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焕樱握着青瓷杯的手一紧，指腹压得发白。
“林夫子可曾想过吾王是以怎样的心情将至爱送到此界，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到那个施法祈求庇护的人竟要将紫樱大人托生的胎儿连同母亲一起杀害？若非吾王和紫樱大人仁慈，碧凝实在不明白如此祸害为何还能活于世上。”
碧凝眯着眼轻蔑地瞥了面色极为难看的林庚一眼，便再不开口，只视林庚为空气，专心服侍起洛焕樱。
“……原来我还差点不明不白就魂飞魄散了，呵……”洛焕樱放开瓷杯，靠到椅中，“我如今能坐在这里与夫子交谈还要感谢夫子十五年前放过了焕樱和母妃，想来母妃会求得黑玉封入我的一半灵魂恐怕就是察觉到了夫子这‘为民除害’的打算吧。母妃想让我平安活下去，若我是个宽厚善良的皇子大概夫子就不会将我当成妖魔除去，但本性又怎是可以轻易改变的，吾王便只好将我的灵魂一分为二，用黑玉给另一半当了躯壳，直到十五的生辰之前被骄傲自大的洛青沅摔破，我才终于取回了另一半灵魂。”
“……原来竟有此事……”洛青玄咬着牙，“且不说焕樱是人是魔，谋害后妃皇子便是滔天大罪，本王竟不知道……”
“这不过是他们的一面之词，说老夫想谋害德妃娘娘和未出世的皇子，可有证据？！”
“证据有何用？即便有证据这洛丹之内又有哪个朝堂肯为我这个妖魔平反？”
林庚闻言精神一震，“既然如此……”
“即使如此，我这妖魔依旧是林夫子招来的——父皇是否知情我不知道，若不知情那么就是林夫子为了一己之私欲施展禁法，招来了妖魔，亡了洛丹。”
“你……”林庚脸色铁青，“你……你究竟想怎样！”
“我只是想把留在这里的账都算清，如今樱林已死，我已与洛丹无关，被你们称作妖魔也已无所谓，只是那些曾经善待我的人我不能见他们受到与我一样的对待，若夫子不想被后世论为亡国之罪魁祸首，还请夫子给曾经在我府上的下人安排个好的出路，并替顾将军洗脱冤名。”
“……顾翎私通他国王爷，已经罪证确凿，你这妖魔倒还要放出叛将好让洛丹被攻占么！”
“我言已至此，大皇子也在场听到了我和夫子间的所有话，若我所重视的人受到什么伤害，我保证夫子的下场不是身败名裂这么简单。”
洛焕樱站起来，一字一句依旧淡然得几乎没有任何力度，却让林庚僵着身体几乎惊出了冷汗。洛焕樱没有再看他，迈开步子向外走去。洛青玄两边望了望，踌躇了下追了出去。
“焕樱，等等！”
洛焕樱已经拐过了走廊，洛青玄一路快步追赶，终于在洛焕樱与碧凝快走到府中的樱园时追上了。
“焕樱，我……”
“如今又相信我的话了？”洛焕樱头也不回。
“……自你走后我查了许多，母妃的死我依旧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我找到这些年服侍你的人，还有与你一起出征的士兵，为兄觉得焕樱并不是滥杀无辜的妖魔！”
“嗬，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洛焕樱转过身，“在皇兄三番两次派了不下百人来杀我时怎么不仔细查查再下令？”
“什么？”洛青玄愕然愣住，“我何时派过人要取你的命？我只想着要当面问清，怎么会派人……”
“要杀我的人拿着姑妈的五簇铃兰，除了皇兄还有谁有此物？”
“怎么会……”洛青玄朝后跌了半步，脑中一片混乱，“若我千方百计要杀你，我又怎会孤身一人去樱林见你？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只知你在南方与军队失散，连具体所在都不知又怎会……派人杀你？”
洛焕樱眉头微拧，洛青玄的表情不似在撒谎，但璃儿清清楚楚说了是洛青玄，那五簇铃兰也不会错，难道还有自己还漏掉了什么……
“焕樱，”洛青玄一步上前抓住洛焕樱的肩膀，“为兄虽然的确怀疑你杀了母妃，但相信为兄……”洛青玄的话突然嘎然截止，眼睛盯着洛焕樱身后的某处。洛焕樱古怪地回头去看，只见苍蓝的背景中，不协调地添出了一笔浓烈的黑烟。
“那是……”
“樱林！”
53
英王府的西北正是曾经闻名天下的修攸樱林，且不说有什么人敢纵火烧了樱林，那包围着樱林的结界本身就不是轻易可以破除的。虽然樱树枯死，但先代术师长老们设下的结界却不应有所破坏才对。
洛焕樱匆匆叫来碧凝，跨上马向樱林奔去。洛青玄已经顾不得林庚，也找了马匹紧跟其后。樱林的火烧得极旺，火光冲天，烟味已经弥散到了很远。路边的百姓个个神情恐慌，但无人敢靠近这突然燃起的大火。碧凝给洛焕樱做了个简单的结界挡住烟雾，笔直向樱林的入口飞奔。
“紫樱大人，那边有人！”
洛焕樱闻声定睛，在樱林的入口附近果真有个人影。那人捂着口鼻，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却被结界挡在了外头。等再靠近一些，洛焕樱发现那人的模样眼熟起来。
