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奴(出书版)下 by 彻夜流香
  发于:2010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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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轻叹了一声,坠入凡尘的佛祖原来是不带佛心的,不怪方停君将他拒之门外,因为他始终都在门外。

我翻了几页,故事又开始变化了。

方停君漂泊了几年,在大漠里安定了下来,很快帝王便知道了他们的方位。但似乎他也并不着急,而是经常派人送东西来,琴棋书画,衣服食物,甚至每日都会有边关的士兵用马匹驼来新鲜的水,四时的瓜果。

莲生与方停君尽管身处大漠,但过得也算逍遥。

方停君就在洞里面写字画画作书,帝王有的时候会索要一点去看,偶尔也会回信作一点批复。

这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帝王始终不曾来,但从未断过给他们供给。

有一日,方停君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求来送供给的将士替他带两样东西给帝王。等他将东西抬出来的时候,莲生吓了一跳,原来是两口石棺。

很快帝王有了答覆,他将两口石棺原封不动的又送了回来,并且说:「停君,你应该知道你更适合睡水晶做棺材,并且独自一人。」

那一日,方停君在石棺边坐了很久,才将它们又抬回了自己的寝室。

后来莲生就发现他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即便莲生精通医术也无法医治他。莲生不得不慌忙向帝王求救,这一次帝王终于来了,却也带来了千军万马。

只是他却没有立刻发动进攻,因为石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黑衣的男人。

这个男人长得很俊朗,看起来也很温良,但是他一人一剑却能将帝王的军队阻于门外。

方停君听了之后,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咐咐莲生带一封信给那个黑衣男子。

莲生接过信走出石林,将信交给黑衣男子,信打开之后却是一张白纸,莲生诧异万分,但那男子却只是微微一笑。

然后出来的莲生却发现自己不能再回到洞里了,方停君启动了外面的八卦阵,并将它设置成结界,莲生苦思许久都无法破解。

但凭着对洞穴的熟悉,他找到了最大的那个透光口,用本门独步的缩骨功滑了进去。

当他看到那个莲花阵时,他就明白这是方停君给他的最后留言。

这世上有一些门,即便能开启,也无法进入,对于佛门子弟来说,那就是世事万象皆虚幻,无法执着,所以不必沉迷。

方停君的本意大约是想点醒莲生,只不过莲生仍然选择留在了婆娑海,他坐化于这扇门前。

我泪流满面的去看那个封闭了的石棺,想必它就是那个寂寞少年的最后归宿,我问:「既然你如此害怕寂寞,为什么又总拒人于闸外呢?」

而就在我问的那一刻,我却又找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我叹息了一下,笑道:「对啊,有一些寂寞,唯有特定的人才可以排遣的啊。」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暗,想来是自己的大限已至,于是笑着走到石棺旁,道:「不知道我来陪你,你可否会满意。」

我拍了拍石棺,叹道:「方停君,你百年之后尚且有我来陪你,不知道我百年之后,会有谁来陪我?」

说完,我手一撑跃入石棺,将棺盖盖好,交叉双手,觉得一个贵族的睡姿也大体如此优美了。

我闭上了眼睛,就当自己这个小乞丐做了一场起伏跌宕的梦,梦醒了,我只是回到最初。

而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我似乎梦见了亦非,不由犹豫要不要把他也遗忘在梦里呢,一瞬间里我又决定还是把他带走吧。

我在哎梦里只带走这么一项记忆,老天也不能责怪我贪心不是?于是我终于安然入睡。

可我还没彻底睡着,棺底突然翻转,我大叫一声,猝不及防就掉了下去。然后扑通一声掉入了水中,接着就被那迅急的水流不停地往下冲。

眼前忽然一亮,似乎我又见到了阳光,从地低下被冲到了一个河流中。

冰凉的水刺激我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耳边只听有人大喊道:「快看,这里有人!」

然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却见亦非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正在看我,见我醒了,他欣喜若狂似的一把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脖项里喃喃道:「没事了,你没事了。」

