么？”我突然惶恐不安起来。

“你在瞎想什么啊！”哥哥轻轻弹了我脑门一下。

“肖老师不是总夸你聪明吗？那你就因该好好的跟他学习！这种机会可不是每个乞丐都有的。”哥哥盯着我认真的说。

“虽然我没读过书，可是我知道学问多的人一定能在世界上过得比其他人好。更何况你这么聪明，学过的东西一遍就能记住。如果一辈子跟着我当乞丐，那不是糟蹋了吗？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都当乞丐？”

“你的意思是要我以后别再跟着你咯！”我气得嗖地站了起来。什么聪明？什么要学习？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能跟哥哥一辈子在一起就够了！

“小天……”哥哥有些为难地看着我。

“你听着！我就是要跟着你！就算跟着你做一辈子乞丐我也愿意！”我怒气冲冲的说完，饭也懒得吃完，直接钻进刚刚打扫过还铺上了棉絮的水泥小窝。

躺在水泥管里面，我听着外面哥哥若有若无的叹息声，终于不争气地流出眼泪来。

其实，哥哥的经历比我更凄惨些。

因为他曾经有机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相比从未享受过家庭温暖的我，曾经有一个幸福家庭的哥哥一定更加痛苦。

毕竟得到过，才会更家珍惜。

哥哥说，他只隐约记得自己的名字里有个翔字。家里有很大的商店，父母都是很体面的人。而且家里只有他一个独子，所以对他更加疼爱。他的印象里，自己有数不清的玩具，每天可以吃好多的零食，还有个一个小保姆是专门负责照顾他的。

“我那时大概能用天之骄子来形容吧。”哥哥曾经自嘲的说。

一切的不幸发生在哥哥四岁的时候。

本该来幼稚园接他的保姆并没有准时的到，所以哥哥一个人沿着幼稚园门口的小路往回走。可是没走多远，突然就有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把他抓了起来，塞进了一旁的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