“那是……姚檩之？”
三匹马停下来，入口处的正是洛焕樱此次回来后未曾见过的姚檩之。姚檩之见到洛焕樱先是一愣，随即疾步上前。
“殿下！您在此……那么樱林里的……”
洛焕樱蹙了下眉，“林中有人？”
“在下路过此地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个人走近樱林中，在下以为是殿下就赶到入口处，但谁知没过多久火就烧了起来。在下想进去看个究竟，但可惜法术不精……”姚檩之说着忽然意识到话语中的欠妥之处，连忙更正道，“在下不是怀疑殿下烧了樱林，只是许久没有殿下的消息，在下实在……”
“我没事。”洛焕樱转头向林内眺望，能进入樱林中的除去皇族中人应该只有林庚那样灵力高强的，洛青玄人在此处，林庚也不可能赶在他们之前到达，那么会是谁？洛勤蕴？洛青沅？
“焕樱，此人会不会知道你与这樱林的关系……会不会是想借此对你……”洛青玄的眉头越皱越深，“走，我们进林中去！”
洛焕樱看洛青玄认真的模样，心里也不乏有同样的猜测，点点头向结界走近。结界随着洛焕樱的靠近自动打开，待四人都进去了又重新闭合。火似是从中央开始烧起的，洛焕樱在最前边带路，不一会儿开始觉得额上渗出汗水。这时节原本就还未转凉，再加上火的温度确实愈发炎热。
“您不要紧吧？”碧凝赶上两步，在洛焕樱身边轻声问。
洛焕樱缓缓点头，抬手擦去细小的汗珠，“碧凝，你有没有感觉附近有人？”
碧凝摇头。
“我也是，这片樱林虽然已死，但多少还有些未散尽的法力，我竟也无法察觉到其中除了我们还有他人……”
“会不会是那人纵火之后就从别处离开了？”
“不可能，”洛青玄回答姚檩之，“这樱林的结界只有那一处可以进入，所以才称为修攸的壁障。”
火在枯萎的林中蔓延得不快，四人继续向内走了一些，没多久四人的额上都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碧凝试图施法，但普通的结界挡不住这炎热的温度。
“皇兄……”走在前面的洛焕樱突然出声，“三年前遇难后是何人救了你？”
洛青玄愣了一下，“一个自称隐居江湖的术师，怎么了？”
“一个有能耐用法术记下我在逐鲁时的场景的隐居术师，嗬……”
“焕樱，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的话么？那人告诉我你是妖魔，我也曾经一度相信了他给我看的证据以及林长老他们的话，但我从来没有派人刺杀你！”
洛焕樱侧头冷嘲了一下，“若皇兄所言属实，那么我们就全中了一个人所设下的局。”
“什么？”
“朱麟贤王朱麟遥，皇兄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朱麟那个下落不明的皇子？”洛青玄越发迷惑，“为何突然提到他？莫非这事情与他有关？”
洛焕樱不回答，继续向前走，似是还在思索。但越往前走，周围的温度更加炙热，洛焕樱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身体的力气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流失，脚下的步子越来越重。
“紫樱大人，您真的不要紧？”碧凝担心地扶住他，“您身子本来就偏弱，若出了什么差错要怎么办才好？”
洛焕樱又擦了一把汗，看看其他三人并无他这般剧烈的反应，只得承认自己的身体是弱了一些。
“既然找不到纵火的人，不如赶紧离开吧，等这火蔓延过来了就来不及了。”洛青玄提议道，洛焕樱觉得有理，但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些放不下，再抬头向烧着的树木看去，视野中忽然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那是……”洛焕樱在树木和火焰中搜寻，“若不是人的话……”
碧凝等人听他这么一讲也都警觉起来，均在前方寻找着任何可疑的影子，但除了一浓烟和从中蹿出的金色火舌什么也找不到。
“在这樱林中施法能不被我察觉的，恐怕……”洛焕樱喘着气，想迈出步子脚下却有些发软。碧凝又重新担心地看过来，视线才落到洛焕樱脸上，顿时吃了一惊。
“紫樱大人，您的额纹……”
洛焕樱一惊，这才意识到额上确实有些发热。自己并没有在施法，若是冥魈出事自己也该会有心悸，那么现在这额纹显了出来，莫非是自己虚弱到了需要冥魈的力量支持的地步？
“这林中恐怕有古怪，还是离开为好。”碧凝迅速做出判断，“我们三人都只是流了些汗，唯独您这般……”
