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予夺 下(出书版) BY 清水
  发于:2010年0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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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疲惫并不来自于肩上的人,那毕竟只是个小孩子;而是来自于他的身体。子时刚过,他的丹田就开始像火烧刀割似的疼痛,而且全身血气逆流,教他跨出每一步都艰辛无比,但是他知道不能停下脚步,必须趁夜赶路,不然等到天空透白,缇骑便会四面八方的拥来。

半个时辰前,他才在锦衣卫衙门的书房里一剑刺伤了孙隆参的左眼;接着好不容易的才在地窖中找到小和尚渡能,梅留云将这件事当作他临死前的最后任务,把渡能也就是妙娟与卢文雨的独子带到淮安,如此,他的人情债也就正式终结。

由于疼痛太过剧烈,梅留云的脚步开始有些颠簸,因而惊醒了渡能,于是梅留云便把小和尚放下,牵着他继续赶路。

渡能说那天他为了等白二送米而回到寒山寺,梅留云心想,这或许正是所谓父子连心,纵使他并不知道白二就是他的父亲,不过梅留云决定先不告诉渡能这个事实,他不想预先剥夺这对父子相认的感动。

渡能又说,在寒山寺等了好久却迟迟不见白二,他开始有些焦急,这时有个锦衣卫的缇骑过来叫他,渡能害怕自己闯祸于是乖乖的随着那个人离开。那个人将他带到锦衣卫衙门,之后渡能不知道为什么睡着了,接下来的事他就再也没有清楚的印象。

梅留云不想吓渡能,于是没有多说什么,只大概解释当时带他走的缇骑不是好人;而现在自己会带他到安全的地方,要他不必担心。渡能点点头,他原本就觉得梅留云是个和善的好人;所以不但立即相信了梅留云的话,还有点高兴能和他单独同行。

到淮安需要几天路程,小渡能走得慢,于是花了更多时间,所幸梅留云对于锦衣卫的追缉方式非常熟悉,带着渡能尽可能的避开缇骑,于是一路上颇为平静,没有遇上大麻烦。

然而,梅流云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他丹田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疼痛程度也越来越剧烈,他必须咬牙强忍才能不出声哀嚎;然而却无法抑制全身颤栗,有一次在半夜发作时甚至惊醒了已经入睡的渡能。

「梅施主……」注意到梅留云腹部痛得冷汗直冒,鼻血流个不停,身上还布满铜钱大的红疹子,整个人不断发抖;渡能先是吓一大跳,接着担心的问了:「梅施主吃坏肚子了吗?」

梅留云一愣,连忙遮住口鼻,不希望自己凄厉的模样吓着渡能,「不……没什么。」

渡能看梅留云的样子实在不像没事,想了想,接着盘坐起来,双手合十,「我为梅施主向药师如来祈祷,请梅施主和我一起念诵药师灌顶真言,药师如来有大威德,诚心念诵真言可以使痛苦皆除,获得安乐,消灾解难延年益寿。」然后便开始专心的喃喃念诵起来。

渡能的真诚让梅留云十分感动,但他自知身上的毒已入膏盲,于是淡淡一笑,「感谢小师父,不过我已经没剩多少日子了,若要祈祷,还是请小师父祈求菩萨接引我早登极乐,也算对我这个苦多乐少人生的最后一点恩赐。」

他们走走停停又过了两日终于到了淮安,梅留云将渡能送到漕运总督署门口,「小师父,快进去吧。」梅留云轻拍渡能的肩头,「白二、净定都在等你。」

渡能抬头看着梅留云,疑惑又天真的问:「梅施主不来吗?」

梅留云摇摇头,微笑着说:「我还有事。」他随口搪塞,「快,别害怕,我会在这里看着你进门去。」

渡能走到朱红大门前,敲了敲门,侍卫开了门,远远的看到是渡能,一直引领而望的卢文雨顾不得蹶腿也飞奔过来,临进门前渡能回头一望,却已经看不到梅留云的身影。

完成了最后一件任务,梅留云没等渡能进门,便转身离开。前进了不远,梅留云突然觉得胸口气血汹涌,四肢僵直,他知道自己时辰已到,凄凉一笑,果然喉头搔痒,呕出一滩黑血。

接着,梅留云眼前一黑,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漕运总督署里,渡能和卢文雨终于得以相认。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却发现不但有父亲而且一直伴在身边却不知情,渡能错愕又惊喜;父子抱头笑泪交加的人伦相逢场景自然不在话下。

