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 下————星炀
星炀  发于:2010年08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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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盈著全身的沮丧绝望,已经没有一丝半点的热情和力气来回应他们的殷切关心。面无表情地看著他们,装聋作哑似听非听,直到大家都无奈地离开。

孟朝晖看著我,忧郁又紧张,孤单而寂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靠在窗前吸烟时那个好看的剪影──竟是我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时间最深刻的回忆。

“她不会希望你是这样。”他低低地说著,也低著头,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

我将头扭开,当什麽都没听到。她?她已经死了。

即使没有回应,他们仍坚持来看我──是的,我早该知道他们已给我们折磨得韧性十足。不在的时候便请了看护。

於是,总有声音回荡在耳边:饿不饿?冷不冷?无不无聊?想不想看书或电视?有没有想吃的东西?牛奶好不好?甜橙好不好?今天太阳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花园的九里香开了,很香呢,摘些回来好不好?……

却没有一句是,最想听的。所以,只能转头将目光投注窗外,那方依然晴蓝的天空。

想不想他?

他要来看你哦,好不好?

明天就来了,不要睡过头咯……

想!

好啊!好的……

不会,不会的啦!

只有不停地自问自答,在脑子里推演著所有假装要发生的美丽时刻。

你……你来了……

是的。

不会离开了……

是的。

我们会在一起……

是的。是的!

无比地努力,让自己生活在幻境中。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们拿走了所有可能的“凶器”。连剪指甲都有人代劳。我像个废物,连下床都兴趣缺缺,整日整日地昏睡,不分晨昏。醒来便睁眼看著窗外的天,蓝的黑的,眼皮都懒得眨一下。犹如上好发条的机器。到点醒来,密切观察窗外动静,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又累了睡去。

然後,是古葭仪。甚至没有带保护伞孤身前来,有过上次和我的“热烈”会面,这样的大胆真是出人意表。

也是我眼下体弱气丧,连古葭仪小妹妹都威慑不了,奈她不得。

已没有缺陷的完美表象,一下覆盖了太多颜色,反而让最本质原始的东西隐没了。眼神出采灵动焕发无限韵味,女人是可怕的,一不小心就充满了柔媚的气质,尤其她已跳过十八岁分水岭──换在前朝,也早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水灵的女儿家要浸进软红俗世,裹上一层油腻腻的色彩,总是让人遗憾的──即使对任何事都已意兴阑珊,也不禁让我要闪过一丝这样的感喟。也,仅此而已。

用看路人的眼光瞟向她,依然没精打采。那双眼睛,被我看著,仍然有些惊惶,有些紧张,不近不远小心翼翼地站著观察著,像是随时打算落跑。只这样看她,心胸平静的已激不起一丝波澜。怎会觉得像?忽然想笑,没有他的神韵便根本不是他的。这麽粗劣的仿制品也值得你那样翻江倒海?哼!

不久便颇觉无趣地合上眼皮。她如果只是想来解释道歉,也不必了。我如所有人(只除我自己)所愿的平安无事,她大可不必觉得需要背负沈重的心理负担。即便是我有所误解,也是他们一手造成,治本之道只有那一条,不是的其他请不要浪费时间和口舌,否则就算像杜廷语那样永不泄气地在我耳边唠叨,也是多余。

然,她没有走。

然,她还是说了。

因我是这样的无力,以至不能跳起来阻止她;不能把她丢出门外;不得不由她酣畅淋漓地解释。如同那时在南苑,委屈地指责我的无心让她成为罪人。

我是这样的无力。

对不起,曹非哥哥,让你误会了,害你弄成这样。她委委婉婉秀巧纤细地说,如同舞动一条可以变幻的彩绸。这双的眼睛不是逡语哥哥的。我只是答应了他去接受眼角膜移植。只是……当时我也被他们隐瞒著,和你一样,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当我做完手术时,眼睛上还蒙著厚厚的纱布时,心里就在不停盘算著要怎样给他一个惊喜。可等我好不容易能看东西,却发现他真的像消失了。医院和“迷雾森林”,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他明明在一个月前还要我一定要做手术的啊!现在却……我忽然觉得好害怕,这双眼睛,会不会就是他的?一直这样猜著,连浚语也觉得他在骗我而不能相信。越想越害怕,每天都在打听他的消息,依然一无所获,直到那天回医院复查时碰到了你。曹非哥哥,你的样子,就像……就像事情真的发生了一样,我不知道……脑子里只有一团混乱,更是不由得也加深了那样的怀疑,一时控制不住,慌慌张张的,结果却害得你……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活著的,他还活著啊!所以,无论如何,请保重自己!

如果可以阻止,我宁愿不要这样虚无的希望。为什麽,又要来解释这个?

