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没有回家,只对家里说准备毕业论文。母亲抱怨很多,大意是说我们两兄弟都不要她了,讲到喉咙哽咽,父亲接过电话,只叫我们自己保重就收线了。我心里微微一酸,惆怅终究无疾而终。
保研的日子像猪,考研的日子像狗,找工作的日子猪狗不如。做猪前的这个暑假,我已经开始提前体验生活。
失眠的现象貌似开始好转,我甚为依赖那些蓝色的小药片,它们让我一夜无梦,心安理得的睡到太阳把我晒醒,看着白色的窗帘被微风吹起,空空荡荡的寝室那样安静。
我的确是个软弱的人没错,但不代表永远不会坚强。我以前不知道坚强对我有甚麽意义,但是现在,我心平气和的生活着,坚强是个奢侈品,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北京的七月依旧这样难耐,图书馆是最好的去处。对着冷起吹到打喷嚏,感受着身上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看很多的书,没事下午会去游泳馆游到筋疲力尽,然后在旁边的运动场边上,抬头看天上的云。
聚拢来,又散去。聚拢来,再散去...
没有电话,没有书信,没有问候,李渔完全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消失的不见得不重要,留下的不见得不珍贵。
想起王宇和辛蔷是校园情侣的楷模,我们有空就会聚聚。马上他们都该研二,王宇想继续念书,辛蔷想先工作,偶有拌嘴,多是珍视对方,舍不得对方受一点点委屈。
我微笑祝福。转头看到对面跑道上的情侣,携手冲刺,多麽恩爱。
"就知道你在这里。"
我并没有回头:"后两节没课?"
"没有。"
"家教?"
"临时变动。"这人坐在我旁边,跟我一起看着操场上跑步的人。
"哦。"
"就这样?"他很不满意。
我笑起来,回头看着他:"不然怎样,秦宝?"
我面前的这个人,比刚进来的时候瘦了些,但是眼神开始深邃,这是长大的表现。我很为他高兴。虽然我对他充满愧疚,但我无从弥补。
"你在这里看一百年,他还是不会回来的。"秦宝也在笑,洁白的牙齿像某种兽类。以前我觉得那是温情而残酷,但是现在,我觉得讽刺。
"我并没有在等待甚麽。"我平静的转过头去。
"是麽?"秦宝递给我一瓶可乐,"说谎似乎是你的强项。"
"我今天没有得罪你。"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在院里可以查到他的联系方式。"
"没有这个必要。"我淡淡的笑着,运动之后喝冰可乐,很舒心。
"那你在闹甚麽别扭?"秦宝盯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我猛地顿住了,随即摇摇头轻笑起来。
我为甚麽要解释呢,为甚麽要对秦宝解释呢。很多事情,不是你说有就有,也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更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东西与我们作对,自己何苦为难自己。
秦宝也摇摇头:"我真不懂你。"
"我并不需要。"我站起来,看了一眼运动场旁的大钟,指针朝向六点,"去吃饭吧。"
"你请客?"
"没问题。"
暑期的食堂只开了学四,人很少,饭菜依旧是那样,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个位置上是哪个菜。
我要了芹菜,秦宝边吃边打量我,欲言又止。
"有甚麽就说。"我把芹菜里的肉丁挑出来,堆在盘子的一角。
食堂开着电扇,呼啦啦的响,非但不觉得凉快,反而添了烦躁。
"我这个家教带到七月底就完了。"不由抬起头来看过去,秦宝舔舔嘴角,"我想回家一趟..."
"需要钱麽?我还有一些..."我笑了。
"不是这个意思。"秦宝叹口气,"我三个假期没有回去,村长托人写信来说想叫我回去。"
"那很好啊,回去见见父老乡亲。"
"村长也说了...还很想念你们。"秦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谢谢他的关心,我们也很想他。"我礼貌的笑着。
"我已经和王宇学长他们说了,他们...都想再去一次。"秦宝垂下头来。
我耸耸肩:"一路顺风。"
"有买你的票..."
"敬谢不敏。"我放下筷子,准备走人。
秦宝一把拉住我:"为甚麽?"
声音颇大,食堂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都看过来。我左右看看,无奈的叹口气又坐下来:"我不知道去做甚麽。"
"去看看。"
我略略皱眉:"我并不能给那里带去甚麽,和村里人的感情也没有那麽深。再说了,那里的风景虽然优美,但也不值得翻山越岭长途跋涉。"
秦宝脸涨红了,捏着我的那只手猛地加力缩紧:"你说甚麽?!"
我看着他的脸,觉得这才是一个正常人的表情。有脾气,有感觉。但我仍然在摇头:"秦宝,你在盘算甚麽?"
