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生下不久的猫咪,娇小得一手就可以提起两只,柔弱的颈脖又是那么的纤细……轻轻地触碰,就能感觉到脉搏在朝气蓬勃地跳动着,血液顺畅地在体内你来我往。
与温柔地抚摩相反的,男孩的一双眼睛逐渐变得冰冷而又邪恶,黑得如同见不着底的井,又像掌上的黑猫。他的脸色也逐渐地褪尽,留下毫无知觉的惨白,就像手边的白猫。
你们……很快乐对吗?什么也不用烦恼……什么也不用担忧……一心一意地满足于舒适的生活……天真得什么也不懂……吃饭睡觉和玩闹就是你们的世界……
真的太快乐了……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快乐……这么满足……?
只要你们两个幸福就好了吗……?
不可以!不可以……让你们这么无知的幸福下去,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黑色的快乐……
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啊……你们知道吗……
男孩抚摩猫咪的手掌陡然手紧,眼底迸射出残忍而又痛苦的寒芒,还有那一片深深的绝望,就像无边的黑夜。两只猫咪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身子在被掐住的颈脖下慌乱地扭动着,瞪得老大的眼眸满是震惊与不信,还有那即将面对死亡的浓烈的恐惧。小小的生命怎么也不明白天使般的主人为何会在下一刻变成了恐怖的恶魔,无辜又无助的眼珠子不死心地发射出无言的疑问,无言的哀求,以及无言的抗拒。氧气一点一滴地挤去,五脏六腑仿佛泡在生碱水里,逐渐地扭曲,变形,直至干瘪……
可是,在猫咪即将断气前,男孩却松开了手,一绺儿空气如箭一般地射进那细小的肺叶里,激起一阵阵剧烈的痉挛。尽管难受,猫咪仍燃起了希望的火苗。然而更迅速的,伴随着男孩眼底绝望风暴的掀起,他两只手抓住猫咪用力一扯──
嘶───!!
纤细的颈脖破裂开来。柔弱,无辜,茫然,惶恐,全被那潮水一般的血海漫过去了……无踪无迹……只留下华丽妩媚的万丈红霞……
男孩神情恍惚,一股无端的甜蜜涌上心头。尚残有体温的血流犹如一条条软绵绵的蠕虫,蜿蜒着向四周围扩散,企图透过每一粒细小的分子,渗入到浓黑的大地中去。把自己完完全全到奉献出去。一地的鲜红,正是献给夜神的祭品。
白猫破碎的肢体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杜鹃,红的更红,白的更白,生前没有焕发出来的美丽竟在这一刻以惊人的速度释放着,将美的精华挥发到极致。黑猫虽也沾满了血,却没有什么变化,火一般的红艳似乎都被那致命的黑色给吸收干净了。
白色,是将一切奉献出去。
黑色,是将一切掠夺进来。
血仍在涓涓地流淌着,从两只猫儿的断颈里,一团团红彤彤的虫子簇拥着滚落到地面,缓慢地扩散,爬行。男孩端坐其中,感觉仿佛坐在一座小小的山谷里,四周蘩花似锦,艳光一片,上下左右都是成片成片大红的花朵,一簇簇,一丛丛,一串串,娇艳欲滴,光彩照人,满心满眼都是这遮天蔽日的红色……好漂亮……再没有如此绚烂的美艳了……美丽只在奉献的那一瞬间……
血,慢慢地滴尽,干透。
艳光渐渐地敛去,直至消失,代以深沉扭曲的黑色。魔鬼吃掉了丰腴的天使,指甲上死一般的黑。
又回来了……又回到黑夜的怀抱……
男孩的面孔变化莫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扩大,时而缩小,彼此交换着到最终定型,这一定型竟是隔了十年。不再是稚嫩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俊秀但却无比阴骛的脸孔,不变的,只有眼底那深不可测的绝望。
***
A大,外文系教职工办公室。
韩川刚进门,就有同事向他报告:“韩老师,余老师今天请假。”
大家都知道全校最受欢迎的教日语的黄金单身汉韩川和教英文的美丽女教师是最近刚走成的一对。
“她怎么了?”韩川记得昨天送余老师回家时还好好的。
“今天早上她一开门就看到一只肚破肠流的死猫躺在她家门口,吓得当场昏过去。”
“死猫?”韩川一怔。
“而且还是一只黑猫,不知道是有人恶作剧还是怎的,总之那样子真是又可怕又恶心。”一名女教师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她正好和余老师住楼上楼下。
韩川不说话了,一股怒气急剧地在胸间囤积。是恶作剧还是意外,这还用说吗?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因为今早上他家门前也出现了一只惨不忍睹的死猫,只不过那只是白的。会做这种变态又残忍的事的只有一个人!
