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二·远别离 西陵篇 下————柳折眉
柳折眉  发于:2010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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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向一边被点住哑穴的上方朔离,安宁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灰蓝色的眸子里写满了内心情绪的激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上方未神不由踉跄地退后几步。
身为太子,接受的是君王的教导,太傅、史书上都分明地告诉自己:天家无情。那个高坐在宝座上的人首先是君王,然后才是父亲,所以他透露出的每一点温情都会精心收藏。从小到大,因为懂得自己真实容貌可能带来的巨大灾难从来不敢过分接近他人,但是这个男人的关爱却是自己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得不承认年纪越大他越明显的疏离无情让自己时有伤怀,看到他对无忌的疼爱更是一种极端的羡慕。只是自己从来都没有想到,三十年的努力,不但不能让他多分给自己一丝的关爱,反而因为外形容貌的相似引起他心底的罪恶,让他甚至连自己最后的依托、王位继承人的权力也有心一并剥夺!
只有上方无忌才是得他独宠的皇子......那自己和上方凛磻的争夺,究竟又算什么?
"你还在企望着什么呢?未神,曦颐,你的血液里,有夜纣溪怡的恨和诅咒--你那比紫水晶更晶莹透亮的紫色眼眸,你比任何金属都更耀眼的银色头发,不是妖魔浸染了你的心,而是你本来就是妖魔的后代啊!"毫不在意上方朔离陡然收缩的瞳孔,上方莜棠继续说道,"在这金碧辉煌的大郑宫里,能有什么秘密逃离我的眼睛?你那可怜的母亲用生命向溪酃交换你的性命的时候,我就在一边;你那可怜的姨母用美貌向巫医交换月见草的时候,我就在一边;每一次你因为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而忘记服药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小心地提醒。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我用王族的丑闻威胁最端方严紧的溪酃,我杀了所有可能泄露机密的侍从宫人,我让巫医服下薜僖草一点点陷入疯狂......曦颐,我最爱的孩子,你真的愚蠢地以为,这个大郑宫真正细心周到看顾着你的,是你身边这个永远道貌岸然的大祭司溪酃?"
再也支撑不住的上方未神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站起来,曦颐!"上方莜棠突然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夜纣一族最后的血脉!你要向那个凶手讨还一族的血债!拿起你的剑!"
慢慢地站起,修长的手指慢慢搭向腰间的银剑,紫色的眸子里火光闪动,形成异常妖冶的图景。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不稳的手持着银剑,一阵阵不住颤抖的剑尖,已经点在上方朔离咽喉。
第二十八章 湮灭
金裟殿生长着爱提丝化身凤凰神木的庭院,在四周烈烈燃烧的火把光耀下,显得异常明亮。
凤凰木下躺倒的大祭司溪酃和成治帝上方朔离,后者的咽喉,到笔直指着的剑身轻颤的银剑剑尖,不过一寸距离。
银剑,握在西陵太子,上方未神的手里。
站在上方未神斜后方向的,是西陵的丞王殿下,上方莜棠。
四个人,四道呼吸。
剑尖在颤抖,却也在缓缓地逼近。
一片沉寂。
"啪"--
突然一只火把爆出一个火花,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随即在金裟殿响起,"果然是......好厉害的摄魂术啊!"
定定的紫眸猛然恢复清明,急急撤回的银剑,却还是在上方朔离身上带出浅浅的一条血丝。
"谁!"
上方莜棠双手疾挥,银针顿时织成一片天罗地网。而当银光闪过,上方未神身边,已然站着一个青衣含笑的青年。
微微一笑,青年袍袖轻展,身旁脚边已是一片银光耀眼。顺势双手合起,身子跟着微微一躬,"‘百年不过一梦,浮世谁知觉时'--丞王爷,在下有礼了。"
"你--"上方莜棠不自觉地向他迈了两步,但随即一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陡然变色,厉声喝道,"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是希望化解这一场冤孽。当年点破盘中迷局,原指望王爷不再忧烦自责,而不是为了今日的生灵涂炭--化解这场冤孽,才能使王爷不至于梦醒之后,追悔无及!"