而卢文电早在一天前就被柳愿宽安然送到漕运总督署衙门,他身上还带着伤,总兵江洵立刻请来名医诊治;而一身尘土风霜的柳愿宽则毫不反抗的束手就擒,被收押入大牢之后将北送诏狱等待发落。

卢文电原以为家破人亡,却发现理应过世多年的二哥竟然没死、还有一个小侄子,也惊喜交加。大夫说卢文电的伤势虽深但所幸受到极好的急救与照料,休息几天便能恢复,然而他对于一路上到淮安发生了什么事却只字不提,只是偶尔凝视窗外出神。

而朱宸济却因故多耽误了两天才来到淮安,刚踏进漕运总督署就发现一切圆满解决,欣慰之余,也对白花了他许多精神气力有些微词。有人说起渡能是梅留云送回来的,他便脸色一沉,什么都不想多听,看朱宸济的态度,梅留云的名字仿佛变成禁忌,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起。

在淮安盘桓数日之后,朱宸济便命江洵率漕运兵卫北上回京,为即将而来的会审进行全盘准备。卢文雨观察朱宸济的态度举止,发现不但一切如常,甚至过度冷静到令人不安。他心想,就算梅留云被罢了官,以王爷的立场不好说什么,但至少要有些慰问之意;而他毫不闻问的态度未免太让人心寒。

卢文雨对于梅留云这个救回儿子的大恩人不能如此忘恩负义。他私下找渡能过来询问,直到父亲提问,渡能才像突然想起似的,立刻跑到小禅房里对菩萨像磕头祈祷。卢文雨觉得奇怪而追问,渡能才说为了感谢梅留云,答应要帮他祈求菩萨引领他登上西天极乐。

卢文雨顿时感到不安,再三盘问之后,渡能才说带他来淮安那段期间梅留云每天半夜闹肚子痛,全身长满红疹子,鼻血流个不停,「我看是吃坏东西了,他却说自己快死了,爹,闹肚子怎么会死呢?」渡能天真的说。

卢文雨听了,当场愣呆,「他全身有铜钱大的红疹、鼻血流个不停?」他紧张的失声问道,渡能点点头。

「你听好。」卢文雨曾在大内任职,自然听过信期红,他知道事情非常不妙,立刻神情非常严肃的叮咛渡能,「这件事,你千万、千万不能让丰王爷知道,听懂了吗?」

终于到了京里,朱宸济将妙娟接出、让卢文雨一家人团圆相聚;并且暂时安排他们在西苑的一处偏厢住下,严加保护;待事件真正告终之后再让他们搬出。

稍晚,卢文雨趁私下无人时将梅留云的遭遇告诉妙娟。听完之后,妙娟瞪大眼睛惊愕不已,根本不敢相信,接着开始痛哭失声。

「真是个苦命的人,我总以为他最终能苦尽甘来,得到幸福;没想到竟然会命丧荒野,沦落到无人收尸入殓的下场……老天对他未免太刻薄……」卢文雨也摇头不语,只是紧握着妙娟的手。

「四王爷……四王爷什么也没表示?」妙娟哭得泪眼婆娑,「对一个从小陪着他、一切都给了他的人……这么薄情寡义,教人心寒……」接着她毅然决然的站起来,准备找朱宸济理论明白;却被卢文雨拦下,「四王爷还不知道……也不该知道。」卢文雨说:「现在不能再出任何乱子……不然梅留云的牺牲就白费了。」

回到久违的西苑,朱宸济心中百感交集。受到直觉牵引,他不由自主的来到某个曾经充满回忆的地方。他一度期待再回来的时候将会和此处的原主一起,没想到不但没能一起,反而更一刀两断。

