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小时候小炎总是问我为什么不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笑。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就是少了什么,所以我也失去了一种名为笑的表情。可是我想学会去笑,我想让小炎看到我的笑,小炎看到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幻想再怎么美丽也带不进现实,有一次我上城里去时,在某个杂志摊上看到了一本以小炎做封面的杂志,摊主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是商业界有名的企业家,身家上千万。
我买下了杂志,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我知道小炎真的有出息了,封面上那个西装革履的他,更加俊朗帅气,有一种比阳光还耀眼的光芒环绕着他。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的美好幻想就全部破灭了,小炎根本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家,这个家根本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实我比谁都清楚,他有多讨厌这个家。
不再无谓的幻想之后,我的日子反而好过多了,白天专心地干活,晚上拿着那本杂志看看意气风发的小炎。
每次看着他的时候我总会牵动起面部僵硬的肌肉,努力地学着去笑。而杂志上的小炎也是笑着的,每次都让我错觉小炎是因为看到了我的笑容,所以也开心地看着我笑了,我一下就觉得自己充满了生存的力量。
于是我更专心赚钱给爸爸治病,和小炎的母亲一起照顾着失去了自理能力的爸爸。爸爸在我们的细心照顾下,活了十一年之后终于还是去了。
他在弥留之际还一直喊着小炎的名字,我和小炎的母亲一直不敢告诉爸爸现在小炎很成功,只是不可能再回来……
「把小炎叫回来吧。」
爸爸死后,小炎的母亲这样对我说。
我只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程烬,难道你不想他吗?」
对上小炎母亲那锐利的眼神,我就知道曾经的一切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小炎不会回来的。」
长久以来这句话我们只是默契地心照不宣罢了。
「傻孩子,你为他做得够多了,偶尔也该想想自己。」
我笑了,心里满是苦涩。
「不行的,他很讨厌我。」
她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迷茫,然后开始回忆过去。
「他只是在跟你赌气罢了,我早就知道……这个家的男人一定都受了诅咒!才一个个都是……」
小炎的母亲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哭了起来,我只好安慰性地搂住她瘦弱的肩膀。嫁了一个每天只会吵架赌博的老公,她这样走过来其实也不容易。
「我真的想小炎,我们找他回来好不好?」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勾起我最深刻的思念。
只是每天看看印有他照片的杂志封面,还是不够,我真的很想见他。
于是我开始到城里到处打听小炎的联络方法,奔波了好几天终于有了眉目。电话是小炎的母亲打去的,我知道我没有立场叫他回来。
小炎答应了要回来,我和小炎的母亲就开始忙起爸爸的后事,直到下葬那天小炎才回来。
虽然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仍然能感到自己和他的距离是多么遥远。他耀眼得能够灼伤人的眼睛,我激动得几乎站不住脚,我想做些什么,可是他的光芒让我没有接近的余地。所以只好原地站着,然后看着他笑了。
「整整十五年,我还是等到你回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里有多少辛酸,可是他就这样直直地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我知道我必须说些什么。
而小炎看到了我的笑,听了我的话,眼神里没有喜悦,只有失望和鄙视。
一时的兴奋居然让我忘了,我早就不再是他从前喜欢的那个小叔。
我总是管不住自己,明明知道他是那么鄙视现在的我,可是就在爸爸下葬之后我还是努力地留他下来吃饭,他答应,尽管他的眼中充满不屑。
那时我真的很快乐,高兴地和小炎的母亲一起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这些年我跟着小炎的母亲也学会了做菜,可当我满怀希望做好菜的时候,才发现小炎早就走了。
看着空荡荡的大厅,我的力气也像被抽空了。
小炎走了,我仿佛刚刚做完一场美梦,梦醒了就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和空荡荡的心……
小炎的母亲搂住了我,让我靠上她瘦弱的肩膀,母亲一般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长久以来压抑的泪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几天之后,一群陌生的人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门前,说是要我和小炎的母亲收拾收拾,是小炎说要接我们进城。
小炎要接他的母亲进城是要尽孝道,却要把我也接去是为了什么?