火光中身影飘摇,青袍缓带笑容舒展,温文宽和的面容,幽黑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真诚的怜悯和同情--上方莜棠仿佛又一次看到当年摩阳山西斯神殿外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即使最漫不经心的姿态都散发出自然而然的沉静雍容。
"君、雾、臣......"
几乎是轻得听不见的三个字出口,上方莜棠陡然恢复了之前的冷静表情,"原来你的摄魂术也不过如此。"
无痕微微一笑,"初学乍用,不熟练也是自然。"
"是你毁了我所有的计划?"
"王爷很清楚现在的局势。"
"但我的目的很简单。"突然变动身形,手已经扼在了上方朔离咽喉,"我不在乎玉石俱碎。"
"无痕也同样不在乎成治帝陛下的性命。"最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让四个人露出意义不同但实质一致的惊讶表情的句子,无痕淡淡地继续道,"上朝廷宰相首辅阿克森提纳大人已经应淳王和大皇子命令入宫,一旦金裟殿有变立刻请出太后懿旨,着太子上方未神立即继承大统,延续西陵上方王族血脉。"
上方莜棠爆发出一阵大笑:"‘太子上方未神继承大统,延续上方王族血脉'!真是天大的笑话!让妖魔之子继承神之西陵,祈求爱提丝的庇护吗?还是让一个身体早已被玷污、失去了侍奉神灵权力的卑贱肮脏之人登上西陵国君的宝座!"
感受到身边上方未神无法抑制的颤抖,无痕紧紧握住他的手,"西陵王族的血统不容被玷污,王族的尊严更不容人肆意侮辱!任何有损西陵国体的行为,任何伤动家国百姓的行为,任何以天下万物为粪土的行为,爱提丝神绝不允许!丞王爷乃是系出高贵的宗室贵胄,这基本的律法族规......应该记得很清楚吧?"
"我、不、在、乎!"
"这么说王爷就是知道了。王爷已经打定主意,冤孽无法化解......那么,请王爷就此上路吧--愿爱提丝女神宽恕你的灵魂!"说着一手揽住上方未神的腰,竟是要直接从殿宇顶上飞离!
黑色的长鞭陡然卷上足踝,尚在空中的无痕双臂猛然一振,上方未神的身子已经斜斜地被甩向殿宇瓦面之上。早已守候在彼处的月写影银色长索挥出,恰好卷住他的腰身,两人稳稳落在光滑无比的琉璃瓦殿顶上。
而金裟殿庭院之中,青色的身影仿佛化作了千条万条,"浮光掠影"的身法第一次全力施展开来,在黑色的鞭影里游走从容。
大殿顶上的上方未神不由屏住了呼吸:从来没有见过上方莜棠施展武功,想不到他于武学一道竟是精深至斯!精妙的鞭法、灵动的身形、悠长的内力,还有那份纵然身处劣势也自然保持的优雅......上方未神越看越是心惊,猛然意识到自己与他武功家数竟是如出一辙,心头顿时一片混乱五味俱呈。看着院中黑色鞭影中闪动的青衫白袍,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青影突然一顿,随即一声"接着--",柳残影和云照影已经从两个不同方向分别接住了大祭司溪酃和被藏匿在凤凰神木树冠下的上方无忌。
"你该死--"
"蓬"地一声,黑色长鞭卷起漫天银针向青色身影铺天盖地般打去。无痕应变奇快,身上青衫早已撕裂舞作盾牌,随即奋力一抖,竟是将漫天银针尽数返回了上方莜棠自己!
