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四+番外————红蕖
红蕖  发于:2010年0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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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恒抬起眼看了自己爹一眼,声音忽然就小下去了:“……是我自己要留在那里的。他叫我回来,但我骗他说你们都以为我是住在朋友家,我都安排好了。”

靖安侯就觉得此时此刻,心里发出的是“啪嚓”一声。

不是沉下去的问题了,是干脆碎成八八六十四片了。

他默不作声的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还是觉得嗓子有点冒烟,于是再喝了一口,一口连着一口,直到把一杯茶都喝完了,才又道:“那当初……是不是也是你死缠烂打着人家的?”

卢恒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说:“算是吧。”

任靖安侯大半辈子经历过风雨无数,现在也不由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发闷,一手按在左胸前,一手颤抖的指着大儿子:“你、你、你这个小畜生!我一点老脸都要给你丢尽了!你是个男孩子啊!就算是个姑娘,也不能这么恬不知耻的纠缠人家啊!”

卢恒倒一脸认真的道:“爹,你这就说得不对了,姑娘家当然要矜持些,所以才不应该纠缠的。”

“呸!你倒还有理了!你很应该去纠缠么?”靖安侯怒斥。

“我没有很纠缠啊!”卢恒一脸的无辜,“我都说了我也没有很主动啊,难道你一定要听详细的经过才能明白么?”

靖安侯刚想说“明明是你自己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突然察觉不对,登时又黑了脸:“我是来跟你讨论这种问题的么?!”

卢恒立刻把头又给低下去了。

“孽障!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孽障来!”靖安侯指着儿子痛心疾首,“你也不想想,你对得起你娘么!”

这个娘,当然不是指现在的靖安侯夫人,而是指卢恒三岁时就撒手人寰的亲娘。

这是对付卢恒的杀手锏。

再怎么闹腾的时候,只要搬出娘来,卢恒莫有不从。

所以这个时候,卢恒的脸色果然立刻就暗了下去,牙齿紧紧的咬着嘴唇,隔了半天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娘的心愿,就是要我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所以娘如果还在,一定不会像爹爹这样不明白的!”

“混账!”靖安侯猛地一拍桌子,“你懂什么!”

声音分外的严厉,卢恒浑身一哆嗦,终于没敢再说话。

“你就留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把地方告诉下人,喊陆剑秋过来!”靖安侯做出了最终决定。

“……他不在家,有事去了。”卢恒小小声的道。

“那也说在哪里!我让人去候着请他来!”

卢恒知道已然不得不说了,只好低着头老老实实的交代:“出城往南二十里路,映仙湖畔,听月小筑。”

靖安侯“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从儿子身旁拂袖而去。

番外 “出嫁”记(二)

卢恒就这么被关在家里了。

家里人大概都听到了些什么风声,在他面前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踮着脚尖走路。其实他心里倒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他早知道这一天总是要来的,也早就想说出来,只是陆剑秋一直拦着他,他对此似乎总是感到很为难。卢恒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瞒是瞒不住的,既然是他的家人,那么他自己来处理也就很应当了。

事情当然不会好办。爹居然没动手揍他就已经让他感到万分意外了。不过现在已经说破了开始了,那不管怎样总是要硬着头皮继续了。

只是爹要叫陆剑秋来……当然,爹叫陆剑秋来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他实在有点担心爹没对他动手但是不是会对陆剑秋怎样?

可是对于已经被禁闭在家的他来说,担心也只能是白担心了,他做不了任何事。

连三天后,陆剑秋回到听月小筑,就立刻被人请到了家里这样的消息,都是靠妹妹卢悦偷偷溜来告诉他的。

卢悦答应了他再去帮他打探消息,然而卢恒还没等到她回来,就有人来请他了,目的地:祠堂。

去祠堂干什么?!卢恒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从他被关在家里以后,爹都没怎么搭理过他,他当然也琢磨不透爹心里在想什么。

当他踏入白墙环绕、苍柏掩映的祠堂庭院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院子里已经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爹,负手而立,脸黑的像锅底,另一个就是陆剑秋,虽然在他走进来的时候看着他,但是从他那看上去很平静的神色上,卢恒一点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更猜不出接下来是要唱哪出戏。

也许还是可以先确定一件事的,那就是,绝不会唱好戏。

大概是知子莫如父吧,卢恒刚准备先下手为强争取主动权,就听靖安侯已经用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喝道:“跪下!”

卢恒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爹是在跟别人说话,所以立刻乖乖的跪了下去。

隔了有好一会儿,卢恒才又听到爹开口道:“剑秋,你跟我进来。”

这算怎么回事?!

为什么爹对陆剑秋倒是挺客气的?还叫他“剑秋”这么亲热?更奇怪的是,爹把陆剑秋叫进祠堂里去干什么?倒让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跪着,凭什么啊!