证据──请给我!

不知她什麽时候离开的。当知觉再次回到我的身体,我的眼睛已经因为瞪得太久的窗外而刺痛。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慢慢蠕动嘴唇,看向一直坐在一旁没有离开的杜廷语。

他没有回答,眼里一下盈满了难以名状的悲伤。

我木然地再转过头去,听到他有些压抑的呼吸。

“不要想太多,”他最後说,“我们都在努力。他也一样。”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哭出来。因为,那样一丝异样的泣音游离在他的腔调中,几乎不受控制。

没有关系,至少,你的确还活著。

继续在昏睡中消磨生命。这样的慢性自杀,至少是孟朝晖同意的方式。

杜廷语渐渐来得少了,他每次也不过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只看著我。然後默默地离开。

也许这间病房是在某个偏僻的小角,通常医院里喧闹的声响几乎感觉不到。很多时候,周围是安静得如同没有生命的迹象。浮尘、空气和我,都是无声的一部分──不需要“生”的死物。

静寂中,以至能听到李医生在门外压低了声音的嘱咐:“通常情况下,自杀者的心理因素非常重要。如果没有解决,重复自杀行为的情况也相当常见,这个必须小心提防。”

当时心里就觉得好笑,现下这个样子,除了拿头去撞墙,我还能有其他什麽花样?当真要我咬舌不成!

作为一个急诊室的医生,这位小姐管得未免太宽。

不过如果从杜廷语的旧识算起,则又可另当别论──两人据说青梅竹马,还在少年时有过一小段情窦初开的朦胧感情。那日他坐在这里,絮絮叨叨地唱了一下午的独角戏,自然也包括这段青涩的恋情。

她是周医生的外甥女,从小便出入杜家,跟三兄弟也是相熟得很的。那天杜浚语他们在医院遇到了我,被我甩手离去後,便立即通知老大过来逮人。最後当然是错过了──如果我不是光看著他在等红灯的话──他们只好进医院询问,好巧不巧我正是这位李以靖医生的病人,於是如此这般,来龙去脉尽皆顺通。不过第二天我再次住进来时,她既不捅破也没有擅做主张地把那对兄弟叫来,只是对他们说明情况,不能再给我任何刺激,然後当作什麽事也不知道,安然地陪我耍著花枪。

现在才知道被一直蒙蔽著,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不错的医生。

每日里注视著不知是什麽树的树梢在窗外轻轻摇曳,在这个四季分明的城市,竟没被秋风卷走绿色,扒得一丝不挂,自然界真是充满奇迹。

我看著,敬佩著“生”的顽强。无论怎样,自愿也好,人为也好,只要有人“想”,便总能生存下来。我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既然如此,他也会是吧?

逡语,你会活下来的吧。──我已经这麽这麽地“想”!

太平日子过太久,近来终於有些小波澜。看护的阿婶天天向人打我小报告,李以靖、杜廷语孟朝晖、甚至江咏萱都是她的血泪史倾诉的对象。

“曹先生今天午饭没吃!我要喂他,他不要,我只好放在旁边让他想吃的时候再吃,可是,下午再来,他根本都动没动呢。”

“曹先生一天都没吃饭了。午饭和晚饭都没动,现在已经凉掉了。”

“我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他又不理我!”

“李医生,你一定要来看看,曹先生两天没吃饭了,只喝了点水……”

“杜先生,我已经很小心照顾了,可是他就是不吃我也没有办法啊。不如你去劝劝他,这样下去不行的,已经三天了!”

“杜夫人,你看,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可是曹先生他……唉,这到底是怎麽了?前些天还好好的。虽然不说话,起码也按时吃饭啊。”

“孟先生,我看你就别进去了。曹先生几天没吃东西了,一点精神也没有,现在还在睡……”

迷迷糊糊地听到她在门外对这个说那个说,隔段时间又进来对我说。哪里有多的力气招呼她,干脆睡著了就好了。

後来李以靖进来劝了,看在她面上勉强吃了几口,结果竟当她面全部吐了出来。看著她忧心忡忡的神色,我知道情况又开始不好了。

“他的精神状态相当糟糕。拒绝说话已经很严重了,” 我的主治在门外与她讨论,“现在加上厌食,以後还会有什麽状况谁也预料不到。他的心理障碍很重,必要时必须请心理医生来协助我们。”

“可是以目前的状态,也未必有效果吧?”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对了,他是不是很想见什麽人?小夏说听过他梦呓的时候经常叫著一个名字。能不能把那人找来?”