秦宝脸气得由红转白:"你甚麽意思?!"
"我没甚麽意思,我问的是你甚麽意思。"我慢慢把手收回来,"如果是想骗我过去,不要把王宇他们也当作借口,我只要一个电话就能戳穿你。再说了,就算你还很记恨我,也不需要把我拖到那麽远的地方分尸。"
秦宝愣了一下菜低声道:"我并不恨你...你明明知道..."
"那麽,你也早就知道我的答案不是?"我笑了,"还是说,你不死心想把我骗到那里..."
"你住口!"秦宝脸又红了一下,随即正色道,"算我求你好不好?"
我挑挑眉毛:"甚麽?"z
"就当是去旅行散心。"秦宝苦笑了一下,"我应承你,回来之后,绝不再骚扰你。"
"倒也没骚扰那麽严重了..."我摇摇头,"如果这是你的希望..."
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我不想再做选择,因为我的选择,常常会让我后悔。
秦宝看着我,我瞬间想到了很多。
第一次见到秦宝的时候,那一碗甘甜的水,清凉爽口。第一眼看到秦宝的时候,他略带腼腆的笑,牙齿洁白。
很多并没有过去很久,却已经发黄的往事。事实上,当称其为往事的时候,就注定只能孤单的停留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无声无息的等待有一天你去召唤它。
从火辣辣的北京出发,三天两夜的火车,七天的长途巴士,换乘当地摇摇晃晃的小马车,下车后走一天,进到山口。翻山越岭再走两天,我看到当年那个支教的山村。
还是那片山水,还是那口井,还是那只狗,还是那些人。我看到了老村长,他的面目变化不大,见着我呵呵的笑,使劲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才伸出来。
我也笑了,伸过手去。
秦宝家里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很干净,仍旧没有通电。点上蜡烛,他歉意的笑笑:"因为我这两年都不在,村里通电的时候..."
我耸耸肩:"无所谓。"
秦宝叹口气:"饿了吧?我去烧饭,你想吃甚麽?"
"无所谓。"
"那你要洗澡麽?我去烧水。"
"无所谓..."
"够了!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你究竟想干甚麽?"秦宝抓住我的肩膀摇晃起来,脸憋得通红,"看看你这个样子,行尸走肉!"
我懒懒的笑了:"无所谓。"
"如果说被男人强奸了就要像你这样不死不活的,那你还真是没种!"秦宝狠狠一推我,我退了两步,腿撞在椅子边上,有些痛。
我没有说话。
秦宝见我默了,似乎有些懊悔,却也咬着嘴唇没做声。
穿堂的山风吹过来,有些薄薄的凉气往心上钻。
"你是在惩罚你自己呢,还是在惩罚周围的人?"秦宝幽幽的叹气。
我摇摇头,坐了下来,缓缓揉着腿:"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应该怎麽说你这一年呢?"秦宝看着我,"整天无精打采的,眼神空空荡荡。"
我失笑:"会麽?我觉得我过得很充实啊。"
"自我感觉良好!"秦宝瞪我一眼。
我低下头来:"秦宝,告诉我,你...高三那一年是怎麽过的。"
秦宝一愣:"啊?"
我抬起头来:"请你告诉我。"
秦宝咬着下唇半晌没应,最后挤出一句:"就...那样呗。"
"你真的一点儿不恨我?"
"不恨。"秦宝看我一眼,叹口气又道,"不恨是假的。我原来说过了,没有哪个人受得了这种事。但我生气的是,你居然是叫着...不过算了,我想我当时是既喜欢你,又觉得不甘心。"
我微微有些失神:"是这样啊...那麽现在,该是失望了吧?"
"老实说,有一点。要你还是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我真的觉得你无药可救了。"秦宝摇摇头,"李牧,你小子不该是这个样子。"
"就算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直呼我的大名也无关系,但是..."我笑了。
秦宝一摆手:"你到底在想甚麽?瞎想会钻进死胡同的。"
我再次沉默。
"其实,你很在意的,是不是?"秦宝轻轻道。
我觉得心里像是滑过了一刀,以为痊愈的伤口裂开来。我惨笑道:"是啊,你最聪明了。"
秦宝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
我看着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
最为可怕的,双眼无神。
所有曾经以为消散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原来它们郁结在我的五脏六腑,从来不曾里离去。我觉得眼睛酸涩肿胀起来,喉咙竟然哽咽:"...他,怎麽可以那样对我..."
秦宝过来搂住我:"憋了一年,你真厉害。"
不由自主把头埋在秦宝的胸前,面颊上湿热的一片让我知道自己是在哭的,但是我宁愿相信那是穿屋而过的风声。
我本不该有眼泪的。
这个世界从来不相信眼泪,但我们仍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