我笑着回抱亦非,感受他温暖的身体,我们也曾有过拥抱,只是没有哪一次拥抱会比这一次彼此更接近。

后来我想,方停君如此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自绝于石棺中呢,他必定早就在石棺下安排好了退路。他让帝王前来与他一起赴死,只怕是想与他从此隐姓埋名,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只是他想要的是陪伴,帝王想要的是征服。

无论是帝王还是后面的黑衣男子,他们想必都远远了解方停君胜过莲生。因此洞穴里,是莲生故事的结局,却不一定是方停君与他们的。

一郎也未曾死,只是折断了四肢,他将毒药的解药配方交给了亦非。尽管如此,我这一次死里逃生,仍然让我断断续续沉睡了近一年半。

一郎原本就是宫藤家族安插在亦非身边的棋子,因为亦容与宫藤家族错综复杂的关系,亦非才故作不知,接受了一郎。

而一郎呢,我相信他必定对亦非有一点感情的吧。

所以当他要求返回扶桑的时候,我让亦非劝过他,但是一郎坚持要返回故土。

亦非只得派人将他送回,一郎就死在他刚踏上自己故土的那一刻,是被宫藤家族的人刺死的。

亦非得知了之后,也是有一阵黯然,我则叹气道:「对自己凶悍的人,必定对敌人更加不留余地,与他们对敌,就不能考虑退路。」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说错了话,亦非陪了我不足一月就重新踏上了征程。我跟他说:「也许你下一次凯旋而归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亦非半垂眼帘,良久才道:「等我。」

说完,就毅然而然地走了。

我每天坐在城楼上向大漠的方向眺望,某一日听到有人在咿呀呀呀唱京剧,回一望见立哥又回到了立方柱上,寂寞无聊之际正在走台唱京剧呢。

不由大喜,连忙跳下城楼向立方柱奔去,远远却听到立哥这回唱的倒不是大花腔,而是玉门关的唱段:

离长城跨雕鞍按辔思想,

叹不尽功名事古今贤良

玉门关黄沙起风吹如浪,

耳听得牧马嘶遍地牛羊。

乘长风行万里英雄气壮,

息干戈保社稷永固边疆。

我随口接了一句:

「听树梢风悠悠人烟寂静,对此景不由人心不安宁。都只为鄯善王犹豫不定,怕的是通西域大功难成。」

立哥往下一瞧,见是我,大叫了一声,从立方柱上滑了下来,狠狠给了我一拳,我连忙咳嗽讨饶,道:「我现在可是痨病鬼,禁不得你打。」

两人找了镇上唯一的酒馆,如今我出手阔绰,自然是好酒好菜放足量的上。立哥先吃了个酒足饭饱,才跟我讲起他的遭遇。

他从王府跑出来之后,原来是想逃回金陵,可是越往回走越惦记戈壁滩。

立哥指着手臂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那沙子已经在咱的皮下面流动,竟是再也摆脱不了它了。」

他在半路听说恭亲王带兵与突厥决战,心头一热竟然折了回来。

只是他回来时,早已尘埃落定,那立方柱也只怕以后用不上了。前几日听说恭亲王又带兵跨大漠作战,他心头感激,于是爬上立方柱唱起了玉门关。

我一笑,还未回答,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干瘦老头冲了进来,抓起桌上的菜就往嘴里塞。我惊讶地道:「师父?」

师父根本不理会我,只顾埋头吃饭。我忽然心里想起,师父误以为我被马贼抓了,必定是满大漠的去寻马贼的晦气。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师父居然一找就找了快两年,他又不懂照顾自己,想必在大漠里一定吃不少苦。

我心里忽然泛出了一股温情,我无父无母,唯一知道的长辈就是师父。

我动手给师父倒了一杯茶,温声道:「师父,喝口茶,不要噎着。」

师父不理会我,继续吃他的东西。

我解释道:「师父,这一年半我其实一直就在盘口镇,只是病了,所以一直无暇去找你。」

师父抬起了头,瞪着一双金鱼眼,满面困惑地道:「咦,你住在盘口镇地么,你什么时候不当金陵的才子了?」

我一时气哽,还没来得及回师父,门外洪英气呼呼地牵着小虎子门口过。

她嘴里骂咧咧地道:「真是个穷鬼的命,珍珠可以当弹丸玩的么,如今打碎了,一件无价之宝现如今天只能卖半钱银子,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害虫!」