强忍下怒火去给学生上日语课,韩川始终板着个脸一反平日的温和亲切。学生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今天的老师实在有些吓人。既然老师心情不好,就应该尽量不去惹他,偏偏最角落处却有两束火辣辣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向他直直射来,宛如两簇黑红色的火焰。
诡异慑人的眼眸。
阴郁灼热的目光。
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韩川不是没有被这样注视过,尽管心下惴惴不安,如芒在背,平日仍能装做若无其事地忽略过去。但今天那目光却把他压抑的怒火撩拨得异常旺盛。在他差一点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下课玲及时地响起来了。
“下课!”韩川口气恶劣地吼道。
学生们立刻如遇大赦般地赶紧作鸟兽散,惟恐被台风尾给扫到。当然,除了一个人外。
韩川知道他总会留到最后一个才走,便也不急着收拾东西,待其他学生一一散去后,他才迎上那两束纠缠着冰与火的目光。沸点的背后是冰点。灼热到极致便是彻骨的冰寒。
“莫世杰,你到底想做什么?”韩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被质问的男生有一双漂亮得出奇的眼睛。那不是男孩子该有的眼睛,美得太过分了,一不小心就会令人迷失于其中。但也不适合女孩子拥有,内藏的阴狠犀利总在不经意间闪露。他长长的睫毛抖了一下,并没有吱声,眼帘底下迅速地浮起一层薄若蝉翼的哀怨。
韩川继续逼问道:“那是你干的吧?未免也太恶劣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有干这种恶作剧?!”
不对!小孩才没有他的手法残忍呢!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竟让他给活活撕开了肚皮。
莫世杰开口了,但却是答非所问:“猫死了……我勒着它们的脖子,看着它们一个劲地挣扎……然后才撕开了它们的身体……那沾了血的样子好漂亮……”
“你……”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韩川正要发作,莫世杰那低沉迷离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小时侯,我也曾经这样杀死过两只猫,一黑一白,全都死了……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可爱,很快乐,快乐得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想告诉它们什么是黑色的快乐,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丽……我沉迷于这种快乐太久了,久得怎么也挣不脱……现在,我也想把这种真正的美丽和黑色的快乐献给你……”
“你胡说些什么?”韩川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得这种话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说出来的,“不准你再说这种话!这次的事就算了,我不会跟余老师说是你干的,不过你要好好反省!我也就罢了,可余老师因为惊吓过度没能来上课,你难道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世杰的眼神遽然变色,在那一层薄薄的哀怨之下迸射出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甚至可说是不属于正常人的阴毒光芒。像毒蛇的齿,妖鬼的爪。
“愧疚?”他冷冷一笑,寒意立刻如蜈蚣般爬上了韩川的背脊,“你难道还不懂吗?那两只猫就是献给你们的祭品。黑猫就是我自己,我杀死自己来献给你们,白猫就是你那虚假的温柔,我杀死那虚伪的面具好让你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而那个女人,她无法接受祭品的话……那就只有给我陪葬!”
