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深（15）

果然，晚饭后不久，便有一个小太监提着食盒进了“昭宁宫”。

他行过礼后，恭恭敬敬地将酒壶取出，也不敢抬头，只讷讷道，“膳房的公公命奴婢送酒来的。”

慕忆斟了一杯，缓缓呷饮，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就是这种酒。”又向那小太监看了一眼，见他大约双十年纪，身量与自己相仿，此刻冻得双颊通红，便温言道，“叫什么名字？外面很冷吧，倒辛苦你了，也喝一口驱驱寒气。”边说边以目示意附鹤给他倒酒。

那小太监慌忙跪倒回话，“奴婢小全子，不敢劳公子赏赐。”

慕忆侧过脸去看看栖鸾，笑道，“怎么吓成这个样子，我有这么凶吗？来，你们两个先给他带个头，也各饮一杯吧。”

栖、附两人难得见他高兴，想来是因为明烨帝已经离宫的缘故，不忍扫他的兴，遂谢了恩，果然一人一杯地喝了。

那小太监目瞪口呆之际，也不敢再行推拒，向上磕了个头，也接过杯来喝了，咽得太急，顿时呛咳起来。

慕忆抬眼默默望着他们三人，目光闪动，半晌，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就在这一声叹息中，三人骤感眼前发花，浑身一软，相继倒了下去。

慕忆起身来到三人身边，略微犹豫了一下，伸出去扶栖、附两人的手又收了回来，只是手脚利落地脱下那小太监的衣服换在了自己的身上，又将他抱入房中躺好，替他盖上被子，再出来收拾好食盒，提在手里走出了房门。

天色黑如墨染，不见一丝星月，雪花依旧簌簌而落，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风声在重重殿宇间穿梭呼啸，带来阵阵彻骨的寒意。

慕忆整整衣衫，低头一径走向宫门。

果然不出所料，刚到门口，便被几个侍卫挡住了去路。他停住脚步，有意瑟缩起身子，恭敬畏惧地躬身行礼，却讷讷地一言不发。

那几人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食盒，其中一人已嗤笑道，“是刚才那个膳房的小太监，这么大冷的天被人支来支去的，倒也可怜！”

另一人接口道，“你倒好心去可怜他，难道忘记了咱哥们也得在这风雪里站着，却不知谁来可怜咱们呢！”随即转向慕忆道，“快跑回自家小窝里捂捂吧，瞧冻得那样儿，真要是病了，怕也没人心疼……”说笑间，已让开了去路。

慕忆含糊地谢了一声，依言抱紧了食盒，加快脚步，在那几人的“目送”下匆匆走远。

也许是因为风雪的缘故，所有人都缩回了各自的房里，整个宫苑沉浸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

慕忆辨认了一下方向，径直朝着东南方的一处角门走去。那里有一个仅供宫内人出入的小便门，平日看守得较为宽松，何况他此刻还握有一样“特别”的东西——一个可以随时出入宫禁的腰牌！

他用力握紧那个小小的腰牌，感受着那种冰凉的触觉，就象在感受着即将到来的自由，心跳情不自禁快了起来。想起“春妃”不惜甘冒奇险的“赠牌”之举，感动之余，又有几分茫然。心潮起伏之际，脚下却不稍停，不一刻，那处角门已然在望，挑在门口的两盏宫灯在风雪中不住摇摆，被地上的积雪反映出两团昏黄的光晕，象暗夜里渴睡人的眼。

慕忆精神一振，正要加快脚步，那角门突然向内打开，两个人影提着一盏宫灯出现在了门口。

慕忆本能地向旁边一闪，藏身于甬道旁的假山之后，耳听得脚步声响，那两人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片刻后，那两人已来到近旁，慕忆屏住呼吸，只盼他们快点过去，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才好，偏偏脚步声顿住，那两人置身于假山石的阴影里，竟压低了声音交谈起来。

只听一个阴沉而又有些尖刻的声音问道，“小得子，‘昭明宫’那里的情形怎样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嗓音低声答道，“只这两天工夫，便已闹得人仰马翻！太后、春妃娘娘天天来看三四趟，催着太医院不停换药，其实不过是个小风寒罢了，总要歇上几天才能好吧……”

先前那个声音“哼“了一声，“那个小家伙，早不病晚不病，倒会挑时辰生病！若非如此，便也跟着去‘太庙’祭祖了，也省得咱们多费手脚！”

“小得子”声音一紧，“公公的意思是……”

“主上已经传下话来，叫咱们想办法今夜就……”他没有说下去，大概做了个什么手势，“小得子”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叫，“今夜？……可要是被人发觉，咱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怕了？”

“公公说那里话来，小人的命早已卖给了主上，便是刀山火海……”

“好了，不用忙着表忠心啦。记住，‘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主上一向对你的好处自不必说，你的家人也被照顾得妥妥贴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得子”静了片刻，沉声道，“小的明白，请公公吩咐！”