被他一把烈火烧光的梅留云旧居还剩下焦黑的破墙余瓦,站在这片仿佛废墟之前,朱宸济看了更心烦。于是,他命人立刻将一切清理得干干净净,让那里成为一片只孤伶伶的伫立着几棵半枯萎梅树的空地。新用途他目前尚未决定,打算日后将修建一座戏台或挖成莲池,甚至库房也行,总之越少接触越好。

为了欢迎丰王重返西苑,苑里的管事们为了讨好主人,当然没忘了网罗美女妖童、充盈乐工百戏,让西苑恢复往日的盛况,而朱宸济也像自我麻痹或补偿似的,除了外出办公,闲暇时甚至比以往更沉于声色娱乐之中。

花厅里,卢文电五体投地的跪在地上,向朱宸济毕恭毕敬的拜谢,原来,卢文雨本该官复原职,然而身体因公伤残、独子年纪尚幼,朱宸济便指示由弟弟卢文电递补官职,卢文雨本人从优抚恤,为此,卢文电便求见朱宸济,亲自谢恩。

朱宸济微笑着免礼赐坐,卢文电于是战战兢兢的端坐在一旁,「我说过,答应你的事不会食言。」朱宸济故意以轻松语气,半开玩笑的说:「现在你该相信了?」

「王爷,小人……不,下官在寒山寺时举止失当多有不敬,冒犯之处还请王爷饶恕。」卢文电惶恐的说。

看见卢文电的态度,朱宸济先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一抹淡淡苦笑,与在寒山寺时相比,卢文电显得拘谨许多,他原本颇喜欢这小子的机伶和贴心,还想着以后除了可以委派机密任务之外,或许可有其他发展,但是眼看这样的应对,却教他意兴阑珊。

「你不必如此拘礼。」朱宸济自认无论是「丰四」或「丰王」,不过是称谓不同,他本人从无改变。然而他也注意到,只要一抬出头衔封号,原本和他称兄道弟的人都会瞬间变脸,对他唯唯诺诺或百般奉承。

当然,他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他也不免怀疑,究竟有多少人会以真心和本来面目和他相处?能把他当作个人、而不是个王爷的,又有几个人?

「谢王爷,但是礼数不能免,这里毕竟是丰王府,而不是寒山寺。」卢文电稍微放松了一点,但依旧没有平时那样自然。「王爷,今日下官除了感谢大恩大德之外,还有一件事……想斗胆请王爷成全。」

「说吧。」

「我不想当大汉将军……」卢文电有些嗫嚅的说。

朱宸济挑高双眉,笑了,「大汉将军不比一般,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觊觎你这个位置?」

「可是,二哥和我不一样……二哥是个正经的人,长得高大威武,脚没伤的时候功夫更好,而我……」

卢文电的身材中等,五官也较细致秀气,朱宸济于是说:「你不必妄自菲薄,外貌不是评定一个人有没有能力的标准。」

「不,先父也总说我太浮躁,以前在庄上我成天就喜欢玩乐乱跑……」卢文电尴尬的坦白,「我知道自己的个性,绝对受不了宫里的规矩……」他又低下头,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我不是那块料。」

卢文电喝了一口茶,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变了,泪水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滚出,「这是我们庄里的碧螺春……」

朱宸济一愣,才发现沏得的确是卢阳庄的茶,自己竟然没有事先注意,现在要换却迟了,更不好多说什么。卢文电慢慢的把茶杯放下,摇摇头,眼神幽远的说:「……不,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不能待在这里。」卢文电一脸恍然若失,欲言又止。过了片刻之后才幽幽开口,「真正原因……王爷,您曾经疑惑或后悔过吗?」

朱宸济的表情顿时僵硬,心头一惊。他斜眼瞪着卢文电,揣测对方的言下之意,该不会想指责他?「什么意思?」

卢文电丝毫没有注意到朱宸济表情的改变,仿佛自言自语的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接着又摇摇头,「不,更贴切的说法,不知道对什么事感到……很遗憾。」

卢文电突然起身跪倒,「为此,请求王爷谅解,我得回去,等心里踏实了,再回来伺候王爷。」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伺候。」朱宸济神情严正的说:「只是将应得的还给你们卢家,并不是我的恩赐。」

