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宅院原本是君离尘任钦天监大司监时兴建的府邸,后院之中特意用青铜铸了一座观星台,造得很是精美,这
几天晚上天气晴朗,君怀忧父子多半的时间就耗在这里。
“那一颗是天狼星,我们一直认为那是凶象之星。”
“这天狼星又有什么故事吗?”这几天听故事听上了瘾,君清遥又缠著他要讲故事。
“其实这些故事都是前人杜撰出来的。所谓什么命运、星象无非是牵强附会之说。人们在这里面不过是寻找一种
心灵的寄托。等你了解了这个世界真正的构造组成,才会明白,我们所认为的这个广大世间,和这浩瀚星空相比
,实在是连一粒微尘也称不上的。”
“那么说来,什么神怪,仙人什么的都是假的吗?”
“啊!那也并不一定,神秘玄奇的事也不是没有。”眼前正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但,只是因为我们无法了解
清楚真正的原因而已。总有一天,人们可以解开一切的事物的奥秘,神奇也就不再神秘难解了。”
“我听人说,观天象可以知过去未来,那是真的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种星星的运动是有规律可循的。至于经由天上的星星可以知道世界上发生过或者将要发生
的事,我总觉得太过夸张了。”
“那不就是假的?”
“也不一定,也许真有什么办法能够推敲出什么来也说不准。你忘了,你二叔曾经就是主管这种星象历法之类的
,应该是对于这个比别人有更深入的了解。,也许有机会该向他请教请教才对。”一直以来接触的都是西方传过
来的学说,东方对于宇宙规律的解释,更有一些带有神秘色彩的说法。想想,就已经让人觉得好奇了。
“爹。”君清遥的面色突然一沉:“你还是离那个二叔远一点的好。”
想到那个人,他忍不住就要打个寒颤。爹那一天没有在场,没有看见那个人一声令下,血流成河的惨状。那种连
眉毛也不动一动的残酷,看了让人从心底也会发出寒气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些事直接面对总是要比避而不谈要好。再怎么说你称呼他一声二叔,他就是我们君家的
至亲。”
“可是……他那么残忍……”
“你二叔他……也不会是生来就这样的性情。”
“我倒觉得二叔他……很可怕……”
“清遥,哪有人生来性情就是冷漠的?我总觉得你二叔今天这种性格,君家多少要负上一些责任的。”君怀忧叹
了口气:“如果他和我们一样,一直是在君家长大成人,性格也许就不会这么极端了。”
“爹,你不常说,假设永远只是假设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只要一想到这点,我就没办法对他产生痛恨的感觉。”
“爹。”君清遥皱起眉头:“我看您这只是一厢情愿,二叔也不一定是真心把我们当作他的亲人。这事始终蹊跷
,您要小心他的用意才是。”
“是啊!说起来,在这个年代,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也是很平常的事呢!”君怀忧无奈地托著腮,遥遥看著天上
:“不知什么时候,清遥会把我当作仇人也不一定。”
“爹,你又在说疯话了!”君清遥大翻白眼。
“人生本来就是南柯一梦啊!”君怀忧站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好困呢!回去睡觉吧!”
君清遥只能瞪著眼睛,看著那个说到风就是雨的老爹衣袖甩甩就飘走了。
隔著花窗,远远站在另一头的君离尘,轻轻哼了一声。
什么亲人?这君怀忧果然是脑袋不正常了。
要不是……
哼!
第六章
“不知道是不是要遵守什么特别的礼仪?”君怀忧微皱著眉,面对一派悠闲的君离尘。
这一刻,他们正同坐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上,朝皇城方向前进。
一切源于昨天傍晚时分,这君离尘突然拿了两身衣服过来,笑眯眯地宣布要带他们父子二人进宫参加皇帝十五岁
的生辰大宴。
当然,君离尘是不容拒绝的。
于是,只能按时地坐上这辆大得有点夸张的马车,前呼后拥地赶往皇城里去。
“礼仪?”君离尘放下了手中的文卷,漫不经心地回答:“没什么需要太过注意的,和平时一样就行了。大哥是
世家子弟出身,风采本就不凡,随意一些反倒更显洒脱。”
“是这样吗?”君怀忧喃喃自语。
他望见车窗外高耸的朱红宫墙,一股没来由的沉重压到了心上。
君离尘一定是别有所图的,但他究竟在计划些什么呢?自己又有什么值得他加以利用呢?
果然没有做错,把君怀忧留下来果然是对的。光是一个倚窗仰望的测影,就足以让人惊叹于他的风姿。偏偏又像
是天边皎月一般,让人想要仰望追逐,却又无从下手。这个举手投足间光华满溢的形貌,试问有多少人能够丝毫
不为之动容?“
这样的人,会是多么让人乐于亲近啊!