然而纵使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乐意,此刻也是无法可想的。

卢恒就只好继续跪在庭院里,不远处的祠堂里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出来。盯着琢磨,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卢恒干脆就抬起头看覆盖了庭院一角的苍柏,仔细研究苍柏的枝叶是如何分割天空的,以及几只小巧玲珑的画眉是如何在茂叶繁枝间蹦来跳去,欢叫歌唱。

也不知究竟过了有多久,反正就是在卢恒觉得自己一直抬着头看天空脖子很酸,正考虑着是不是该改成低头研究有没有蚂蚁在搬家的时候,忽然吱呀一声,祠堂的门开了。

看着爹和陆剑秋两人一前一后的从祠堂走出来,卢恒赶紧端正了姿势,偷眼去瞧。结果两个人的脸色竟然都是一样的深沉,根本琢磨不透的模样。不过细看之下,他又觉得陆剑秋看似平静的表情下似乎隐约的藏着一丝无奈和疲惫。

心就禁不住往下一沉。他原本豪情万丈天不怕地不怕的,觉得有什么困难都一定能解决一定能克服的,然而现在,不好的感觉却开始层层堆积,阴云密布。

这让他不禁有点心慌。

爹和陆剑秋一齐向他走了过来,走到距离他大概五步远的地方,爹停下了,陆剑秋却在继续走,直到他身边。

这是要干什么?卢恒登时心生疑惑,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爹,却恰好对上靖安侯沉稳而严肃的目光,直直的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心里顿时就是一紧,就听得爹开口道:“卢恒。”

声音四平八稳,却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你自己决定,是要留下来,还是,跟他走?”

什么?卢恒有些茫然的抬起了头,然而在和父亲目光相遇的一瞬间,他突然就领悟了父亲的意思。

要他,做出选择么?

留在家里,还是跟陆剑秋离开?

言下之意,跟着陆剑秋离开,他就将跟这个生他养他的家再无瓜葛。而留下来……

他禁不住微微侧过脸看了一眼陆剑秋。

陆剑秋也在看他,没有说话,可是目光相触的刹那,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如果留下来,就意味着他选择跟陆剑秋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从此,形同陌路。

胸口猛地抽痛起来。

是的,这个家生他养他已近二十年,他跟陆剑秋相识不过才一年有余,可是在那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一起经历了多少呢?

那么多那么多共同的回忆,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去。有甜蜜,有欢乐,有苦涩,有无奈,一幕一幕,太多太多,相思入骨,缱绻至深,怎么才能忘记?怎么可能忘记?怎么可能再无瓜葛、形同陌路?

“爹……”他用几乎是祈求的声音唤道。

回应他的只有父亲铁一般坚固不变的脸色,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挑一挑,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知道哀求是没用的,卢恒又把头低了下去。

沉默仿佛漫长的没有尽头。

直到,卢恒忽然抬起了一直垂着的右手。

他的动作很慢,简直可以说是迟缓,然而毕竟是在移动,一点一点的移动,伸向的,是陆剑秋的左手。

在终于抓牢了他的手之后,卢恒微微用力,从地上站起了身。

不知是不是跪的时间久了,总觉得有些站不稳踩不实,飘飘忽忽的,不过卢恒的心里却是十分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恒儿……”身畔的人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带着一抹苦涩又仿佛带着一丝无可奈何,隐约还夹着一点欣慰似的,修长而温暖的手指轻轻覆上了他的脸颊。

他下意识的扭过头看着陆剑秋,陆剑秋也看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眸里藏着的尽是化不开的温柔。他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说什么,一直被他握在掌心的陆剑秋的手却忽然抽了出去。

“你真是个傻孩子。”陆剑秋轻声对他说完,就蓦地转向父亲道:“侯爷,剑秋今日就先告退了。”

靖安侯沉默不语的点了点头。

然后陆剑秋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莫名其妙的就被扔在原地没人管的卢恒,在愣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才猛地把脑袋转了回来,盯着靖安侯。

靖安侯冷笑了一声:“你连娘老子都可以不要啦?”

卢恒腾的涨红了脸:“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你什么好处都想占着都不想丢,有这么好的事么?”靖安侯哼了一声,“我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招来你这么个小兔崽子!”

爹开口骂他的时候,卢恒就觉得比较能够码得准爹的心情,所以也就比较的不害怕,也有点跃跃欲试的想要回嘴,哪知道爹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一下子就转身又向祠堂走去,边走还边道:“你这个不肖的混账,还要我请你进来么?”

卢恒只好闭了嘴乖乖跟上。

一边走一边心里也不禁感慨,难怪人家称赞爹不但会打仗,书也读得多,学问也好。从开始到现在,爹骂他的名目几乎就没重过样!这确实是很需要一点水平的,要是换成了自己估计十有八九是做不到的。

不过看起来,自己的承受能力倒是见长,明知被叫着“不肖的混账”领进祠堂,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自己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战争果然是很锻炼人的!