剖开自己,涂满污血,将魔鬼的使者献出去,把最浓黑的悲凉与愤怒送出去!而这种来自地狱的奉献同时也潜伏有同归于尽的疯狂因子,也许到最后,被掠夺的将是对方,把掠夺来的一切也一并奉献出去!
满山满谷绚丽多姿的红杜鹃……是多么美的景色啊……红得这般的妖异,可是……那被鲜血泼出来的红杜鹃却又显得如此的娇弱,清纯,小鸟依人,令人直想狠狠地破坏,伤害,摧残,蹂躏它!那无声的邀约是清纯底下的淫荡,也是最美丽的地方。
韩川在世杰的注视下寒毛倒竖,冰冷的蜈蚣所爬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韩川惊觉自己根本没有那个魄力与这才19岁的学生对峙,那种眼神似乎随时都可以把他吸如永无止尽的黑洞里。
世杰一眼不眨地凝望着他,缓步走到他的面前,轻盈得好似一抹幽灵。韩川的头皮隐隐发麻,他想要退开几步,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像被那仿佛带有无形魔力般的目光给冻结了,整个人就如同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脚板与地面紧得难舍难分。
世杰比韩川高一点点,他微微颔首,冰冷的手轻轻抚上韩川刀刻般的脸庞。
“不要再接近她……这决不是警告而已……我已经把自己杀死在她面前了,其他的都无所谓,只有这个……我决不放弃!”
从剖开的黑猫腹中,释放出的是复仇与怨恨的恶灵。
灼热的气息伴着森冷的声音扬起,吹拂过韩川的颈脖,令他不禁抖了一下。宛如触电般的滚烫,与抚在脸上的冰冷形成极鲜明的对比,然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却是来自于同一个人。
“你……为什么……?”韩川虽然气恼,却仍无法控制自己的胆怯。
“为什么……?”世杰扯开一朵灰黑色的微笑,绝望沉浮在他的嘴边唇上。
“我早就说过了,因为……我爱你。”
韩川顿觉一阵头昏目眩,天摇地动,口中如含满了糠,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世杰的目光渐柔渐软,由如剑般的犀利转变为如梦般的柔和,仿佛流出了粘稠带脓的液体,一路将面孔腐蚀熔化。
魔女一般的阴霾已在囤积酝酿,地狱深处隐约传来猫叫的声音。失了聪的蝙蝠跌跌撞撞,四处飞窜,磕得血流满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每当黑夜来临,世杰总都会打心底冒出一股奇异的恐惧感,仿佛雨后的春笋,一颗一颗齐刷刷地窜出来,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然而,在坚硬如铁的冰凉的恐惧外壳下,却是甘美无比柔嫩细腻的快感,光滑如玉,给人的感觉像是沿着滑梯顺滑直下,坠入无底的深渊。恐惧每增长一寸,快感必增多一分。
被黑夜封锁的恐惧,在刀锋前游移的快感。
仿佛一位铐着锁链的君王。
从小,似乎总在阴暗处生长,畏缩地躲在角落里窥视着远处那一片灿烂的阳光地带。可是那不是属于他的世界!一旦越出黑夜的边界,他将被焚烧成一团焦黑!只能……这么远远地望着……远远地……
爸爸不需要他,妈妈也不需要他,他们只关心哥哥。那个大他四岁,漂亮得像个天使一样的哥哥。可是当爸爸为了给哥哥捡帽子被汽车撞死后,妈妈的态度就全变了。她不停地鞭打着哥哥,一边哭一边歇斯底里地痛骂,用滚烫的火钳烙他,用夹子把他的指甲生生夹下来,用针线把他的嘴缝起来,不准他吃不准他睡……哥哥满身都是血,新血覆着旧血,旧血翻做新血,浑浊得好象魔鬼的唾液。只因他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他是个杀死妈妈最爱的人的凶手。
