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高居在白驼之上的那人突然伸手摘去蒙面轻纱,微微扬眉,看向明郁,眼波流转,唇角斜斜一挑,似笑非笑道,“前方三十里外,有处绿洲名‘春水泽’,尊驾可愿同往一游?”
慕忆背光而立的身影骄傲挺拔,一如四年前的情景又重现于眼前,只是当中隔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
伸出手来,明郁迎上对方晶莹闪亮的双瞳,脸上的笑意亦如阳光般灿烂,“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两人一前一后坐于白驼背上,风驰电掣地一阵飞驰,天光沙色,溶成一片朦胧的金黄色光影,这一刻两颗年轻的心,什么也不再想,没有了帝王将相,没有了家国天下……身在风中,只是专注地享受着这一刻无拘无束的快意。
明郁的双臂始终紧紧环住慕忆的腰身,带给他阵阵久违的温暖,对方的呼吸就在自己耳侧,温热的,又有些微痒,随之而来的,是暖暖的窝心之感。
到达“春水泽”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远远的望见一片水面,在漠漠黄沙环抱中,绿得犹如一汪上好的翡翠,阳光泼洒如金,天穹上流云漫卷,映衬得眼前的一切美如神迹。
近得前来,但见一弯碧水澄澈清凉,一望到底,时有微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碎成点点金斑。
两人跳下驼背,慕忆伸手在白驼脖颈处轻拍两下,柔声道,“雪影儿,你自己去玩吧。”
那白驼似懂他言,大头在他掌中蹭了几蹭,才缓缓走去一旁低头饮水。
慕忆刚想转头,身上一紧,已被人从后拥住,听到对方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他心里一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抿着唇不作声,眼底浮起一丝清澈的温柔。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依偎着,静听风声掠过水面,传来空渺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这一方静谧的天地。
明郁握住慕忆的手,感觉掌中的手指冰凉,情不自禁加重了力道,想要借此传递给对方更多的热量。
慕忆反腕,与他五指相扣,静了很久,才低声问道,“你到底和大师兄说了些什么?没想到他竟肯放我下山,原本以为还得象上次那样偷跑出来呢!”
明郁笑了,用下巴在他柔凉如水的发丝上轻轻厮磨着,“我答应他一定会全心全意地对你好……”
慕忆怕痒似的缩了缩脖子,轻笑道,“他会信你?”
明郁附在他耳边,声音低低地问,“我不管他是否相信,我只问你——信不信?”
慕忆转过头看他,四目相交,紧贴的身体传来阵阵热力,在明郁炯然的凝视下,忽地倾身在他温热的唇上一触,微笑道,“我信你!”
接踵而至的便是全力的拥抱和一个深深的吻——这一吻仿佛已酝酿了一生之久,缠绵美好,勾起了两人之间无数苦涩甜蜜的回忆。
慕忆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回应着对方,纤长半垂的睫毛有种蝶窒时抖出的极致绚丽,就似当年一点点沉沦的心,纠缠着共舞,只为追寻那让人流连的温柔。
一片恍惚的眩晕中,耳畔响起明郁低沉的语声,“阿蛮……我爱你!”几乎象是在呢喃,但嗓音沙哑,带着情动的波澜,那声线犹如蛊虫,一丝丝的仿佛能钻到人骨髓里去……
慕忆“嗯”了一声,只觉对方的身体忽如着了火般热起来,一惊之下,不由半抬了眼望向他。
明郁一张脸烧得通红,双眼却异样的明亮,目光接触到慕忆兀自微红的双颊和水雾氤氲的眼波,只觉脑子里“哄”的一声,什么都不能想了,双手不觉间已经抚上对方柔韧细致的腰线。
就在这一刻,怀中的慕忆突然全身一僵,猛地推开了他的手。
明郁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拥紧他,却换来更加激烈的挣扎,一时间只觉慕忆浑身都在瑟瑟发抖,推拒着自己的双手透出入骨的凉意,心知不对,忙放开了他,惶声问道,“阿蛮?怎么了?”
慕忆退后两步,面容带着一种惨烈的苍白,还有隐隐的畏惧脸色惨白得惊人。
明郁又是心疼又是困惑,不敢强来,只是上前一步,用力握紧他冰冷的双手,喃喃唤他,“阿蛮……阿蛮!”