“好！你只需找个机会，把这个放进那小家伙的药里，其他的就不用管了。”顿了一顿，又道，“放心，这药过两天才会发作，到时首先怀疑的也是太医院，未必便会查到咱们头上来呢！”

“小得子”沉默。

似乎为了安他的心，那人忽然更加压低了声音，“再透点消息给你，过了明天，这天就要大变，到时候乱的可不光是宫里，谁还有心思细查此事？”

“公公的意思是……”

“主上早有安排，就在明天下午‘祭祖’回宫的路上，嘿嘿！还是那句话，若非小家伙这场病，还轮不到咱们动手呢！……来，把东西收好，赶紧回去，找机会下手，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

直待那两人的脚步声又匆匆去了，假山后的慕忆才微微出了口长气，他抬头向那处远远的小角门望了一眼，眼神黯沉，瞬间却已有了决定！——似乎听见自己心脏很用力的跳了一下，然后便沉沉地落了下去，连回响都没有……不是没有犹豫的，但那句“小家伙”蹿入耳内，便已揪痛了他的心，眼前似又现出明瑞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他，像条忠心的小狗般努力地讨好他，眼神里全是热切和渴望，还有信任！

在他的心来得及后悔之前，慕忆的脚步已经自发地带着他向着那两人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宫深（16）

一路行来，幸有风雪的掩护，那两人都未回头观望。慕忆远远缀在后面，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昭明宫”已在眼前。

此刻宫中灯火依稀，人影不断，显然都因皇子抱恙不得安歇。

慕忆衬着没人留意，低头闪进大门，路上偶尔有宫人瞥他一眼，见他手提食盒，也只当是送宵夜的小太监，未加盘问。

慕忆大略辨别了一下方位，径直朝皇子的寝殿赶去。来到殿外窗下，眼见殿中灯烛明亮，未见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自门口处传来，“时辰刚好，请殿下用药。”——正是那“小得子”的声音。

慕忆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大叫一声，“别碰那药！”用力推开窗户，手撑窗台，一跃而入。

乍进殿内，但觉灯烛耀眼，定了定神，匆匆一瞥间，只见宽大的房间内立了几个惊呆了的嬷嬷宫女，床榻上帘幕低垂，隐隐躺的有人，而门口处正躬身站起来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太监，手中端着的托盘上，一碗汤药犹自冒着热气。

慕忆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目光，抢步来到“小得子”面前，劈手夺过药碗摔在地上，沉声喝道，“大胆，竟敢下毒害人！”

“小得子”直到此时方醒过神来，面色惨变，脱口叫道，“你胡说！我没有……”抬头对上慕忆雪亮的眼神，霎时间魂为之夺，竟连抗辩的话也被噎在了喉间！

这番动静已然惊动了旁人，房门突然大开，一个中年太监带着好几名内侍冲进殿来，见到屋中情景，一愣之后，立刻尖叫起来，“有刺客！快快护驾！……来人哪，还不快把此人拿下！”

殿中众人如梦方醒，那几个宫女嬷嬷们惊叫着挡在床榻前，那几个冲进门来的内侍也已扑上前来，团团将慕忆围在当中。

慕忆动也不动，只是寒目向那中年太监望去，见他脸色青白，眼神闪烁，嘴角微微下垂，面相孤寡阴冷，不觉冷冷一笑，开口道，“原来是你！”

此人姓汪，原是这“昭明宫”中的管事太监，仗着有人撑腰，平日里待人苛刻，作威作福惯了，但此刻心中有鬼，气焰不觉便矮了几分，再被慕忆亮如星辰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竟不由自主地生出心虚胆寒的感觉，他抬手指着慕忆，色厉内荏地喝问道，“你……究竟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居然敢跑到这里来撒野！来人哪，快拖他出去，乱棍打死！”

慕忆抬头，用眼神制止住要冲上来抓住自己的众内侍，冷然道，“公公急什么？我又跑不了。不过谁才是要害殿下的人，只怕没人会比你更清楚吧。”

汪公公浑身剧震，狐疑的眼光在他身上脸上转了几转，突然露出震惊骇异之色，喃喃道，“你……你是大……”自己伸手掩住了嘴，竟不敢再说下去。

慕忆环目四顾，见早有侍卫们将殿门牢牢把守住，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的身上，心里微微一沉，情知再难脱身，反而镇定下来，微一沉吟，忽然扬声叫道，“明瑞，你醒了么？”

众人听他一个小太监居然胆敢直呼皇子的名讳，俱各大惊失色，一时间竟也忘了出声喝止。

床榻间传出一阵动静，接着帐帘一分，现出明瑞那张精灵可爱的小脸，双颊潮红，似乎还在发着烧，眼神迷蒙，微微皱眉，怔怔地向着这边望了过来。

守在一旁的宫女嬷嬷们慌了手脚，连忙上前扶持，七嘴八舌地劝道，“殿下快躺好，莫要再着了风……”

明瑞小嘴一撇，满脸不悦之色，皱眉推开那些伸过来的手，轻声喝道，“都给我闪开，哪个要你们多嘴！”别看他小小年纪，发起火来却已颇有威势，唬得众人慌忙退后，跪伏在地，连连叩头。