那时的世杰6岁,他看着哥哥蜷缩在肮脏的角落里,像只血肉模糊的蛆虫,没有尊严,没有反抗,没有生存的价值。那隐藏在乱发和污血下的双眸充满了闪闪的泪光,在腐烂了的黑暗之中,宛如钻石般的美丽。是凌虐让他美得如此的凄惨,凄惨得如此的美。
想要使他变得更美一点……世杰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带着欣赏猎物的表情,如同一位高贵的君王,居高临下审视着从阳光下捕来的猎物,心满意足。黑夜就是他的王国。哥哥迎向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惶恐,那么的美。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勒住了哥哥细小的颈脖,用劲全力掐下去。哥哥没有喊叫,也没有挣扎,眼底尽是美无伦比的绝望。诡异的幸福顿时充塞世杰的心胸。从来没有过的美丽。但是,到底他还是松手了……他的哥哥啊……最适合绝望了……笼罩无边黑夜的绝望……
后来,哥哥被送进了精神疗养院,妈妈被送进监狱。惟有他依然留在黑夜的国度里,独自守着这充满霉味的潮湿的房子,倾听那空寂中乌鸦拍翅的声音。无比的淫靡。它们是黑夜饲养的天鹅。
再后来,妈妈回来了,从此变得血一般的妖艳。这间昏暗的房子开始散发出淫乱的气味,不同的男人来来去去,有老的,有小的,有粗鲁的,有矫作的……在妈妈的床上只有一个定义:做爱的工具。他们死一般地做爱。情欲的气味浓烈刺鼻,几乎令世杰抽搐。他不止一遍地在暗处看到妈妈狂浪地笑着,放肆地张开白皙的大腿,像蛇一样与男人们纠缠在一块,欲仙欲死地尖叫着,野兽般地翻滚着。她像是要吸尽男人的每一滴气血,疯狂而又炙烈。雪白的大腿在黑暗中发着荧荧的光晕,如白骨一样的清晰。
世杰每次都吐得几欲虚脱。可妈妈淫荡的笑声依然响在耳边,时而像乱抖的珠子,时而像拔尖了的海绵,每日每夜不停地回荡着。沙发上、地板上、床上……无一处没有他们做爱的痕迹。狼籍一片,赤裸裸的在他面前。
再后来,妈妈自杀了,手上还握着爸爸的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终于,这座房子彻底地陷入了永无天日的黑暗之中,他既是这里的君王,又是这里的囚徒。
铐着枷锁的君王。
厌恶阳光下的每一样东西,觉得那过分幸福的样子不是美丽的真正定义,想要把他们拖进黑夜里来,想让他们变得更美一些……
因为,他实在太寂寞了。
从此猫猫狗狗、小鸟小兔之类的小动物的尸臭便时时漂浮在这座房子里。撕裂了的肢体,粉碎了的头颅,在奉献了最后的美丽之后直至腐烂,才被一把火烧掉,只留下流星划过天际时那一瞬间的绚美。
想要掠夺更多的美丽,想要找寻更多的黑色快乐来陪伴他……
因为,他实在太寂寞了……
韩川是唯一一个让世杰感到震撼的阳光下的生物。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每一处毛孔,每一个细胞。仿佛一颗炮弹在死水中陡然爆炸,无数的碎片扩散成绚烂的花朵。
韩川也许忘记了,但世杰仍清楚地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课堂上,他正是为了见他才考到这所学校来的……
那是个暴风雨的天气。滚滚乌云张牙舞爪,横行无忌;狂风鼓动着黑色的翅膀,企图吞噬一切;浑浊的雨水翻江倒海,倾盆直下,夹杂着风中的泥沙,在地面上聚成一道道黑色的河流。整个世界都淹没在这灰蒙蒙的泪海之中,连天堂都被地狱的恶鬼占据了。到处天昏地暗,除了黑夜还是黑夜。哭得发狂,哭得身心力竭,哭得肝肠俱裂,哭到最后,眼中流出的是浓黑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