到得祠堂内,却又是另一幅景象了。

列祖列宗的画像一溜儿的陈列着,还有高高供起的一排牌位,香烟缭绕,登时就有了份迫着人的庄严肃穆,连喘气都不敢大声了。

靖安侯走进来的早,背负双手立在案下,只看着墙上悬着的祖宗画像。卢恒蹑手蹑脚的跟过了,刚想偷窥一眼父亲的脸色,就听到靖安侯那充满威严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跪下!”

又要跪?!

卢恒不禁头皮发麻,然而一个爹就让他不敢不听了,况乎这么多祖宗还看着?

只好又老老实实的跪下,硬邦邦的方砖地,真疼。

爹也真是,前面就有好几个缎面蒲团,就不能给他一个么?

番外 “出嫁”记(三)

又是一片寂静。

光线从高高的窗格里漏进来,屋子里大半的地方都是黯淡的,加上案上的香烟缭绕,更是模糊。

卢恒一声也不敢吭的跪着。这里可没有画眉给他看,更没有蚂蚁给他瞧。他也实在不乐意抬头瞻仰祖先的威仪,只好低头看方砖,集中全部头脑尽力把硬邦邦的方砖想象成软绵绵的蒲团。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跟陆剑秋刚才都说了什么?”可惜,他还没想象成功,爹的声音就无情的传了过来。

卢恒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没啥危险,于是“嗯”了一声。

靖安侯背负双手,来回踱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接着道:“我问你,不孝有三,下一句是什么?”

怎么就岔到这来了?爹这是在用迂回战术不成?

尽管如此想着,卢恒还是立刻老老实实答道:“无后为大。”

“原来你也知道!”靖安侯又冷笑一声。

“爹,咱们家不是还有慎儿在么?”卢恒有些不服气的抬起头来。

“不错,我们家是还有慎儿。”靖安侯居然也点了点头,“可是,你有替陆剑秋想过么?”

卢恒心里猛地一震,睁大了眼睛。

“怎样?你从来没替他考虑过吧?”靖安侯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似的扬起了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他父母双亡,他是陆家留在这世上唯一一点骨血,你是打算让陆家香火断绝,让他做个不孝子了?”

如巨石轰然而降。

他真的从来没想过,他只想过如果父亲用这一点来反对他还有个弟弟卢慎可以推脱,他却真的从未想过陆剑秋是独子是陆平将军唯一的血脉!

“这等有违伦常之事本就不应当发生。生活总是要让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的。”靖安侯慢悠悠的道。

“……我们没做错什么。”卢恒低着头,咬着唇道。

“那这个问题可怎么办?”

卢恒犹豫了几下,终于鼓足勇气似的抬起头道:“香火什么的,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靖安侯看着儿子,隔了半晌忽然微微笑了笑:“你怎么想是你的事,问题是若陆剑秋他觉得很重要,怎么办呢?”

卢恒不禁一时语塞。他转开了脸,双眼盯着前方的地面,停了很久,才用很轻但也很坚定的语气道:“不会的,他就算觉得这很重要,也绝不会负我。”

靖安侯微微挑眉:“你确定?”

卢恒认真的点了点头。

靖安侯忽然就开始背着手绕圈子了。

他绕着祠堂的墙慢慢的走着,仿佛要用脚步丈量有多长似的,走了足足三圈,才重又在案前停了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刚才,也问了他这个问题。”

卢恒一下子竖起了耳朵,抬眼看着他。

靖安侯又叹了一口气,举头眺望着高处的窗格:“他说,他能活在这世上,能长大能成人,已实属侥幸,于陆家而言,足够了。人生不过百年,转瞬即逝,值得珍惜要去把握的东西太多,香火什么的,实在没那么重要。而反被这些死后的、缥缈的东西圄拘着的、连活着都不能好好去过的人,才是真正的不智。”

卢恒不禁睁大了眼睛,靖安侯却并不看他,停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他竟然,还敢对着我们卢家的列祖列宗起誓,此生决不负你。”

他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卢恒,一声叹息:“你们赢了。”

卢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你得记好了,这并不代表我认可同意,”靖安侯随即又补充道,“而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你,知道即使我反对到底也不会有用。而我,并不希望失去你。你明白么?”

卢恒只觉得一股无法抑制的热流涌上了眼睛,简直要夺眶而出了。

“爹……”他嗫嚅着嘴唇唤道。

“我话还没说完。”靖安侯打断了他,“我是有条件的。”

卢恒登时仰着脸眨巴着眼睛看自己的爹。

靖安侯沉吟了一下,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充满威严的口吻:“首先,你将没有资格继承我的爵位,我死后,世袭爵位将传给你弟弟而不是你。其次,不管你将来做什么,就算你建了再大的功业、哪怕做到了天下兵马总督大元帅,卢家的祖坟里也不会有你的位置,这里也不会供你的牌位,你能接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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