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后只是笑笑。
却听外面有人来报。
“娘娘,朝会早已散了,穆王殿下在宫外久候多时,说是想要与王妃世子同车回府,如今来问问,王妃几时能走?”
内侍递上穆王的请安帖,刘后瞥了一眼上面的“皇嫂”二字,唇边升起一抹笑容。
穆王妃赶紧起身,“回去禀告王爷,请他先行回府,我陪嫂嫂多说会儿话。”
“不必了。”刘后扬手,“请穆王来延宁殿。”
“这……”
“怕什么?之后我还要请官家亲临哩。去。”
穆王妃心中已知大概,心情复杂地望了一眼背后的世子。
皇帝大病无后,长弟为继,原本以为占定了便宜,他日这内宫中或是自己的天下。
如今丈夫莫名其妙地瞎了眼,都以为时不予我,却不料内宫自有内宫的想法,转机随时而来。
只是世子乃是庶出,这样一来,又是向朱、孟刘之争的复刻,后宫一团浑水,也许永无宁日。
正神思恍惚间,忽听宫门外一声惊呼。
穆王妃哎呀一声立起,“那,莫非不是皇……华阳女冠的声音么?”
刘后亦听出端倪,不及遣宫女去看,已见门外内侍奔了入来。
“不好啦,不好啦!”
“究竟何事?”
“孟,孟,不是,”内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华阳娘娘在宫门口撞上了穆王殿下,同殿下说了几句话,然后忽然,不知道怎的,穆王殿下就,就甩了华阳娘娘一巴掌,还骂说‘贱人’,华阳娘娘就瘫倒在地上……”
“竟有此事?”刘后急怒攻心,顾不上摇摇欲坠的穆王妃等人,“快将人都请进来,封锁消息,不许让两宫太后和皇上知道——”
“来,来不及啦……万,万岁爷恰经此地,听闻动静过来,刚巧看到孟娘娘倒在地上哭,气得转身就回驾御书房去了!”
刘后颓然跌坐在凤凰椅上。
“怎会如此的,”穆王妃面色煞白,“我,我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顾刘后,径直冲了出去。
刘后望了一眼跪伏地上抖如筛糠的穆王侧妃与世子,悠悠一叹。“走吧,咱也出去瞧瞧。”
“两妻四弟,好福祉。”涂九歌好整以暇地坐在慈寿宫中,享用整桌御膳,却只对一盘全鸡上下其手,兴趣高昂。“——不过,从前我有个朋友叫李隆基,他有子三十,福气更佳。”
被早晨风花乱战吓了个半死的向氏陪坐在侧,难得闷葫芦似的涂九歌肯主动开口说话,赶紧强颜欢笑着附和。“神人说得是,说得是。”
向氏不知为何,浑身阵阵发冷。
若不是有此神助出现,是否自己早已不知道曝尸何处?
想开国时候,烛声斧影;而今后宫人各有志,朝臣莫衷一是。
人心,都好调控。礼法当前,谋略在后。
但如此赤裸裸的搏杀斗法,真真已出乎向氏预料,令人不寒而栗,生活在恐惧之中。
“若是,”向氏禁不住将心中想法脱口而出,“若是官家早早去了,反而没那么多事。如今拖得一日,便是一日的凶险烦恼……”
说着说着,又将口一掩,畏缩地看了涂九歌一眼。
涂九歌手中把玩鸡骨,意态悠然地将骨上残渣碎肉剔了个干净如洗,才肯看向氏一眼。
“三日后或有机会。”
“三日后?”向氏一惊。“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涂九歌再无一语。
隔邻穆王一家,被客气地送了出宫,坐上自家的堂皇马车。
穆王与王妃求见圣上太后,欲求解释,将头磕破了,亦只得到一句“请先回府”。
马车摇晃,似将谋求大位的最后一线希望亦摇晃了个精光。
“究竟发生了何事?”穆王妃目光呆滞,喃喃似是自语。“冲撞了谁不好,偏偏是她……”
穆王低垂着头,咬定牙关,仍是不出一语。
——先前之事,说是冲突,不如说是妖邪附体,穆王自己,亦不知道究竟怎会如此。
明明听见有个女人自称是长春殿中肖婕妤,爱慕他已多年,愿为他谋刺皇帝,而后双宿双飞。
赵佖听此大逆不道之言,一怒之下,掌掴过去。
谁料到旁人竟告诉他,被他掌掴之人乃是刚被废的孟皇后。
他质问“肖婕妤”其人,却猛然醒觉,兄长后宫之中,并无肖姓嫔妃!
