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那咳嗽却又来了,一阵比一阵猛烈,渐渐的控制不住。
萧彻脸犯苦色,将身子靠上桌面,面容苍白,细汗很快布满额头。
一旁下人连忙伸手来拍,他摇手示意不用,忙乱中把一杯茶水带倒,泼了自己一身。
这么一团糟的过了片刻,咳嗽渐止,萧彻慢慢将头立直,笑得就有些尴尬:“真是让两位见笑,萧某去换件袍子,劳烦两位稍等。”
说完又叹口气:“真是可惜了,这件衣服我倒是喜欢的很。”
阮宝玉一愣,心头急掠过道灵光,连忙抬头:“怎么,少保这件衣服就不能要了么?”
萧彻一笑,指指腰里一只浸水的绣囊,“少卿有所不知,这只绣囊是千绣坊的抢手货,颜色艳丽绣工出色,但有一桩,经了水穗绳就会褪色,而且怎么也洗之不去。我这袍子沾了它的颜色,可不就不能要了。”
话还没说完阮宝玉已经跳起,两手一抱,跑得比兔子还快,嘴里振振有词:“萧少保你帮了我大忙,这个人情阮某日后必定还你!”
第十九章
厅中另两人耳中只有宝公子的余音袅袅,而跟前那发声的主已然消失。
转念回神,两人对视遥望。李延总不能如此无品跟着跑,只能相当卑贱地赔笑:“萧少保见谅,这人破案就是玩命样。”
萧彻想回应几句,却又被自己的咳嗽声打断,只能连连点头。
“少保也见过管铭大人吧。”李延皱眉,忆起被雷劈的死者,倒是体质一样弱的两人。
萧彻咳声渐轻后,送出一到难以捉摸的浅笑:“自然见过,也……自然记得。”
记得很深、很深。
阮宝玉飞到大理寺衙门,首先就去拿着这死人的两件衣服,对着光头死照。果然没见一点水渍,雷雨天气再怎么好的面料浸了雨,即使干了多少也该不同的。
宝公子皱起眉头,将衣服搁到一边,又去检验管铭那随身而带,装官印囊袋,果然与萧彻的绣囊一样同是千绣坊的。他翻翻眼,瞄瞄四下无人,很英明神武地对着穗绳啐唾沫星子,等润湿了手指一搓捏,当真褪了色。
但月白的衣服干干净净的。难道衣服生了腿,人没避雨,衣服自己避雨去了,等雨停了再跑回来?
那就是有人在落雨前取走了他们的衣衫,等雨停后又放回。可为什么呢?
宝公子头又开始疼,指敲桌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没想出什么来。最后他无法,闭眼捂脑袋,想顶顶好看的侯爷。一想侯爷,心花怒放,头就不疼了。
“侯爷说过,管铭很不喜欢他人碰触,连碰个手指都不喜欢。”如果这样的怪人,在落雨前发现自己穿的衣服没了,是绝对不肯裸奔回到自己房门的。
“有人故意要留他们在温泉,好遭雷劈。如此看来,温泉那里还是有古怪!”宝公子继续枯想侯爷,继续自言自语,“找侯爷再去次温泉好了。”
然后他们会发生什么呢?
当然是弄碎一池碧水,颠乱人间。
很快,宝公子的计划美美地实行了。温泉边他眼珠瞪得老大,看着侯爷宽衣解带,紫眸含情,而后靠近他,很不客气地送了他——十八记劈心无影脚。
最后一记绝命剪刀脚,把宝公子给掐醒了。
昨天乐陶陶地去寻侯爷,却扑了个空,太后身体欠佳,侯爷赶回去照看了;所以不是侯爷,是阮侬。
“今天什么日子?你居然还在做春梦!”
宝公子竖抱枕头,夹住裤裆,遮去自己的尴尬,半晌后觉醒道:“旷工捕鱼日。”
“鱼饵准备好了,快去!”阮侬登鼻子上脸架势丝毫不减,“出门前记得换底裤,别太丢人啊!”