洛焕樱再望了一眼人影闪过之处，心中虽有不甘却更加不愿让在契界的冥魈担心，喘着气点了点头，转身正要折回，忽然空气的流动发生了变化。暗红色的法术光芒从樱林中央射出，瞬间散成数十条触手般的细丝像洛焕樱卷来。洛焕樱心中警铃大作，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只那么一刹那，那数十条细丝已经缠住了他和身边的碧凝，以两人的身体为中心化成两个法阵，将他们牢牢锁在中心。
“焕樱！”
洛青玄大喊，阵中的洛焕樱咬着唇，满脸汗水，碧凝的模样虽好一些，但身体同样一动不能动，法术也施展不出。洛青玄不知所措起来，困住两人的法阵不是他一个不懂法术的人可以解开的，若不是他一开始提议进樱林也不会……
“对了，这位姚公子是不是会法术……”洛青玄突然想到姚檩之在樱林口说的话，转头求助却不见姚檩之的身影。“莫非也落入了什么法术……姚公子！”
洛青玄越发心急，迈着步子在四处寻找，终于在不远处的树后看到了一截青色衣衫。
“姚公子！”
洛青玄又叫一声，树后的人没有动静。洛青玄抬腿向那方向走去，在距离不到十步的地方忽然间步子硬生生停下。
“姚公子……？”
树后的人终于缓缓走了出来，衣服还是姚檩之的衣服，但那脸却已经变了模样——确切来说，右半边还保留着一些姚檩之的面容，但整个左边已经完全是另一张脸。洛焕樱和碧凝不认得那张脸，但洛青玄却认识。
“你是……救了本王的那个术师……”
洛焕樱惊愕，心中猛烈地一收，一切零碎的线索一下子全部串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竟是你！”
54
“我没想到竟会是你！”洛焕樱看着缓缓走近的姚檩之，“朱麟寻要我注意身边的人，我竟没发现……姚檩之，朱麟遥，正是倒过来的谐音！”
“什么……你是说此人正是朱麟的二皇子朱麟遥？”洛青玄一下子无法接受，“我是在洛丹之内被他所救，而且那个姚檩之不是修攸姚家的公子么？”
洛焕樱咬了咬唇，“……听闻朱麟贤王不堪亲弟弟的追求而隐居宫外，朱麟寻找了数年都没有消息，原来是躲到洛丹来了——虽然这传闻原本就出自你之口。”
“姚檩之”抚了抚脸，原本还未褪尽的易容此刻已经完全消失，露出的五官与原先有着三分相似，但剩下的七分气质俨然不是一介商人之子，眼眉中还带着笑，却是那种从小生在皇族机关算尽后的雍容高贵。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本王原来没有打算在此暴露身份。在南方遇到三弟时本王还怕他看出端倪，幸好三弟的心思全在焕樱殿下身上没太过细究本王的来历，不过怕他事后想起来本王还特地托人在父皇面前奏了他一本，把他困在朝凤不让你们见面，谁想到竟在最后关头被自己设计的圈套破了易容，唉……”朱麟遥晃了晃头，“不过终究还是本王赢了。”
“我不记得曾经与你赌过输赢，贤王倒是赢了什么？”
“‘得紫樱者得天下’，本王现在得到了紫樱，自然就是赢家。”
洛焕樱眼睛一眯，胸中涌着波涛，下意识地想要结印施法，但身体和灵力都被法阵牢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
“焕樱殿下别误会，本王并不是把殿下当作得天下的道具。这荒唐的说法本王本来就不信，要夺天下就要靠自己的手。天下虽大，但能屹立千年的却只有洛丹，只要得了洛丹其余小国不足为惧。洛丹战祸之后又逢天灾，实乃天赐良机。”
“原来你是早有准备，拌成修攸商人之子与我接近博取我的信任……不，该说是与顾将军结交便是你的计划之一了么？”
“洛丹的与众不同在于臣民的信仰，即使到了山穷水尽之际洛丹上下都还坚信有神灵守护，这让洛丹千年不倒，但反之也让洛丹极易被摧毁——只要没了这守护，洛丹不过是一个兵不强城不坚的弱国而已。”
“莫非那些有关妖魔的流言都是你……”
“也不全是造谣，那可是连你们洛丹王和林长老都承认之事。”朱麟遥说着看了洛青玄一眼，洛青玄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想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你早就算计好了一切，挑拨离间我们兄弟，好让焕樱彻底对洛丹失望！”洛青玄攥紧着拳头，忽然脸色一变又想到一事，“……焕樱所说的刺客莫非也是你，那五簇铃兰的玉佩本王记得落难之时也带在身上，你用此假借本王的名义派人对焕樱下手……”
朱麟遥一笑，一幅“你终于想起来了”的表情，“不过本王没有打算真的杀了焕樱殿下，本王下的令是活捉，真正想要杀焕樱殿下的另有他人。”他停顿一下，“是你们洛丹王还是那个杨淑妃本王就不知道了，就算本王拿着仿制的五簇铃兰也不可能动用洛丹地方官府，不过反正一样是焕樱殿下的亲族，死人也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