小虎子虽然也有十一岁了,初具少年的模样,但是在他泼辣凶悍的老娘面前,仍然是低头哆哆嗦嗦的,嘴里念叨着:「虎子是害虫,虎子是害虫。」

我刚想跟洪英母子打招呼,师父猛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的,一个倒翻身落到洪英母子面前。

洪英吓了一大跳,一挑浓眉,一翻厚嘴唇就要开骂,转眼见我出来又眉开眼笑,连声道:「你这个死鬼还没死啊!」

我笑道:「死鬼不死又怎么叫死鬼呢?」

洪英扑过来,对我又掐又拧,嗲声道:「因为你是只千年小王八。」

我被她嗲得起鸡皮疙瘩,却见师父扑通跪倒在地,冲着虎子大喊了一声,道:「师父,我找得你苦啊,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你。」

我头皮一阵发麻,只见师父老泪横流地道:「你当初跟我说虎子是下去,我才能走出那个洞」

我恍然大悟,只怕那一日师父不见了之后,商队的人到处找他,其中有人说了一句:虎子是害虫。

只因甘肃话害发「下」音、虫发「送」音,那话透过透光孔传进了师父的耳朵,师父把它理解成了虎子是下去,所以一直朝下走,也果真走出了当时的洞穴。

我看见师父老眼昏花地抱着惊慌的虎子涕泪横流,不由想起所有学过方停君武艺的人。

大师兄剑术平平,二师兄中了莫名的毒,我与宫藤则走火入魔,叶何泽与亦容不知去向,唯有师父将他的武艺融会贯通,武艺高超可及鬼神境界。

那个惊艳绝伦的方停君会不会想到,唯一能传他衣钵的,是这么一个糊涂的老杂毛呢。

我想到此处,忍不住纵声大笑,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世间事,原本都会有一个尾首相连、巧妙连环的结局,悲者看它是讽刺,乐者看它是幽默。

尽管我也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会走火入魔而身亡,我还是等到了亦非的另一个凯旋而归。

这一次亦仁又再次光顾盘口镇,替亦非洗尘,可谓圣恩极隆。

亦仁这一次还带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左眉间有一颗痣,淡色嘴唇,懒洋洋的表情,乍一眼看上去非常的普通。

可他一笑,整个五官就变得极为生动起来,让人移不开眼。亦仁开口闭口都是展亭,展亭。

我倒没想到原来顶替我才名的就是这么一个青年人,他看起来似有一些不及其他几位才子,不及宋青山这么风度翩翩,也远远不及亦容这般惊才绝艳,可他却是当今四大才子之首。

附近但凡握有兵权的大将、番王、土番王都赶来朝圣了,一时王府变得车水马龙,贵气冲天。

有几位愣充雅人的土番王向陆展亭求字,陆展亭大为高兴,立即赐字,还大方的给每位贵人都送福字一幅。

一时间陆展亭写得歪歪扭扭支离破碎的福字传遍了整个王府。

亦仁似既不尴尬,也不气恼,只是拿着七倒八歪的福字含笑道:「这个字可比昨个儿写的漂亮多了。」

陆展亭得了夸,倒像是忽然没了兴致,拉长了一个脸再也不四处送字了。

我讶异万分,实在吃不准盛名之下的陆展亭是否得了失心疯。

一日,亦仁将陆展亭送到我这里,笑道:

「展亭,小秋可是货真价实的才子一名,他如今虽然多病,不过却不损于他的才学,你若喜欢可以多跟聊聊。」

亦仁一走定,陆展亭就微笑道:「我又被他算计了。」

他见我一愣,于是笑将手往我的脉门上一搭道:「我若救你,必定就无法瞒下去,若是不救你,必然于心不忍。」

我这才明白,亦仁带来陆展亭想必就是为了救我这条命,可陆展亭不知为何一直在他的面前装疯卖傻。

因此他也不明说,只将陆展亭送于我这里,料准陆展亭一定于心不忍,必定会出手相救。

陆家的医学闻名于天下,亦非的嗓子就是陆展亭之父医治好的,亦仁既然是带陆展亭前来,想必是认准陆展亭的技艺肯定盖过其父。我不由心头一振奋,陆展亭搭着我的脉门,脸色却越来越差。

