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鲍望春的嘶吼突然一顿,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算听明白陈宜昌的话,然后,他伸手一把抹掉口鼻间的鲜血,嘶哑地道:"老爷子,你,还是,杀了,我吧!"
陈宜昌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鲍望春冷冷一笑,"其实,就算,你,不动手,我也,活,不了,多久......"喘了几口气,又一把捋掉口鼻间流出来的鲜血,"我之,所以,今日,来找,老爷子,就是,想,尽快,完成,手上,的,工作,好,留几天,时间,陪他......"胸口的剧痛再也无法忍耐,口鼻间都是血的腥臭,但是微笑却在狰狞的鲜血淋漓间绽放。
赐官说:"纠缠了我几辈子了,这味道,东卿的味道......"
赐官说:"剑合钗圆,有生一日都望一日呀!"
所以,"你,杀了,我吧。"鲍望春淡然笑道,"否则,我,死,也会,在他,身边!"脑中一阵晕眩,人不由自主往下倒去。
赐官,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在你的身边死去吗?
那下一辈子,你,还会,爱我吗?
唉......
***
陈宜昌拿着鲍望春贴身藏着的军统委任状,在走廊上来回踱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鲍望春昏过去了,他又不相信西医,于是立刻派人请了广州最有名的中医--柳大夫过来诊治。
柳大夫一看这伤势就说必须扎针,把人掺扶着才解开血迹斑斑的衣衫,这份委任状就掉了下来。趁着柳大夫为那孩子扎针,陈宜昌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还是打开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骂错了人。
这世上怎么有这样倔强的人啊,宁可死也求饶!其实,他也无需求饶,只要把这份委任状给他看看,他老爷子当然知道他不是汉奸了,何必要弄得那么难看呢?
不过也是,赐官从小就恩怨分明,如果这孩子真的是汉奸,只怕他早就一枪毙了他了,又怎么会......哎呀,呸呸呸!自己是反对他们的,怎么看见那孩子满身的伤病,就反而同情起他们来了?
不管如何,赐官是下一代的洪门当家,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不过呢--忍不住又想到柳大夫适才诊治时说的话。
这孩子五脏六腑都有问题,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浑身气血不通,想必是长时间保持在一种紧张状态下才形成的。只是这样一来,心脉郁积,若不能把这股郁结之气散开,以他的身体状况,他只怕时日无多。
这孩子知道他自己快死了,他只是想死在赐官身边。陈宜昌老爷子忍不住心头恻然,其实,这也是一个满可怜的孩子。尤其在他命令狗仔把这一年来关于鲍望春的所有的资料都拿过来看了以后,他才知道这孩子的压力有多大,背负了多沉重的责任。
还真是,为难啊!忍不住挠了挠头。
然后,柳大夫的声音传出来,"老爷子,病人醒了。"
双城广州篇022(小幽,还没为你把绿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绿豆汤啊,远目!)
022
下午一点,鲍望春宣布召开军统广州行营第一次碰头会。
几个分支系统的老大,各个都仗着自己是这里的老土地,本来就看上头派下来的鲍望春不顺眼,都不想去开会,打算硬给这位上海滩杀过来的过江龙一点钉子碰碰。谁知道突然有消息传来说,这个鲍局长原来身体出了大状况,刚到广州就完全失明了。这个消息一出,各派各系顿时心思就活动起来,人人都以为自己可以乘机坐上广州行营第一把交椅的位子,顿时山雨欲来风满楼。
鲍望春收到消息后大为失望,他原来就知道这批人没有几个好货色,但是却还是没有料到,这群人已经盲目到了这种程度。日本人进攻广州已经迫在眉睫了,这群人竟然还有心思搞内讧,而且一个脑子清醒的人都没有!
但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失望,在听取了罗靖安的报告以后,失望就变成了杀意。
他要的是上下一心,一致对外的军队!不是想尽一切办法自己人搞自己的一盘散沙。尤其是,这盘散沙还都是借着"军统"名义胡作非为的狗屎!其实就算这群人都是狗屎,鲍望春相信自己也有能力把他们训得跟狗一样听话,但若他们披着的是"军统"的皮,私下却在勾结日本人,为广州"沦陷"不断作着努力,那鲍望春的底线就被突破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陈老爷子突然又答应帮忙了,但鲍望春当然不会拒绝这送上门来的助力。
而那几个本来以为自己大有希望可以成为广州军统负责人的大佬,直到开开心心走进了开会的大厅,看见坐在首座旁边的洪门老爷子陈宜昌,才知道大事不好,可惜这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然后,陈宜昌再度见识了鲍望春心狠手辣的本质。
他端坐在会议厅的上首,脸色苍白,双目微闭,伤重的身体半瘫靠在椅背上。如果只是看外表,谁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清瘦俊美到孱弱的人会是后来连发二十三道枪毙命令的主事者。
二十三道枪毙命令!据后来洪门弟子说,他们只是站在一边当摆设,听着那些大佬被拖出去的惨叫都听得腿软了,但自始至终,鲍望春眼都不睁开一下。他只点名!