阮宝玉没料到阮侬会来这句,赤红的脸苦撑了好半会儿,兀自强硬地怒视:“你成日在看什么书!”
“滚!”
所谓阮家传统旷工钓鱼日,其实就是寺庙的放生日。因为放生日,放生池中会有多鱼。
身为被救生的。宝公子按时报道。
情场诗意,鱼池得意。
宝公子以怨报德几乎把佛堂池中鱼全“拿”下,这活干得放肆,自然有几个面善的人出面指控。
他乐呵呵地弯眼,帅帅地迎风甩官袖,文绉绉道:“办案用的!”
顷刻非议荡然无存。
事情办妥,宝公子满心欢喜地提篓回家,一路上拨弄分配:“这鱼熏着吃,这尾腌藏起来……这鱼营养好,送侯爷家去。”
拐到府前街,迎面就遇着了萧彻。
“阮少卿。”萧彻人模样长得好,因畏寒开春的日子仍穿的不少,所以在熙攘的街上,显得非常惹眼。
宝公子眼珠一骨碌,欣赏了下,才欣然施礼:“昨日有事不告而别,望萧兄海涵。”
萧彻还礼,还是那种千锤百炼的客气。
两人很形式地酸上几句,萧彻就探身瞅篓子里的鱼,条条萎靡不振。
“少卿,这鱼……”
“我抓的。”
“少卿真厉害,一下能抓那么多条。”
阮宝玉耸肩:“独家诀窍,不传外人。”
萧彻不改笑意,很不仁道地揭穿:“这篓子有股乱七八糟呛鼻的酒味,你事先将鱼饵浸过烈酒了?”
独家诀窍被公布,宝公子也不脸红,眼尖地指着,萧彻身后几位随从捧着的木盆,问道:“萧兄,你也去放生?”
萧彻还没回答,宝公子就鱼贯式地窜到木盆前,看看肥鱼宝光璀璨地笑道:“美人干什么事情,都是赏心悦目的,比如萧兄你。”
“少卿想说什么?”
“那个……反正都是放生,我们不如先换鱼吧。”宝公子双手交握,两眼放光地盯着萧彻的大鱼,“当然全部放生在我家,那是最好不过了。”
“这鱼本来就是送给少卿的。”萧彻不经意地忽略掉宝公子垂涎的目光,“我此来,还想看看上次送少卿的那株兰花长得如何了?”
话音掷地,跟前的少卿大人立刻搔头,干咳了两声,正正经经地问道:“昨夜,李延回来告诉我,你与管大人用一样方子,吃一样的药。”
“也不算是药,同种调养汤汁而已。”
“你与死去的管大人交情不浅嘛。”
“当年是他兵临城下。”萧彻嘴角上扬。
陈年往事了。
兵荒马乱的岁月,夜空时时战火熊熊烧红半天,他周围每个人,来来回回都是惶惶恐恐的一张脸。
那夜,内监禀报,他们的父亲萧鼎要见他和弟弟萧旭。
这一路风很大,古树枝叶乱晃的影子显得狰狞。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根本拉不住活泼的弟弟,很快落在后面,缓缓地跟着进了厅堂。
偌大的厅,空空如也,火炉里火苗噼啪噼啪地响,他们的父亲坐在正中,盔下阴影让人看不出表情。
“我们赢了吗,父王?”年幼的萧旭扑进自己爹的怀里,欢快地问。
“我们输了。”萧彻直视萧鼎摸剑的手,平静地说。
终于萧鼎抽出了剑,锋刃寒光森冷,累累钝痕。萧彻走近自己的父亲,伸手触摸那柄锋刃,手与刀是同样冰凉。
“输了就输了吧,爹。”
两日后,萧彻、萧旭两兄弟跟着自己的父亲跪地迎军。
一顶蓝顶大轿随军而至。
萧彻明白,萧家军不是输给了什么朝廷兵马大元帅,而是输给了轿子里的那个不会骑马的军师——管铭。
而那晚这军师的一封密函,救了他们的命:
只要支持太子殿下,萧家军哗变不与追究。
虽说谁人无死,人若一死万事百了。可是人必会贪生。
萧鼎思前想后后终于刺指血书,递上了降表。
萧家兵变,是奸臣逼反所致;如今奸佞已除,皇恩浩荡,一切不与追究。
“成事在人,败事在天;天无定数,人无定心。”轿子里的管铭就说了这么几句。
这几句话,萧彻一直记得很清楚,记得很深很深。
那年他只有七岁。
“你为何会与李延说起药的事?”阮宝玉斜眼追问。
“大人认为我有嫌疑?”萧彻莞尔。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跳出来?”