「这是王爷大量,凡施大恩德者从不求报,但受人恩惠者,绝对不敢忘。」卢文电说:「王爷对我的救命大恩,将来一定结草衔环以报。」

「施恩?」看着卢文电,朱宸济沉吟片刻,缓缓的开口:「我的确替府上讨回公道,但救你命的人并不是我。」

卢文电的一番话,什么疑惑、后悔、遗憾,仿佛蛊虫似的种在朱宸济的脑子里,他刻意的不去想,但在他最不经意的时候,这几个字就从藏匿处跑出来,把他的耳根心头脑海咬得千疮百孔。

朱宸济不断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后悔或遗憾的事,他所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最好抉择。

在此同时,刑部、北镇辅司和东厂正如火如荼的对十二年前毒杀事件深入调查。由于朱宸济对案情密切关注,大部分时间都在刑部议论研究,加上原本职掌的兵部与吏部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王爷,这份名单请过目。」一日傍晚,朱宸济刚从刑部回到西苑,兵部侍郎便差主事送来一份文件。

「什么名单?」朱宸济来到书房坐下,开口问道。

「锦衣卫的人事调动名单,就等王爷过目,然后就能发下去执行了。」

议事一整天,朱宸济其实已有些疲劳,于是随便瞄了一眼新千户人选的提名,点点头,「准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主事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是关于被除名的千户梅留云……」

听到那个名字,朱宸济不耐烦的斜眼恶瞪主事一眼,「又怎么了?他想怎么样?」

「他的后事如何处理?」

「后事?」朱宸济错愕不解,「什么后事?」

主事小心翼翼的说:「就是『后事』,该算因公殉职呢?还是失职自戕?」

朱宸济脸色一变,「瞎说什么?他是被削官罢职。」

主事思考片刻,「下官琢磨王爷的话,意思就是给他下一个『办事不力,畏罪而死』的评语,是吗?」

朱宸济没好气的瞪着主事,提起这个名字就已经够让他心思混乱了,还净编造一些触霉头的话,分明是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说什么?」

「王爷息怒,下官并非故意叨扰,而是有非问不可的原因。」主事有些委屈的说:「在执行任务之前,厂督庞公公让领旨的千户服了『信期红』,用以考核功绩;必须于期限之内完成任务才能领取解药,之后再依执行结果论功罚过。」主事顿了一顿,「算算时间,期限早过了,梅留云却没有回来复命领取解药,那么只能是毒发身亡了,还好梅留云是军户遗族,无家无室,所以没有抚恤或株连的问题,虽然如此,总得交代死因才能入殓下葬。」

朱宸济仿佛在晴天突遭五雷轰顶。

他完全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瞬间只想刺聋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以干涩的声音,非常艰难的说:「他……他服了『信期红』?」

主事点点头,「是的……」

朱宸济只听到「是的」两个字,接下来主事又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他完全没意识,他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一瞬间,朱宸济感觉脑子整个抽空、心脏被挖出来,好像灵魂从身体抽离,俯看自己紧握着椅子扶手,一动也不动的呆坐在书桌前。

「王爷?」过了大半晌,朱宸济依旧毫无任何反应,主事不免疑惑,仔细一看,才注意到他整个人两眼发直、脸色青白的僵定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扶手,甚至已将扶手捏出凹陷的指痕。

主事皱着眉,胆怯的碰了一下朱宸济的肩膀,发现他整个人仿佛癫痫似的轻微发颤,主事知道事情不妙,连忙叫人请内医过来。

「王爷受到重大打击,内息失调气脉错乱,还好内力深底子厚,若是常人,老早经脉俱断、走火入魔。」

闻讯之后,不只内医,卢文雨、妙娟等人也第一时间赶到书房,看诊之后,内医只是摇头,朱宸济一直定在椅子上,抓着扶手的力气之大,几个人都没办法将他拉下来。

「这种时候……」卢文雨捶胸顿足,他之前所担心的正是这种状况,朱宸济发生意外,不但会审恐生变数,而他这个当证人的恐怕更要提高警觉注意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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