被点到名字的大佬,站在他身后的罗靖安自然会拿出一份资料,把这个大佬犯的事一一公布出来,然后就有人上来把这个刚才还在呼风唤雨的大佬拖出去。两声枪响,一声惨叫,整个会议大厅静得就像坟墓一样。
当然也有人试图反抗,但通常那人枪还没有拿出来,自己已经被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了。
而这次清洗事件也在日后被记录在了军校特科的教科书上。归根结底,除了鲍望春自己,没有一个人相信已经身受重伤又双目失明的他还能以这样的雷霆手段,毫无顾忌地清洗队伍。军统广州系统各支派的大佬不相信,就连陈宜昌自己坐在那个厅里都不相信。
陈宜昌一开始是以为鲍望春需要洪门的助力帮他座安稳这个位子就好,谁知道后来才发现,那个人从开头就只是在利用洪门的名气,他们洪门中人只要坐在那里,什么都不需要做,他自己已经把那群不信邪的大佬收拾得一干二净。
全面细致的情报加迅速及时的反应加必要的雷霆手段,当然,还有一份冷淡狠辣的心肠,几乎完全不可能的事情,陈宜昌就眼睁睁看着它在眼前完成了。
忍不住就给他有点欣赏,陈宜昌不自觉地想。若说能力,赐官跟他倒是不相上下,两个人都是一时俊杰,但赐官绝不如他能狠得下心肠。说这人的狠,他不仅仅只是针对外人如此,就是对他自己也绝不手软。好几次,光是看着他呼吸,就觉得浑身发痛,老爷子难得地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有点后悔的意思。
啊啊,自己好歹还是洪门的当家,绝对不可以同情这样的妖精!陈宜昌甩开心里的悔意,却还是不自禁地又联想到自己的徒弟。赐官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点算计心肠,往往是事到临头了,他才不得不展露一下自己的实力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但如果他能像这妖精有这份狠辣和预算千里的本事,只怕洪门早就超过青帮,恢复往日的江湖地位了。哎呀,这样想想,要是赐官真能把这妖精"娶"回家里,不是对洪门也很有裨益吗?
啊哟,顶你个肺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
就在陈老爷子这样的反复心情当中,军统广州行营的第一次碰头会结束了。鲍望春枪毙了二十三个大佬,革了十七个大佬的职务,他们的位置全由原来派系的第二把手或者第三把手接任,并且统一归罗靖安辖制。
那炎热的午后,一场大雨还没有落下来,鲍望春又一次掌了大权。
***
等到周天赐连夜从香港赶回来的时候,广州已经变天了。
"赐官!"洪门弟子狗仔守了他半宿,才看见人从火车上下来,就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赐官你最好有点准备,老爷子火气很大......"
"他在哪里?"
"老爷子当然在洪门嘛。"
周天赐的薄唇愤怒地轻抿一抿,"我是说鲍望春!"
"医院啊。"狗仔奇怪地道,"不是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说过的吗?他人一出会议室,就昏死过去了,老爷子没有办法,只能送他去了医院。啊哟,老爷子讨厌医院你也是知道的,不过那个鲍局长一副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
"哪家医院?"
"啊?"狗仔终于醒悟过来,"不会吧,赐官?老爷子叫你一回来就先去洪门的。"
周天赐一把把这不醒目的家伙揪了起来,"哪家医院?别让我说第三遍!"
"赐官,你好大的煞气!"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周天赐不得不放下狗仔,慢慢转身,"泰叔?"
沈文泰是洪门里跟陈宜昌老爷子同一辈分的宿老,执掌洪门律法,只是他为人低调,一般不出什么大事,堂中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不过大家都宁可见不到他,因为见到他的时候,也就是自己要倒大霉的时候了。
一向坚定有力的手都不禁微微颤抖一下,周天赐闭了闭眼,再睁开,"泰叔这是要绑着天赐回去还是直接执行家法?"
"噢,"沈文泰看看他,"这么说,你是有心理准备了?你知道你犯错了吗?"
周天赐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老实说,天赐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
沈文泰一挥手,"既然这样,你自己回去跟老爷子解释。"
"我......"周天赐急得只想跺脚,他想去见他的东卿,想得都快要疯了,怎么他们就是不明白呢?
"赐官,泰叔确是从小就疼你,你犯错也大都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但是!"沈文泰走过来一手按在周天赐的肩膀上,周天赐顿时觉得半边身体都麻了再也使不出力来,"但是,你不要挑战你泰叔我的忍耐度!"冷冷一哼,"跟我回去!"
双城广州篇023(小幽,你看人生就素如此,想要的总是迟迟不来。不过一锅绿豆汤,我就是煲不出来!)
双喜慢慢推开病房房门,罗靖安回头看了一眼,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医生,但随即就瞪大了眼睛,"周,周太太?"这位太太怎么每次都突然地杀进来啊?