“我掩饰也没大用,大人总是会查到的。”
“你不怕我认定你耍‘此地无银’的手段?”
“一来,萧某不认为做什么亏心事,没什么说不得的;二嘛,是因为我相当喜欢你,阮宝玉。”回答得四平八稳。
宝公子当即石化,很明显一时上消化不了这句话。
“说这话,是我深思熟虑过的。阮少卿,可以好好考虑。”萧彻态度挺诚恳。
此时,不远处有人亮声:“我有公事,找阮宝玉。敬请少保回避。”
不知道何时,帛锦出现在他们身后。
※※※
萧彻眼皮一颤,不动声色地望去。
帛锦斜斜靠立在街角的青墙下,墙头上闹盈盈的杏花压枝怒放。
天依旧蒙蒙,风浅且闷热。
灰天,青墙,红杏带上雨后潮氲,像幅吸饱了墨汁的山水画。
而那人整个就融进了这春色画中,看得宝公子——心花跟着春风一并荡漾开去,毫无休止地荡开,再荡开。
他圈着竹篓的手,又开始拧起。如果,如果他此刻扑过去,帛锦会不会把他再扔出去;如果要扔的话,又会能扔多远呢?
其实他在思考前,身体已经开始了行动,早早地冲扑将过去,而这次他很确定没被扔出去。因为,他没看见街道上的绊脚石,摔得非常豪迈。
青石板的街道,没给他狗啃泥的机会,直接让他额头顶上了个大青包,鼻孔跟着滚出两道鼻血,竹篓被抛得贼远,骨碌碌滚到锦衣侯的脚边。
帛锦微微地侧了侧头,人依旧挺拔而立,只瞄了地上阮宝玉一眼,也好没意外地看到宝公子嘴角滴淌着的……口水。
“侯爷。”黑眸痴痴迷迷地亮起,像只邀欢讨宠的猫咪。
萧彻优雅地小退半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只道了句:“告辞。”
帛锦对上句不送,言词里多少带了点扬眉吐气的味道。
宝公子宝光璀璨地笑,心荡神驰地抬着头,还是不知道起身。
帛锦伸手:“起来!管铭死前上了道奏折,是说治水的。”
“啊?”
“那道折子,可能是假的。”
管铭掌印都水司,管的就是治水。最后那道奏折,是对治理江淮的建议。折中建议皇帝,建淮堰。堰上植树巩堤,堰底以铁为基;虽劳师动众,却永绝崩堤之忧。
“百年来,历代治水从来不截不堵,以疏为主。尤其淮河流沙成积,怎么可能造堤成堰?”帛锦说完回头,见宝公子乌玉的眼睛仍盯着自己,“你在听吗?”