慕忆怔怔而立,浑如未觉,就像是心神突然被什么东西摄走,留在这里的只剩了一个空洞的躯壳,周身似乎又陷入了浓厚的黑暗中,阴冷的空气里,那个人缓缓凑近前来,向他附耳低语,声音极低,语气却极狠,“你已经是朕的人了,还妄想着逃到哪里去呢?!”……他缓缓闭上眼睛,腕间仿佛又记起了锁链冰凉的触感,回想起那些极致恐怖的黑夜,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痛苦与挣扎,一颗心瞬间沉入了谷底——曾经刻意想要遗忘,也以为已经逐渐淡忘了,却原来终究还是无法忘记!他微微苦笑,笑容里满是悲哀和绝望,皇宫中那些个不见天日的日子,一想起来连呼吸都是痛的,如同刻在骨髓深处的烙印,始终是自己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一只有力的手托起了他的下颌,对上的是明郁充满关切和疼惜的眼神,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胶滞着,一方追逐,一方逃离。
下一刻,明郁突然一把抱住慕忆,把他整个人死死拥进怀里,用力之大,使得两人的骨头几乎嵌进对方的身体。慕忆觉得窒息,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从对方身上传来阵阵暖意,令他冰冷的心一点点变暖。
明郁抬起慕忆轻轻颤抖的右手举到自己唇边,轻吻着他拇指上紧扣的那枚黝黑冰冷的扳指,嘴唇细细地划过上面那些精密深邃的花纹,一遍又一遍,那样的吻,太过温柔,如同刻意想要借此抚平对方心底的那道看不见的伤痕。隔了许久,才喃喃低语道,“不要想了,都过去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人伤害到你,无论他是谁!”
慕忆不语,僵硬的身体却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明郁心里一阵绞痛——如果可以,他宁肯倾尽所有,只愿那些曾经的伤害都不曾发生!叹息着拥紧怀中的人,无限深情,近乎虔诚,“我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虚的,有些事情不是说忘记就能够忘记的,可是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阿蛮,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慕忆抬眼,望着他温柔坚定的神情,鼻子有些发酸,嘴角却微微挑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明郁当然看得出那笑容中的悲凉和黯然,心里怜惜,脸上却不露声色,微笑着埋首在他发间,低声问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和你大师兄说了些什么吗?……本来还不打算这么早告诉你的。我答应他不再当什么王爷,放弃现有的一切,陪着你走遍天下!”
慕忆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来看他。
明郁眼巴巴地回视着他,继续装乖,“为什么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难道你又改变主意,不要我了?”他故意委屈地眨眨眼睛,神情有如一只害怕被主人遗弃的小狗,“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会真的不要我了吧?!”
慕忆眼圈一热,连忙撇过头去,浮云般的眼睫垂下,挡住了眸中闪动的水光。
明郁再接再厉,覆在他耳边,轻轻低语道,“阿蛮,信我!陪我回去把必要的事情交待清楚了,咱们就从此远走高飞,海阔天空,再无挂碍!”
慕忆没有抬头,隔了好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听在明郁耳中却不缔天籁,他更紧地拥住慕忆,感受到对方清晰有力的心跳,唇边逸出的叹息充满了温柔满足之意,“你知道吗?这一刻,我突然非常渴望‘地老天荒’!”
慕忆不语,只是反手抓住他温热的手掌,缓缓用力握紧。
两人如此相依相偎着,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沉默地感受着自对方身上蔓延而来的阵阵暖意——只是这样的一个拥抱,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当大漠的夜色掠尽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一轮冰月自水面上缓缓升起,冷而明亮,眼前的一切在一瞬间仿佛都变得透明了。
气温很低,慕忆只觉裸露在外的皮肤有种被凌厉的风刀刮过的错觉,但心底某处却是温暖的,有些东西柔柔漾出,竟令如此寒冷的大漠之夜也变得温馨起来……他缓缓闭上眼睛,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丝释怀的笑容。
霜寒露冷,睡梦中,慕忆依稀感受着那个久已渴望的怀抱,身后始终有一双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疲倦的身子紧紧拥住——那种温暖踏实、相依相偎的感觉,甚至令他在梦中都放心地微笑起来,只觉这几年来从未有过如此的安心。
裂天(13)
待明郁一行人回到边城益州,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大队人马刚近城门,便觉出气氛有些不对。远远的就见益州城守率一众官员将领列队出迎,人人面色肃然,细看下竟还带着几分惶然不安之色。
众人行礼过后,城守当先趋近前来,向明郁俯耳低低说了些什么,但见明郁脸色骤变,突然一言不发地打马飞奔,径奔府邸而去。
为防引人注目,慕忆早在入城前已避入一辆马车之中,由小六儿亲自充当车夫。两人乍见明郁此举,对视一眼,都有些惊异。
小六儿不及多想,马鞭一挥,低低吆喝一声,急忙驾车紧紧跟上。
一路疾驰到府门前,明郁翻身下马,急急向内奔去。刚进大门,眼前一花,一个小小的人影已扑入他怀中,耳边响起一声稚嫩惊喜的呼叫,“郁皇叔!”
明郁一把抱起那个小小的身子,强忍心头酸楚,低声叹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明瑞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小脸上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哽咽道,“郁皇叔,我父皇……殁了!”话一出口,强忍了一路的眼泪也跟着冲出了眼眶,他索性放声大哭,似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干净!