这样的大哥,怎么能够这样轻易地放过了啊?
君怀忧转过头来,正对上君离尘乌黑发亮的眼睛,不由怔了一怔。
这君离尘的眼睛,又深又暗,看著看著,整个人都感觉快被吸进去了。
那不就是何曼常说的什么……魔性之美……
……真是漂亮……
“这位是右丞相,韩赤叶韩大人。”君离尘笑著为他介绍:“韩大人年轻有为,六年的时间,就从吏部侍郎跃升
为右相,实在是才华出众,我朝之栋梁。”
“君大人谬赞了,我不过就是有点官运而已,君大人才是人中龙凤,不世奇才啊!”那人坦然一笑:“这位一定
就是君怀忧君公子了,那一夜在聚华镂匆匆一面,我心里可是一直都在遗憾著呢!今夜得以重聚,实在让我得偿
所望了。”
“韩大人太客气了。”君怀忧看著眼前这个气质清朗的男子,心里倒是很有些好感。这右丞相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身上是一种完全正面的气质。
“君公子那晚喝醉了,一定没什么太深的印象。我们只当大家是初次见面,你既然是君大人的兄长,以后称呼我
作赤叶就好。”
“这……”君怀忧转头看了看君离尘:“韩大人是当朝丞相,我怎么可以……”
“既然如此,大哥也不要太生份了。韩大人生性友善,能与他为友,实是生平一大乐事。”君离尘也笑著对他说
。
虽然表面看不太出……
不过,总觉得……这两个人……不太友好……
“离尘,你可看见清遥了吗?”一个转身,怎么连一向沈稳的儿子也不见了?
“小孩子么,兴许是独自跑到花园里去玩了。”韩赤叶回答了他:“怀忧兄不用担心,我会吩咐值夜的侍卫们,
要是看见了他,就带他回来。”
儿子一向稳重聪明,君怀忧也不是真的那么担心,闻言笑著道了谢。
“唉──!”韩赤叶突然叹了口气:“贵府上可真是得天独厚啊!不但有君大人这样的显贵,怀忧兄也是一方士
绅,两位的品貌更是一样出类拔萃,好生让人羡慕。”
这些话要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几乎称得上很肉麻。但从这韩赤叶嘴里讲出来还能带著真诚的味道,听了让人
觉得十分舒服。
“韩大人过奖了。”君怀忧笑著说:“我们君家只是微有薄产,更是乡野草民。倒是离尘人才出众,多亏有他,
今天我才能登堂入室,见识这金壁辉煌的宫殿,更能和韩大人你称兄道弟。众位皆是一时直选,称羡的人应该是
我才对。”
虽然君怀忧还算挥洒自如,应付得体。不过,他已经开始觉得,这称得上被百官环伺的一晚,可是绝不会好过到
哪里去的。
好一场虚伪的表演。
稍后,望著月光下宁静的湖泊,他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
好不容易,才终于从那群阿谀奉承的官员中间逃脱出来,找个清静的角落坐下歇歇。
冷风一吹,酒意也去了几分。
他稍稍扯开绑得太紧的发髻,让发痛的头皮透透气。
那群人敬酒的速度实在令人觉得害怕,要不是韩赤叶帮他回绝了一大部分,只怕现在他已经死于酒精中毒了。
倒是君离尘自始至终笑而不语,好像存心想让那群人把他灌醉的样子。
感觉脸上烧得厉害,他伸手从湖里掬了一些清水,轻轻拍著脸颊。
“怀忧兄。”
他一抬头,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含笑站立在一旁的韩赤叶。
“韩大人。”他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在下不胜酒力,再喝下去恐怕就要醉了。”
这时候,韩赤叶突然一震,看著他,说了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正当君怀忧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却有另一个声音接了下去。
“韩大人这是喝醉了吧!”君离尘神出鬼没地从他身后那片竹林里走了出来,笑著说:“把我大哥比作佳人,也
太好笑了吧!”
“啊!”韩赤叶眼珠一转,随之恢复了常态:“你看我!挡酒挡得眼都花了。怪只怪月色朦胧,怀忧兄又恍似谪
仙。头昏之下,连赞美都口拙词穷,才会说得不伦不类的。怀忧兄,你可千万不要见怪啊!”