“嗯,也许是管大人死前回光返照,脑子恢复以前应该有的呆傻了。”
帛锦瞪他,居然还在记恨着狐狸脸:“我瞧过折子,官章缺了一角,而我也回大理寺对照过,温泉那块田黄,就是玉印上磕下的。”
“也有可能早就磕掉了,管大人身体不好,所以懒得重换了。”
“以前的折子我也去验查过了,前一道折子就在案发前一晚送出的,章当时没坏。还到礼部印曹,没寻到管铭要求补印的记录。”
“所以侯爷认定了奏折是假,章是有人在管大人死后盖上去的。”
“应该八九不离十。”这应该就是动机。以管铭为人,死也不会出这样的馊主意,所以他必须死,他死了才可能出现这样的“建议”;而天子对管铭信任有加,最后那道折就等于遗言,帛泠没有不遵循的道理。
“嗯,侯爷真英明神武,掐得处处是点。”宝公子花痴表情一丰富,鼻血又开始汩汩流出。
“你不觉得,我去印曹查档,是画蛇添足?”帛锦真有点啼笑皆非。
宝公子傻兮兮地擦完鼻血,努力摇头。
“你快去断案,我去向皇上说明。”帛锦转身,却被宝公子一把从身后抱住,同时将脸埋在他肩上。
“侯爷,等我断了案子,你再去成不成,和我一起去,成不成?我会很快的,真的!不会误事。”
帛锦皱了下眉,风又起,他抬头看落花,紫眸中也含上那抹春色。“阮宝玉,眼前这景致该配上哪个成语?”
宝公子抬眸,憋屈闷声回道:“红杏出墙。”
有了目标的阮少卿,干活做事都非常卖力,他赶到便命人将温泉截流,滔干泉水。
“禀大人,没有异常,只在泉壁发现有个小洞。”
阮宝玉拢眉亲自去看那洞口,只一枚铜板大小,洞不大却貌似挺深。宝公子手扒开了些,发现里面有东西。
“挖开!”
“是。”
一柱香的工夫,手下的差役报告:“阮大人,是根铁链,应该沿着洞伸长的,暂时还拉不出来。”
阮宝玉转目,厉声命令:“沿铁链一路凿挖下去,把店主人给我叫来!”
四更过后,等在侯府的帛锦得了阮宝玉快马送来的消息。
知道宝公子已经发现有了机关,那条铁链一直延伸到了店外的小树林里。
“这链子一头藏在洞里,一头装在林里的机关上。林子里的机关一转动,池壁里的链子就会伸到温泉池中。”衙役喝饱水后,吁吁禀报。
“这么大的动作,店主人不知道?”帛锦眯眼。
“阮大人问了,那主人说,前两年有个地师路过,闲聊中说温泉风水不好。店主人信了,就出钱留他下来改建了一番。”
“单凭一道机关,一条铁链也引不了雷啊。”帛锦将眉头皱得更紧。
“阮大人连夜问过村民,说是前些日子这林子里莫名出来根铁杆子,大家也不知道来头,派什么用,有几个心黑的想偷了换钱,因为雷雨所以将这事搁浅了。等天晴去看,杆子莫名又没了……”
帛锦这才颔首,这才是关键:“阮宝玉还有什么事情交代过你?”
“侯爷这边就只要禀报清楚,不需您担心。还有就是让我禀告李大人声,说阮大人请他去要萧彻萧少保药方子。”
“不用劳烦李延了,我去吧。”
帛锦登门访萧彻时,萧少保正在院里很专心浇花。
引路的家人轻唤,他才转身,对帛锦吟吟一笑。
帛锦礼貌地说明来意后,萧彻点头,抬手命手下去取方子。
“侯爷,容我把余下的花浇完。”萧彻干咳了几声,敛广袖继续旁若无人地浇花。
“这是兰花?”晨风吹着话声,慢悠悠地飘过。
“侯爷认得?”
“我识兽,不识花。”
“春天花开,侯爷不识美景可惜。”
帛锦展颜,“我只知道春天幼兽到处撒野,想扩大自己地盘。如果萧少保身体不好,不能狩猎,见此情景。你可以借鉴其他动物瞧见。”
萧彻眯眼,依旧有条不紊地浇花:“比如?”
“狗。”
“侯爷说我像狗一样,随地撒尿圈地盘?”萧彻一怔,又咳嗽了几声,放下浇壶扶阑转身。
“我有这样说吗?”
萧彻薄唇扯牵起淡淡弧线,缓缓躬身施礼,“侯爷,昨天是我错了,是我扯谎了,万望您见谅!我不是相当喜欢阮宝玉,而是非常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