他眼不能视,无法自证清白,身边从人,亦全数反戈,纷纷指称,当时孟氏与赵佖相遇,只是淡淡问他眼疾可好,邀请穆王妃有空可来瑶华宫中论道,穆王却忽然大怒,挥掌怒掴。
“你可知道,宫中有哪位嫔妃,声线暗哑温柔,软软的,带着些江南口音?”
穆王忽然问王妃。
王妃皱眉细想了想。“并无如此之人……对了,前朝好像有位婕妤,随居在林太妃宫中的,是苏州人,嗓子虽哑,一口方言却甜如糯米一般。”
“婕妤?姓什么?”
“她是早夭的九公主的娘亲,好似是姓……不知是草头萧还是小月肖?”
穆王霍然站起,几乎撞到车顶才跌坐下来。“肖婕妤!就是她!”
王妃一脸迷茫。“是她什么?她去岁上已经病死了呀。”
穆王紧握的拳微微发抖,松开,又捏紧。
“难道,难道真是撞鬼……”
圣瑞宫后殿密室。
林灵素念出咒决。
青烟中,一位女子向着朱圣瑞娉婷而拜,又向着林灵素倾身。
“肖妹妹,多谢你相助了。”朱圣瑞眸中莹动,“此去泉台,愿多保重。”
“无妨。那孟氏是修道之人,附身与她体内,妾身觉得十分舒服,几乎不愿离去了哩。”她一口吴侬软语,幽幽哑哑,十分动人。
“妹妹放心,你与衮国公主的灵前,我都会常驻香火,愿妹妹转生路上,得一殷实人家,长享富贵。”
“多谢姐姐。”
“那便请国师送肖妹妹一程吧。”朱圣瑞掩衽颔首。
青烟中,鬼差狰狞面容浮现。
肖婕妤身影缓缓淡去。
鬼门关开,奈何桥远。黄泉路上,帝妃风姿仍旧婉然。
至于她又是为了何事逗留至今,也许亦是另一个故事了。
“皇上。”
刘后匍匐在地。
赵煦扶起她,见她已是满面泪痕。
“去瑶华宫看过了么?”
“看过了。孟姐姐原本身子便不好,现今更是染了风寒迷症,辗转榻上,时昏时醒。”刘后擦一擦泪,“都是臣妾的过错……”
“爱卿莫要自责了。”赵煦拉她回了榻上,长出一口气。“怨只怨,你我的孩儿命薄,早我们而去……”
“皇上!”刘后痛哭出来,赵煦心中也是狠狠一痛。
一阵嗟伤。
“爱卿,事既如此,你便也知道,过继之事并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后宫毕竟都是温和的女子,但……这皇亲外臣,却比你所想的要可怕数倍。”赵煦在灯下细细劝慰。“若我能再多活十年,甚或只要五年,爱卿你半生当可无忧……”
“官家莫说这些丧气话!”刘后跪拜下来,“臣妾,臣妾这就伺候皇上……”
赵煦握住妻子手掌,止住她哭泣。
“你我一世夫妻,虽不能白头,到了终能相守片刻,也算福分。答应我,立嗣之事莫再插手了,让两宫母后自去争斗吧……”赵煦倦然长叹,“那么多荣华富贵,位登极至,又如何?大好江山,换不来三五寿数……你若听我一句,便跟随你孟姐姐修心学道,强身健体。你膝下还有我们的女儿在,未必能有多寂寞的。”
刘后狠狠咬住下唇,忍住泪水。
天下帝王,能将话说至这份上的,又有几人?
“臣妾只痛悔那夜玉皇阁……”刘后喃喃自语。
“莫再提了。”赵煦微微色变。
刘后惨笑。“皇上。臣妾忽然不怕了。”
“嗯?”
“这世上只有皇上真爱我惜我,一世夫妻,臣妾知道惜福了。”她跪在赵煦身前,却紧紧抓住赵煦双手。“但臣妾是个贪心之人……皇上,可愿效那长生殿中之约?”