"叫我何医生!"双喜淡淡地说。她一点没有说谎,她本来就是读医科的,就算后来嫁给了周天赐,她依然是广州为数不多留洋归来的女医生。只是今天,她倒也是特地为了鲍望春过来的。
早上看见周天赐走后,鲍望春也转身离开,本来只是觉得可笑--昨天还跟她说得好像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分开的样子,什么要生要死的,结果今天一大早两个人就各管各地做他们自己的"事业"去了,如果这个也叫做至死不渝的爱情,她何双喜也输得太不甘心了!
会不会是鲍望春故意装病拖着天赐?双喜知道自己这样想很蠢,不,是非常蠢!但是就算是最蠢的念头,一旦产生就会像种子埋进了土里慢慢就会生根,继而发出芽来。
所以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本身就是医生,也知道周天赐这一年来资助的医院是哪几家,而她作为周太太,要看谁的病历也没有谁能出来说不行。
但当她仔细看了鲍望春的病历以后,她发现自己真的是傻住了。
那个人,那个骄傲得好像就连天上的云也只配做他脚下的泥的男人,他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你爱他,就等,三个,月。赐官,完完,整整,都是,你的。如果,你不,要他了,你,想清楚,跟我,说。我会,带,他走!"
--他说:"我,只有,三个月,的,命了。所以,你想,清楚。赐官,的,生死,在你,手里!"
那个疯子,他真的会把赐官带走!而赐官,也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死!
双喜浑身颤抖,忐忑不安,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恐惧。不行,这不行!无论如何,无论赐官怎么对不起自己,自己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赐官去死啊!
她正愁肠百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的时候,却猛地看见了下面一排被医生划掉的药剂,这是?她的眼睛猛地一亮......
仔细研究了药剂和所有的前因后果,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家,洪门的陈老爷子就急冲冲地把昏死过去的鲍望春送进了她所在的医院。
看着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鲍望春,即便明明知道就是这个人抢走了自己的丈夫,何双喜还是忍不住地感觉有些恻然。
赐官和自己,这个人和白黛林,如果那两个人没有相遇,他们应该是多么幸福的两对夫妻!哪怕这个乱世怎么样的天翻地覆,以后的人生怎么样的颠沛流离,他们都会感觉幸福,觉得快乐。夫妻夫妻,这是要几生几世的积累才有的姻缘啊!
可是现在,他们自己亲手撕碎了那些关于幸福的幻想。白黛林死了,离婚合约也在自己的书桌上--那两个人究竟要牺牲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够证明他们的爱是伟大的,是激动人心的呢?
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不是真的需要这样的感情?这个人世间,是不是真的除了这样的感情,其他就算抛掉都无所谓?
忍不住伸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眼睛,不!就算眼泪,她也不要在他的眼前流。她没有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她,使他们对不起她们!
所以,就算自己这样做,也是对的!是对的!是--对的!
"嗯哼......"仿佛感觉到了不安,鲍望春从昏迷中转醒过来。
"医生,医生!"罗靖安大叫。
双喜瞪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副官,"我在这里。"
"你......"对了,她是医生!罗靖安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头皮,"何医生。"
双喜走过去开始检查鲍望春的状况,又拉铃叫护士进来,有条不紊地注射针剂,又让护士给他挂上盐水,然后抬头看看罗靖安,"你怎么还在这里?"
罗靖安一呆,"我......"
"医生治疗当中,闲杂人等必须离开你不懂吗?"双喜冷冷地问,毫不客气地命令,"出去!"
罗靖安被她的气势吓住,不由自主退了出去。但直到其他护士都出来了,门也关上了,他才猛地想起来,其实这样很危险诶,那个女人,算起来应该是局座的情敌吧?听说女人对待情敌都是手段很毒辣的,但是,但是局座是男人啊,到底算不算这种关系呢?
啊啊啊啊啊啊!罗靖安猛抓头发,他要疯了!
病房里--
鲍望春眨了眨眼,眼前虽然还是漆黑一片,但身上的痛楚却比刚才要好太多了。
"鲍望春,我说话你听得见吗?"双喜淡淡地问。
"双喜?"微微一愣,鲍望春的声音有些飘忽,"你,怎么......"
"我是这里的医生。"双喜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稳,"你身上的伤很重,不过除了始终没有驱除的神经毒气的残余,其他只要加以时日进行调养,就会好。"
"......"鲍望春说不出自己心里这一刻是什么滋味,任何人来治疗他,他都觉得无所谓,但是双喜,让她看见自己这样最无助的样子,他觉得很不舒服。
"另外,我建议你找好的心理医生进行心理治疗,"双喜继续道,眼睛却紧紧盯着他,"并且长时间修养,否则,就算你的眼睛好了,你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
"等一下,"鲍望春听出不对的地方,"我的,眼睛,能治?"
双喜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是,你的眼睛能治,而且,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