"啊--"
"啊--"
两声惨烈的惊呼,上方莜棠和上方朔离身上承受的,正是粹炼了十倍浓度的薜僖草汁。
站在殿宇屋顶的无痕,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陷入疯狂幻境的上方莜棠突然失去了进攻的目标,隐约见到一个同样狂躁的身影便猛扑过去;上方朔离身上遭受的银针虽较他少了许多,但面对疯狂的上方莜棠此刻清明的神志完全起不到任何的作用。野兽本能一般的撕咬扭打,完全没有了国君王爷的气质风度--纵是真正的神明跌落尘埃的那一刻也将狼狈不堪,何况,这是两个已经被妖魔占据了心神的......人?
一只火把因为激烈的撞击掉落,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庭院殿宇阶前装满清油的一丈红被推倒,在院中滚动、燃烧;凤凰神木在火海中展露凌云而去的优雅身姿,而站立在殿宇上被月写影紧紧扣住手腕的上方未神听到了一旁溪酃低沉而清晰的吟唱。
"昆司埃特灵魂复活,再次诱惑美丽而强大的女神;纯净力量孕育出的花朵最先枯萎,从新叶到根系缠绕着喷射毒液的毒蛇。直到青鸟降临的那一刻,太阳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无边的夜吞噬留下的一切。"
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
懿德殿,西陵国母罗伦太后的居所,是大郑宫中与金裟殿正成对角分布的地方,尽管如此,站在懿德殿外还是能够看见金裟殿冲天的火光。
"有些事情,是时候说出来了。"头也不回地说话,幽深如夜的眸子凝视着上方未神和上方萏芒身影消失的大殿门口。
溪酃忍不住摇头苦笑,"公子想要溪酃说些什么?"
"当年究竟是怎样的情景,还有,上方莜棠对于太子抱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些事情,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不是么?虽然真相总是会让人心痛,我相信溪酃清楚什么是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公子不相信今天自己眼睛看到的真相?"
"人永远也不能用眼睛看到真相......人用心发现一切。上方莜棠或许是孤注一掷所以想表达自己的真心,可是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的感情蒙蔽了眼睛和心灵。太子听到的确是真相,但,不是全部,也不是事情原本应该的模样。"
"他已经经受得够多了。"
"如果溪酃真的这么认为,那么早在看到事情发生苗头的那一刻就应该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扼杀,而不是隐忍如此多年。金裟殿的大祭司......今天如果不是我出手的话,溪酃应该也会有重新掌握局势的应手吧?"
微微颔首,随后轻轻叹一口气:"从那日公子指明要溪酃做血脉验证的时候,溪酃就知道公子早已看破了我们的一切计划。"
"没有你的默许,上方凛磻利用各地神庙散播谣言的计划不会实行得如此顺利。身为一国祭司又谨记着王族身份的你,不会随便允许任何不利于西陵上方王族的消息经过神殿这个渠道途径传递出去。国家遭到灾难,宗室受到威胁,最高神殿居然没有进行应有的祈福祷告,而是在和变成禁忌的上方未神商量后才开始进行金裟殿应当履行的职责--这样的大祭司,实在是太奇怪了。"
"说是三权分立的上方王族,神权、族权最后还是要服从于最高帝王的君权,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当初我要以你为试验的时候,上方朔离才没有阻拦,因为这本身就是他计划的一个部分。"冷冷地笑了一声,"他是利用了太子和三皇子之争试图让自己最喜欢的五皇子坐收渔利,上方莜棠是将三位皇子的争夺作为他毁灭西陵的报复手段,而你则是坐在最中间,时刻调整着他们两个的局面:祭司淡泊无争但具有实际的约束权力,在上方无忌面前明确表示对太子的偏重是曲折地表达你对上方朔离做法的不赞同;用隐忍和无奈的顺从取信上方莜棠,因为你要保全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上方未神,还有上方无忌和上方凛磻。平心而论,你做得真是非常漂亮。"
"做的再漂亮也不如公子的目光如炬。"溪酃突然轻轻笑起来,"我喜欢这些孩子,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不想任何一个受到损害。就算天命注定了他们的道路鲜血淋漓,我也希望尽自己一切力量保护他们不受上一代的爱恨纠缠所苦。"
"真不愧是大祭司,无论什么时候都将天命两个字挂在嘴边。"无痕冷笑道,"但是大祭司似乎忘记无痕曾经说过,我是医者,医者不信天命。"
"固执地相信天命的人永远也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而愿意以自己的全部作为赌注争取一个变数到来的人,将创造历史--公子是坚定地相信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可是,"溪酃淡淡看了他一眼,"若非天命,公子也不会来到这里。"
无痕陡然一凛,目光顿时锐利如刀,"溪酃此言何意?"