我一下子很茫然,有些开心,却又无比害怕。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去,可是却被那几个人强硬地拉进了高级轿车里。
见到小炎的时候,他完全不正眼看我,甚至不愿跟我说话。
直到深夜,我一直坐在小炎的豪宅客厅里不敢动弹,我真的一点也不想打扰小炎现在的生活,我只想待在乡下安心地种那几亩地。
我在沙发上冷得直打颤,年轻的管家大约看不下去了,找来了一床薄毛毯给我,让我先在沙发上睡下。
因为过于疲劳我一下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小炎过于放大的脸就在我的眼前。
他对我完全没有好脸色,言语之间也满足轻蔑与不屑,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做出了与话语完全相反的举动。
他让我进了他的房间,他丢给我干净的衣物让我去洗澡。洗完澡的我却看见早就在床上睡着的他,昏黄的床头灯亮着,把他脸部的线条勾勒得无比柔和。
我不自觉地轻轻的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从正面认真地凝视着他的脸,他真的变了太多,他已经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有些青涩而又热情执着的少年,如今的他已经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成熟男人,他的脸似乎有些锐利又有些冷酷。
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的他只是我制造出来的幻影,我早已无数次在梦里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我多希望这次真的不再是梦,于是我颤抖地伸出手去触摸我的梦。
我抚上他额头,立刻摸到那道疤痕,粗糙的触感,真实的温度,眼前的他不是梦。
他没有因为我的触摸醒来,这让我更加大胆起来,我把头贴上他的胸口,倾听他的心跳,强而有力。他的体温真实地传递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安心让我的泪又再次决堤。
「小炎……」
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我只好贴在他的胸口轻轻地呼唤他,我多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让我的声音就这样传进他的心里。
我真的很怕苦,我真的希望他不要讨厌我,我甚至想唤醒他,告诉他我为他做了很多很多,就算他不会再爱我也无所谓,最少要他感激我,让我可以任性地要求他只对我一个人好。
可是我知道那样的话,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
小炎我求求你,爱我好吗?
我在心里发出最卑微的请求。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要不是眼前价值不菲的摆设和华丽的装潢,我真的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美梦。
梦做得太多,就再难分清梦与现实的界线。
而这一次,真的不是梦。
每晚小炎都真真实实的躺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不屑一顾,却又让我每晚都如此接近他。我不敢问,也没有资格问。
日子长了,我开始习惯在他睡着之后趴在他的胸口上,轻轻地呼唤他,而每次总是忍不住会哭出来。
我多想把我那么多年的恐惧、无助与苦痛都传达给他知道,可是他已经关闭了自己的心,怎么也不会听见我那些无助的呐喊与呼唤。
我想他是恨我的,我想他是不屑于我这样肮脏而又干瘦苍老的身体的。可是那个雨夜,他疯狂地侵犯了我,之后每晚每晚像贪婪的猛兽,无度地索求着我。
已经过了四十岁的我,对于这样的行为虽然有些不堪重负,可我还是高兴的,至少我的身体对他来说还有一点点利用价值,尽管他和我做爱的时候仍是一脸嫌恶。
作为一个男人的玩物又如何?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更何况他是我爱的男人。
日子就这样过去,尽管每晚都被无度的索求,可是我也逐渐能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然而白天里我是寂寞的,小炎的母亲来到这里没多久就迷上了麻将,经常出去和邻居几个有钱太太聚在一起玩麻将;而那个年轻的管家总是冷着一张脸,不太说话,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我开始有些怀念过去那地一天天忙着在地里种高梁的日子。
那天我无聊之中,来到别墅前那片空旷的院子,突然产生了在这里种花的念头。
有了想法,我找来那年轻而又冷漠的管家商量,他没有反对,第二天就给我买来许多花苗。他告诉我,他买来的是紫阳花,还专门为我找人来指导我种花的技巧。于是我每天认真的学习着,并且细心地照料那些娇弱的小花苗。
后来,我听说这种花代表着希望。
第二年春天准备入夏的时候,它们就开出了许多美丽的小花,一簇一簇的就像一个个美丽的绣球,院子里充满了它们秀丽的身影和清雅的芬芳。它们真的给了我希望,我和小炎的生活不可思议地平静而美好。
慢慢地我又开始想念起过去的那棵大枣树,即使过去的快乐早已一去不复回,可是脆弱的人类总是需要什么才能坚强地支撑下去。
于是我种了一棵枣树,每当小炎不在的时候,我总是来到这棵小枣树旁边静静地坐着,回想着过去,凝视着希望。
那些日子,我每天都骗着自己说自己是多么幸福。
直到见到那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和小炎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很可笑。
一个四十多岁、残破不堪的老男人,每天还像个不懂事的孩童一般编织着虚幻的梦想。还想什么爱与被爱,其实我不过是个根本无法站在他身边的,可悲的瘸子罢了。
我早该知道太靠近他只会灼伤自己而已。
我知道小炎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他甚至从没有对我笑过,可是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却不一样。
那是我全然不了解的他,而我也根本不可能让他笑得那么轻松自然。我其实就只是个勉强还能用的工具,又或者其实每晚的激情只不过是他报复的一种,我却傻傻地陷入其中,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我好累,我好怕,我好想逃。我想躲回我的乡下再也不要见他,再也不要奢望。