君怀忧连忙摇头,说著不会不会之类的词句。
只要这君离尘一出现,每每都会让他神经紧张。
“我看大家都有了醉意,不如就此散了吧!可不要误了明日的早朝。”
“是啊!我这就回去说说,君大人和怀忧兄也早些回府休息吧!”韩赤叶道别后,往回走了。
湖边现在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清遥……”
“我让人去找了,找著了会直接送回去的。”
“那我们……”
“我们回去吧!大哥。”君离尘笑著。
不知为什么,君怀忧的心突然一紧。
兴许是醉了,兴许是光线太过柔和的关系,君离尘的笑容看起来十分苍白而孤单。像他这样高高在上,看似永远
无法击倒的强者,更是自己兄弟一样的人流露出这种神态,让君怀忧觉得有些难过。就算明白他的孤单并不是源
于自己,他也一样觉得难过。
下意识地,他做了一个足以让自己为之后悔很多年的动作。
他一把抱住了君离尘。
是那种紧紧的,足以让君离尘震惊的拥抱。
两个人的身高只有些微的差异,君离尘甚至还要高一些,他却极其自然地把君离尘拥抱到了怀里。
“别难过,离尘。”就像以前大姐哄著自己的模样,他轻声说著:“我还没有跟你讲过对不起吧!对不起离尘,
你一个人在外面受苦了。”
怀中的君离尘身形一僵,他也察觉到了,非但没有就此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抱住。
“还有就是。”他笑著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他还记得大姐总说,不论是什么人,都不会愿意孤独地存在,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渴望著得到承认,得到嘉许
。
他知道君离尘并不是真心的接纳他,也知道君离尘可能根本不在意和君家那薄弱的血缘关系。但这几句,他想说
,也必须要说。
因为他现在是“君怀忧”,成为君怀忧,也就意味著同时成为了君离尘的大哥。他不知道真正的君怀忧会怎么做
,但现在的他就想这么做。
道歉,以及赞美。
不论已经迟到了多久,总是应该说出来的。
也不论……对方会不会接受……
“大哥。”许久之后,他终于听见君离尘异常冷淡的声音:“你喝醉了。”
“不。”他也听见自己异常明亮的声音:“我很清醒。”
“你喝醉了。”君离尘坚持著。
“我没有。”
“醉了!”
“没有!”
“醉了!”
“没有!”说完,他笑了,笑得很是开心:“我没有醉。所以,别像小孩子一样和我争执了。”
君离尘不再出声。
“我们回家去吧!离尘。”他笑著说,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吹了一会儿冷风,我的头有点痛呢!”
回府的时候,他躺在宽敞的马车里,躺在不知是白狐狸还是白老虎之类的毛皮做成的毯子上,躺在君离尘的膝盖
上。
他头痛的时候,一向喜欢躺著,垫高自己的头。可是这里没什么可供他垫的,他就自动自发地躺到了君离尘的膝
盖上。
这头痛,还真是要命。一会儿隐隐约约,一会儿针刺刀砍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里面的终究不是原本的灵魂,
身体还是会加以排斥。
他极力忍住,但还是痛得发出细细的呻吟。
隔著衣物,君离尘身上温热的气息让他感觉好了不少。
等到最痛的时候终于过去,他睁开眼睛,看见君离尘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他自动把那种目光解读为关心,于是解释:“我有时会犯这头痛的毛病,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在家里的时候,怜秋总会帮我用热敷。”看他没什么反应,君怀忧还是不以为意地自说自话:“怜秋你还记得
吗?你离开家的时候,她应该还抱在手上呢!可如今都快十九了。我最近太宠著她了,她吵著要学打理店铺的事
。明珠就不一样了,乖乖巧巧的,我打算这趟回去以后,让人去隔壁的曲家说说亲事,她和曲家的老三两情相悦
也已经许多年了。对了,还有莫舞,他就快要……”
絮絮叨叨的,君怀忧说著一些琐碎的小事。
君离尘只是看著他,脸上没有太过明显的表情。
“离尘。”君怀忧突然停了下来,仰望著君离尘:“你是不是不喜欢听这些?”
“没有的事。”君离尘依旧是那一句:“大哥,我看你是有些醉了。”
“唉──!”君怀忧扶著头坐了起来,朝他笑了:“大概吧!也许我是真的醉了。不过我还是知道的,我们已经
到了。”
车已经停下,辅国左相府邸的匾额正对著车窗。
君怀忧向外望了望那在黑暗里依旧闪闪发亮的金色匾额,又回头看了看身边沉默了一路的君离尘。
“权力是什么呢?”他问得很轻很轻:“是你掌握了它,还是它控制了你?”
知道君离尘不可能回答,他问了,就下车离开了。
君离尘跟下来的时候,只看见他挺拔修长的背影正消失在重重门帷之后。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不期然地,想起了韩赤叶在千岁湖边,对这人所念的诗句来。
君怀忧……
君怀忧支著下颚,听君清遥唠唠叨叨在耳边说他昨晚认识的那个朋友,大半的心思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爹,你有没有在听啊?”当他第一百次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以后,觉得被严重忽略的君清遥发出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