"指引命运的青鸟秉西斯神意志降临,青阳之光劈破笼罩大陆的迷雾--摩阳山的预言发出不过十三年,二百年沉寂的西斯大神怎么可能连续两次眷顾西陵?纵然是自称神子的我们也无法相信。但,没有人可以矫造神意而不受惩罚,除非他本身就是代表着神之心意的天命者。"溪酃微微一笑,"遵从者遵从命运,创造者创造命运,在进入神殿将自己交付给西斯大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的命运。我是命运的旁观者,我只能看着一切发生、发展、结局,我接受大神和天命者的一切意志,所以我看到公子的一切作为。"
指尖在忍不住地发抖,但一双深沉如夜的眸子却是古潭无波,"你看着我的一切作为......你接受这样飘渺无定的天命?"
"是的,因为我相信它。我是神之西陵的传人,是侍奉爱提丝和西斯大神的金裟殿大祭司,我必须相信......不,不是这样的!"轻轻摇一摇头,溪酃突然自嘲地笑起来,"我是上方王族的血脉,我永远也无法放弃自己的私心。公子是在保全着溪酃希望保全的人,公子是在了结着溪酃希望了结的冤孽--大郑宫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不在乎,因为我要做的只是保全上方王族最后一点纯洁的血脉而已。让他们只知道现在的这些,比让他们知道一切的真相更为幸福。我不是神,一切按自己的心意去做......曾经有一位大人对溪酃如此说道。"
"自己的心意,你最初的心意......只是保全上方未神?"
"所有的事和人里,他最为无辜。"溪酃轻轻叹一口气,"当年夜纣溪怡的事情,我没有将自己所知的命运说破。他是我第一个看到其死亡的人,是从那个时候起,对命运沉默不再是对神的敬畏,而是对真实人事的恐惧。避走金裟殿,被上方莜棠所怨所恨所胁,都是当年对自己所以为的不可改变的命运沉默而造成的恶果。如果不是祭司的身份所阻碍,如果那个时候能有足够的勇气阻止......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是自己犯下的错,只能尽一切努力弥补那个孩子;而被牵连进来的所有人,都是我希望保全的对象。"
无痕沉默了。
溪酃轻轻笑一笑,"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所以借助公子的手达成心愿。虽然这一句话现在说来有些讽刺,只要不损伤神之西陵的根基和命脉,溪酃愿意为公子达成一切愿望。"
"如果我要的只是你口中心中念念在兹的神之西陵呢?如果我的愿望会损伤到西陵的根基和命脉呢?如果我的作为已经确实地威胁到西陵的安危呢?溪酃,你没有权力作出这样的允诺。"顿了一顿,无痕的目光转向正前方的懿德殿,"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
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戒备森严的殿门,又转向远处正在密密交谈的上下朝廷首辅阿克森提纳和蒙得戈尔,溪酃轻轻摇了摇头,"正是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候,溪酃才可以作出这样的允诺。金裟殿祭司是神的代言,传达神的意志,是将皇冠戴到至尊君主头上的人。所以,溪酃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交换公子的一个承诺。"
"如果是说让我现在放手......我做不到。"
"公子心怀天下,自然不会伤到西陵百姓。我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公子能够保留上方王族的血脉。"
"那么,溪酃大祭司,无痕以自己的尊严发誓,将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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