于是那晚我故意激怒了他,他暴力地侵犯了我,直到我清醒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从那时起,我知道自己已经破烂到了不能用的地步,他也不愿意再见到我,经常不回家,就算回了家宁愿瑟缩在客厅的沙发上,也不愿意走进那个有我在的房间一步。
我想他一定很想赶我走,却无从开口。
我知道自己不该太厚脸皮继续待下去,于是我向管家借了回乡下的路费,匆匆地和小炎的母亲告别就走了。
回到乡下,我继续种我的地,偶尔也会帮人做做散工,那些微薄的收入足够我一个人安稳地生活下去。
我真的可以,可以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下去,我只希望自己不会死了很久之后,尸体才被人发现,最少有个人能给这个卑微的人立个墓碑,证明他曾经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存在过。
我明明已经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了,想不到那一天小炎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为他做的事,他终是知道了。我明明已经不再期待,他却说他是真的爱我,我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起和他之间的情爱,我害怕自己那愿意毁灭自己去爱他的感情。
假如有一天他再告诉我,他对我只是同情,我将会灰飞烟灭。
我真的不想这样,我害怕地拒绝了他躲进屋子里。
大雨悄然而至,我偷偷望向屋外的小炎,他直直地看着屋子,那眼神还和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有一种执着,有一种坚定,直直地传到了我的心底。
他闭上眼思考着什么的时候,我拖着疼痛不已的左脚来到他的面前,我做出一个和许多年前一样的决定。
化作灰烬也无所谓,最少我曾经为他执着过,总有一种情感留在这个世间,不会让知道这个故事的人遗忘。
第八章
忽然想起过去的事情,让我有种疲惫感,于是躺在床上的我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呆呆地靠在床头,一种名为寂寞的恐惧包围了我。还记得那个贴心的青涩大男孩从前总是一有空就要黏着我,哪怕只是和他背靠着背都能让我无比温暖,而现在的他却对我敬而远之。
我来到庭院,走到枣树下,手触摸着那粗糙的树皮,心绪飘得很远很远。
「进屋吧,你不适合一大早就待在这种湿气很重的地方。」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知道这只手是属于那个年轻寡言的管家的。我耸耸肩,无奈地转身回屋。
到了中午的时候,我坐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餐桌前。小炎通常一整天都不在家,中午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吃饭。菜还没上,管家就先给我端上了一碗清汤,我拿起汤匙捞了捞碗里的东西,捞起一块有些黑忽忽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问道。
「水鱼。」
「水鱼?」
「一种滋补的鳖类,现在市面上是买不到的。顾先生听说这东西对肾脏有好处,花了不少钱才弄回来一只。」
「是……吗?」
我把捞起的黑块放进嘴里,有些滑腻,却还爽口,吃起来有种独特的清香。总的来说味道还不错,我就大口地吃起来。毕竟是小炎的心意,我不能浪费。
吃过午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睡个午觉。可是躺着躺着就觉得两只手臂有些发痒。
开始我没太在意,感到痒就用手隔着衣物挠着,可是情况却没有好转,越挠越痒。于是我拉开一袖一看,我的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一大片红斑,就是那些起红斑的地方奇痒无比。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赶紧拖着脚快速地跑去找管家。他看到我手臂的时候,脸色不太好,说我是过敏了,他没给我上任何药,而是带着我坐上计程车就赶向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一看就说我是因为食物引起了轻度过敏,只要输液就没问题了。于是我被几个年轻的护士小姐带进了一个装璜华丽的小房间,听说这是有钱人专用的输液室。
几个护士小姐忙了一阵才在我的左手背上插好的针管,她们告诉我有事可以按身边的呼叫器,然后就离开了。
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将头靠上柔软舒适的沙发,静静地感受着药水慢慢流人身体的微妙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红斑渐渐淡去,痒意也慢慢消失了。
我一个人在安静无人的输液室里不知道坐了多久,药水输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输液室的门被撞开了,一脸焦急的小炎冲了进来。
「小叔,你的手臂现在怎么样了?还痒吗?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样子很焦急,想碰我,却感到无从下手。
我自己拉起了衣袖,露出了显得有些蜡黄的手臂,努力地对他笑道:「你看,什么都没有了。我没事,真的没事。」
「小叔,我好怕……」
他拉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进他的怀里,我没有挣扎任他抱着,即使隔着厚厚的西装我也能感到他微高的体温,不禁有种满足感。
「没什么好怕的。」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很脆弱,我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臂努力圈住他的颈项,试图给他带去一点力量。
他更紧地拥住了我。
多希望这一刻的温馨就这样持续下去。
「两位先生……」
纤细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把我们拉回现实,我和小炎有些尴尬地分开了。
年轻的女护士一边给我拔手背上的针管,一边时不时地用诡异的眼神看向我和小炎。拔下了针管,小炎忙搀扶着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向门外走去,可是我总能感觉到背后那位护士小姐刺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