明瑞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远处那个被团团围在当中的身影，小脸绷得紧紧的，突然大声喝问道，“你到底是谁？！”

慕忆不理会四周围众人灼灼的目光，抬起头向明瑞看了一眼，只是这沉默无言的一眼，深的像海，暧得像风。

明瑞呆了片刻，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大哥哥！”话音未落，已翻身下榻，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连声叫道，“大哥哥，真的是你吗？！”声音中透出强烈的惊喜之情。

宫深（17）

明瑞呆了片刻，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大哥哥！”话音未落，已翻身下榻，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连声叫道，“大哥哥，真的是你吗？！”声音中透出强烈的惊喜之情。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纷纷跪倒在地，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通路。

明瑞看都不看一眼，笔直朝着慕忆冲过来，跑得太急，大病未愈脚下发虚，突然踉跄了一下，向前仆倒。

风声微动，下一刻，他已经倒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中，耳畔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息，“小鬼头，你还好吧？”

明瑞蓦地一阵委屈，眼圈早已红了，“不好！一点都不好！为什么你都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害的我哭了好几场……”他还待再说，却被慕忆轻轻掩住了嘴，“先别忙着说这个，”他侧头向一旁兀自发呆的汪公公和小得子看了一眼，“这两人不知得了谁的指令要来害你，当务之急是要找出他们幕后的主使来。”

明瑞一怔，抬头向地上跪的两人望去，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咬牙道，“好奴才！想要害我，还胆敢诬陷大哥哥，谁借给你们的胆子？来人哪……”

殿门外的众侍卫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小得子吓得面如死灰，哆嗦着看了汪公公一眼，目光中全是惊慌失措，忽然发出一声痛叫，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那张狠绝的面孔，嘴角缓缓溢出鲜血来。

汪公公冷笑着自他后心处拔出锋利的匕首，抬眼环顾面前的众人，阴冷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慕忆的脸上，嘴角一勾，低低笑道，“此事既然坏在你的手里，我也无话可说！只是陛下那般待你，你居然还肯救他的儿子，该说你是太善还是太蠢？”他眼里慢慢浮起一丝恶毒的笑意，“我倒真想知道，陛下若是还有机会回宫来，究竟会怎样对待你这个救了大澈皇子的‘恩人’呢？只可惜我是看不到啦，你……自求多福吧！”话音未落，猛然回手，利落地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慕忆沉默地看着倒在自己脚下的那两人，目光深幽，面无表情。

明瑞怯怯地瞟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来用力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讷讷道，“大哥哥，你千万别听他胡说，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让人伤害你了……你相信我，我可以发誓！”

慕忆眼光转回到他的身上，看着他涨得通红的小脸上那种坚决的神情，微微一笑，抚了抚他的头顶，轻声道，“我知道。明瑞，先叫他们退下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明瑞乖巧地答应了一声，马上命众人退出殿外，连带将汪公公二人的尸体也带了出去，一阵忙乱后，屋中又恢复了原有的静谧。

明瑞紧紧攥着慕忆的手，好像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似的，拉他到自己的床榻边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挨了过来，偷眼看看对方脸色平和，便试探着将头拱入他怀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靠好，轻轻叹了口气，似有满足之意。

不一刻，慕忆惊觉到自己胸口处传来一阵温湿的感觉，微微一怔，抬起他的脸，见他一张小小的面孔上满是晶莹的泪珠儿，心里一软，柔声笑道，“小鬼头，哭什么？刚才还盛气凌人地耍威风呢，怎么一转眼就不是你啦？”

明瑞被他一逗，反倒大声哭了起来，用力抱紧他的腰身，哽咽道，“我知道父皇对不起你！本来我以为你死了，好久好久都不肯再和他说话……”他抓过慕忆的衣袖擦脸，把鼻涕眼泪尽情地抹在他身上，“这宫里除了太后和母亲，就只有你和小六儿真心待我好，可是父皇还要害死你们，我真的好生他的气！”他抬头看着慕忆，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歉意，“大哥哥，你们对我那么好，我却帮不了你们，你是不是也很生我的气？”

慕忆笑了，烛光掩映下，他的笑靥有一种温柔得似欲融化般的宠溺，“傻孩子，这些都不关你的事，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明瑞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突然间涨红了面孔，用满怀期翼的神态低声恳求道，“大哥哥，你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保证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就是父皇也不行！”

慕忆看他一眼，好像在奇怪这小小的孩子怎么竟会有这样的眼神，摇头道，“我必须走。”随即抬手轻拍他的肩头，正色道，“明瑞，你仔细听我说。我看你年纪虽小，行事为人已经隐隐有帝王风范，只是这皇宫里到处都是阴谋陷阱，你身处风口浪尖，凡事一定要加倍小心！”见明瑞虽然满脸不舍，还是乖乖点头，心中不忍，也只得硬下心肠，沉声道，“我得连夜出宫，你不要惊动别人，自己好好养病，如果可能，最好找来春妃娘娘陪伴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