“这个,唉,我也……做不了主啊。”

已经没有多的精力继续旁听,最近睡魔跟我打交道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似乎任何时候都在睡梦中度过,只有在护士来换点滴的时候给惊醒片刻,然後又陷入昏睡。

有时进来的人,一个一个,也分不清是谁了。

一切都变得混沌,精力涣散得连要重新凝聚的力气也没有。

只有一张笑脸不停地出现,美丽的,妖娆的,调皮的,对我说著话,拉我陷入更深的迷茫。

 

不知什麽时候,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模模糊糊的似乎是杜廷语。“小非,逡语的电话哦……你要听吧?”

一个激灵,挣扎著睁开沈重的眼皮,话未说出口便已迫不及待地点头。“……逡……要……要……”

他温柔地把话筒靠在我的耳边,我的手无力地抬不起来,只能微侧著头,把它夹在脸颊和枕头间。他也没放开手,在旁边帮我轻轻地扶著。

“非吗──”一个盼望已久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温柔微弱的甚至不甚清晰,但依然如一道闪电击穿了我的心脏!一阵寒战从头迅速传播到脚跟,似乎他的声音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嗯……”我连一个完整的字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个模糊的回答。

“非,还记得我答应过的吗?”他依然轻柔地说著,以极慢的速度,说得多时,有一丝微喘,隐没在电波中。“我要弹琴唱歌给你听,那首歌……我说过的……还想听吗?”

“嗯……逡……逡……语……想……想……”蠕动了好久双唇才吐露出能识辨的音节。我著急了,想对他多说一些,有好多话想对他说的,还有很多问题……你还好吗?你什麽时候能回来?你──还活著吗?越是著急越说不出话,为什麽说不了了?我惊慌地想叫。

“那我唱了,你不要说话,静静地听。”

“嗯。”

那边停了片刻,一阵琴声传来,那轻柔的前奏带领著我的思绪,我慢慢闭上干涩的眼睛。

“Staring at the moon so blue,Tuning all my thoughts to you……”

他的声音还是丝毫未变的清澈,带著少年的清朗和渐渐成熟的沙哑,迷人的歌声与醇厚的柔情交织在一起,绵绵地从彼端传来,我安静地听著,脑海中出现坐在钢琴前优雅地弹奏深情款款地低吟浅唱的美丽少年,他就在我的面前。慢慢跟著他用唇型复述著早已铭刻於心的歌词,天地间只有只有这少年和他的歌声……即使听到一声低泣,也似乎来自异次元的空间。

用全身心感受,他如天籁般的歌声中,掺杂几不可闻的喘息,明显放慢了拍子的吟唱,依然与舒缓优美的钢琴依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个歌声如清泉涌进我干涸的心田,原本已如荒原般失去生气的苍白躯体似乎受到了春神的眷顾,被施了神奇的魔法,竟一丝丝地在恢复活力。一种被惊醒的感觉传遍了四肢百骸带动著这个身体在苏醒。被那个魔力的歌声中,所有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

他轻柔而缓慢地唱,一句一声,竟也这麽快便到了结束。我几乎不舍地想让他再唱,再多听听那个朝思慕想的声音,可是终於忍住了。我听到了,他在拼命压抑地喘气,虽然压抑,却也是激烈的。

他,和我一样啊。

就连那个琴声,也非出自他手。

他的琴声有著他的味道,即使是我这样不通音律的外行,也分辨得出。

他,想必现在和我一样。行动不便,只有口能言。

……罢了。

“好听吗?”他终於能够再心平气和地讲话,仿佛刚才没有受过喘不过气来的折磨。

我垂下眼帘,露出一个微笑,即使他看不到,也希望他能感觉得到。“嗯。”

“非,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好美,像是能融化冰雪。”他几乎是叹息地说。

“你……回……来……我……我……笑……笑……给……你……看……”

“嗯。你要等我哦。”

“嗯。我……等……你……”感觉到这次通话要结束了,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拽住电话喊,“不要走,逡语!……哪怕是黄泉路,我也一定会陪在你身边!所以、所以……不准先走!听到没……不准,不准!”

那边传来茫然的忙音,我也似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喘息不已。一只手伸过来,把话筒取走,抗拒了一下,终於因为完全无力给拿走了。

胜利地笑了出来,大声地,几乎让自己窒息。

我知道他听到了!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但我听到了他忽然变得急促的呼吸,虽然他什麽也没说。

我陪你走,无论去哪里,我都会陪你!

所以,不要丢下我,求你!

逡语,求你!

 

【附录歌词】

YOU TOOK MY HEART AWAY

Staring at the moon so blue

Tuning all my thoughts to you

I was without hopes or dreams

Trid to dull an inner scream but you

Saw me through

Walking on a path of air

See your faces everywhere

As you melt this heart of stone

You take my hand to guide me home and now

I’m in love

You took my heart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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