我见他最后坐在窗前苦思许久,开口问道:「没有良法么?」

陆展亭叹气。

「你疾患的根源是一股寒流,它像脱缰野马在你的血脉中游动,迟早会渗透过你的血脉,渗入你的脏腑、骨髓。

「这股寒流不似外部侵袭,却似你体内自生,因此我可以用银针限制它的流动范围,却无法根除它,若有一日它冲破我的限制,那时就医石无效了。」

我想了想,轻笑一声,叹了一口气安慰道:「生死有命,原本谁都终归要死,你能让我多活一点时间,已经是感恩不已了。」

陆展亭回头望我,眼中充满了怜悯,哀伤地道:「可是谁也无法预料它会在什么时候冲破我的限制,只要你一激动,又或者体内的阴气过盛,随时都有可能。」

我愣然半晌,原来我依然离死不远。

窗外是戈壁滩的春天,王府里的枣树开了花,青白色的小花风一吹,能飘很远。

人的命有时便犹如这些花,即便将它们从屋外挪至屋内,凋谢的时辰依然不会晚到多少。

当晚,主宴开至结尾,宾主皆欢的时候,本奴才拍案而起,端着酒杯笑问亦仁,道:「陛下,奴才有救驾之功,您还没赏我!」

亦仁微微一愣,但随即温声道:「不知道小秋想要什么赏!」

我笑嘻嘻地道:「不敢,奴才只是不想再叫自己奴才了。」

亦仁想了一下,便笑着点头道:「好,朕赦免你,脱去你官奴之籍,并恩准你以后可以在任何贵族面前,包括朕在内,都可以自称本人。」

我挠了挠眉毛,摇了摇头,笑道:「亦仁,这个赏赐太空了,你知道的。」

原本还窃窃私语的众位番王见我如此无礼,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

亦仁仍是面带微笑的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指着亦仁道:「我想要你将戈壁滩上一亩地赐于我,并且凡是亦家的子孙都不可以踏入此地。」

底下一阵哗然,亦非猛然站了起来,道:「小秋,你要做什么!」

我没去理会他们,只是与亦仁静静地对视着,隔了许久,亦仁淡淡地道:「准了!」

这一下子,宴席给炸了锅一般的热闹,连陆展亭也微有一些吃惊地看着亦仁。

亦非红着眼,咬着牙道:「陛下,您没有这个权力。」

亦仁端起面前的玉碗,他指间金色的护碗与剔透的青白色玉碗相衬,依旧是一股淡淡的帝王优雅。

亦非仍旧是一身鲜红的宽松袍子,长长的乌发高束着散落在脖间,但是属于他的那一分慵懒却不见了,有的只是慌张、焦虑以及浓浓的担忧。

「哦?为什么?」

亦仁喝了一口碗中的酒笑问。

「因为他是臣弟的奴才,即便皇上脱了他的官奴籍,他也早已卖身给臣作家奴了!所以臣弟以为,皇上你无权随意处置臣的人!」

「有道理!」

亦仁点头笑道,他转头问我:「小秋,你看这怎么办呢?」

我微笑道:「那就请恭亲王把那张卖身契拿出来瞧瞧。」

亦非转头对站立一边的严管家喝道:「还不去!」

严管家连声称是,一路小跑将卖身契拿来,献宝似的呈给亦非。

亦非将连忙将卖身契打开,整个脸都白了。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卖身契上的落款是我画的两个很圆很圆的圈圈。

我笑道:「亦非,你瞧,卖给你的不是陈清秋,也不是顾九,只是两个圈圈而已。」

第二十章

卖身皇家为奴,古往今来会赖帐的大约也只有我陈清秋一人,因此难怪他们从来没在意过这么大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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