明郁宽大的手掌抚过他的头顶,耳边的哭声犹如被丢弃的小猫,一声声揪人心扉,刺得他难受,眼圈也不禁红了,沉默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道,“瑞儿,别哭,有我在呢!”抬眼一扫,发现陈公公不知何时已立于一旁,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上尽是疲惫沧桑之色,眼神中却透出由衷的欣慰,他见明郁看向自己,忙跪倒行礼,却被对方一把搀住,“万万不可。公公不避凶险,千辛万苦护送瑞儿来此,是我大澈皇朝的恩人!明郁感激不尽,怎敢受此大礼。”
陈公公颤声道,“王爷此言,老奴万不敢当。”顿了一顿,老泪纵横,“皇上遭奸人逼害,被迫自焚于宫中,太后和春妃娘娘亦触柱而亡,死得好生惨烈!老奴本该追随于泉下,只是受先皇所托,一定要将皇子殿下亲自送到您的面前,才苟且偷生至今……先皇正是念及王爷对大澈忠心耿耿,才会临终托孤,求王爷登高一呼,率众起兵勤王,助少主杀回帝都,重登大宝!”
明郁浑身一震,未及开口,身后已传来了一声冷冷的讪笑。
几人同时回头,惊见慕忆立身于数丈外的大树下,一身白衣如雪,目光亦如雪般冰冷。小六儿沉默地守护在他的身后,脸上虽然全无表情,眼中却隐隐透出愤然之色。
陈公公乍见慕忆,一惊之后又是一喜,心中霎时间转了无数个念头,他这一辈子经历了多少大事,也算是“人老成精”,虽然一心想要得他相助于明瑞复国,却深知不可操之过急的道理,带着一脸惊喜愧疚的神情,他跪倒在地,惶然道,“老奴见过……苏公子。”
慕忆侧身避开,淡淡道,“不敢当。”
正在尴尬之际,明郁突然欢呼一声,用力挣脱开明郁的怀抱,朝着慕忆急奔过来,尖叫道,“大哥哥,真的是你吗?!”
慕忆退后一步,躲闪开他的扑抱,似乎犹疑了一下,才开口唤道,“皇子殿下。”
明瑞呆呆站住,瞪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看着他,表情惨淡得如同一只弃猫,好半晌,眼圈一红,晶莹的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滚下削尖的下颌,小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却只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慕忆心里一阵酸涩,强迫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明瑞长在宫中,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慕忆此举,便知他已然心软,他是装惯了乖的,当即朝前蹭过来,抱住慕忆的腿紧紧靠着,用楚楚可怜的声音道,“大哥哥,我好想你!”
慕忆浑身一僵,感觉到他软软的身子贴上来,犹自微微颤抖着,到底不忍推开。下一刻,明瑞手脚并用,已紧紧地巴在了他身上,如一个无助的孩子依附上了这世间最大的保护神,再也不肯松开……
不消片刻,他的前襟已被明瑞温热的泪水湿透,慕忆心里一阵伤感,一阵凄凉,往日种种如电般闪过心头,当日的爱恨情仇,胸中积聚的怨愤之气,却因这泪水的缘故无法发泄出来,一时间紧紧咬住嘴唇,面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陈公公一直都在悄悄留意着他,此刻突然用力磕了个响头,恳求道,“请恕老奴多句嘴,先皇已然过世,有句老话叫作‘人死如灭、善恶皆空’,就算先皇曾有对不住您的地方,也请您别再计较了吧!”
慕忆不语,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冷笑,那声音里有一种极致的嘲讽与厌恶,让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明瑞犹如八爪鱼般紧紧攀附在他身上,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一刻慕忆心中愤怒痛恨的情绪,他哆嗦了一下,忙更加用力地贴紧他,惨白着小脸哀求道,“大哥哥,别生气!我知道父皇对不起你,可是他已经不在了……都是明瑞不好,没有好好保护你,求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听着他充满自责的语气,慕忆心里一酸,满腔怒火俱化作了一腔怜惜,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安慰道,“不是你的错。”
明瑞抬起头来,原本肉嘟嘟的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他就用这双眼睛紧盯着慕忆,神情无比认真地问道,“那你是答应不再生气了吗?”
慕忆思及他小小年纪遭此剧变,今后又要背负那些一生都无法逃避的巨大责任,心中涌起柔情,终于缓缓摇了摇头。
明瑞大喜,欢呼一声,眼泪却又随着叫声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他委屈地抓过慕忆的衣袖,尽情地把自己的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了上面,边抹边泣不成声地埋怨道,“大哥哥好坏,刚才差点儿吓死我了!我真的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呢!”
慕忆看看自己皱成一团的衣袖,笑了,笑容里满是纵容和宠溺。
明瑞呆呆地凝视他缓缓绽开的那抹粲然笑颜——那双清澈如昔的眼眸中已散去了阴霾,如同被暴雨洗过后的天空,纯净而明朗,就这样温和、甚至是温柔地看着自己……心里一阵狂跳,他突然涨红了小脸,一把抓过慕忆的右手,将套着那枚扳指的拇指置于唇边,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过骄傲而喜悦的光芒,口中发出一连串喃喃低语。
随着一声裂冰般的脆响,在众人无比惊愕的目光中,那枚一直如附骨之蛆般紧扣在慕忆手指上的扳指应声落地,滚了两滚,黯黑而布满划纹的表面映着天光,依然散发出一种沉沉的冷意。
迎着慕忆不可置信的眼神,明瑞趋身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这是父皇临终前的心愿——还你自由。父皇要我带给你一句话:‘这世上的感情只分了真假,却没有对错。而他,从来也没有后悔过!”
慕忆沉默地听着,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