赵煦猛然一震。
“臣妾愿随皇上于地下,生同衾,死同穴,三生三世,再为夫妇!”刘后猛然自发上拔下凤钗,咬牙用力,割断了一缕秀发,置于掌心。
“爱卿……”赵煦眼中泪如泉涌。
刘后咬住唇,伸手解开赵煦发髻,将那缕秀发,结于赵煦发上。
“三生三世,再为夫妇。”赵煦轻声重复。“朕,应许了。”
当夜夜半,窗外忽传惊雷。
三春天气,又侵寒潮。
延宁宫中,赵煦忽然再度猛烈咳嗽起来。
太监御医,连夜而动。
“朕没事……朕还要主持春闱……”
昏睡中的赵煦,心心念念呓语。
第二十九章:兄弟·夫妇(2)
端王府。
赵佶忍痛皱眉,任大夫为自己换伤药。
“去看过戚壮士了吗?他如何了?”
“回殿下,无性命之忧,静养个两三个月就好了,期间断断不可动武,否则右手可能留下病根,终身活动不便。”
赵佶满意地嗯了一声,忽然又皱眉,“可是他不是应武举的士子么?如此一来,这科算是赶不上了……”
客房之中,吵吵嚷嚷,鸡飞狗跳。
“我能动,我能!”戚宝山赤裸的上身被白布包了个严严实实,布中还透着血红,但却伸手去拿案上的刀剑。
许仕林与吴媚合力才拦住戚宝山。
李碧莲坐在后面,冷冷道,“你能动又如何?武举可是要打擂台的,你伤成这样,能赢得了谁?”
“胡说!”戚宝山大吼,“谁说我赢不了的,谁说的?我,我照样!”
“好啊,照样上台,三五下被人踢了下来,然后右手残废,终身不能拿剑?”李碧莲柳眉倒竖,冷嘲热讽。
戚宝山不能与她辩论,悲愤低吼一声,以左手锤案,一张木桌哗然碎裂。
“宝山兄,碧莲如此说是为了你好。”许仕林温言劝慰。“不生气了好不好?等你伤势略好些,我们就回杭州去,不应考就不应考,有我陪你,咱们游山玩水去,还不都是一样?”
“不一样!”戚宝山虎目微红。
“我知道我知道。”许仕林急忙拽一拽碧莲。“等回到杭州,禀明了姑姑姑丈,你们就先完婚;等下一科开时,再将武状元的功名补给碧莲妹妹就好了嘛,碧莲,你说是不是?”
李碧莲却只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我自小就明白。”戚宝山一字一顿,“碧莲妹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若考不到武状元的功名,她绝不会嫁给我。所以我必须应考,就算现在残废了又便如何?便赌一次,莫要拦我!”
“我说妹夫,杭州城中人尽皆知你是李家的乘龙快婿,碧莲妹妹怎可能不嫁给你?你莫想歪了!”许仕林仍在努力,一面拼命给碧莲打眼色,碧莲却只不语。
吴媚忽然插口。“戚宝山,许仕林叫你妹夫,我说许仕林是你内兄,这些时候碧莲姑娘皆都在场,她可有反驳过?你难道要她大姑娘家亲口说,我愿嫁给你,不论你是不是武状元,不论你有没有功名,我都愿意做你的媳妇儿,这样的话来么?”
戚宝山一愣。
转头看碧莲。
碧莲果然又转了过去不让他看。
“你看她,脸都红了。”吴媚趁热打铁。
戚宝山果然见到李碧莲面上一缕绯红。
“碧莲。”他咬牙叫了一声李碧莲名字。
“干嘛。”碧莲不情不愿转了过来。
吴媚一拉许仕林。
“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走。”
“啊?……啊。”许仕林被乖乖拉了出去,留下宝山碧莲在房中。
才走出门口,却见赵佶含笑而立。
“真是好一段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许仕林不卑不亢一礼。“学生许仕林,乃杭州府入京应试的举子,参见端王殿下。”
吴媚却低头不语。
“许解元久仰。”赵佶应对许仕林,却好奇地偷瞄吴媚。“这位是……”
“我是许公子的侍女媚娘。”吴媚沉眸端庄一礼。
许仕林眨了眨眼睛,“是啊,我们四人一路北上,经历了不少变故,终能聚首此处,怎不叫人感慨?”
他不动声色,替吴媚掩饰过去。
“哦……许解元莫怪,只是看着眼熟而已,绝无失礼之意。”赵佶不再存疑,哈哈一笑,“小王本想入去探探戚壮士的伤情,如今看来,晚些再来拜谢戚壮士的救命之恩罢。诸位放心,牛马尚知报恩,戚壮士相救之情,小王铭感五内,必不忘怀。功名利禄,尽管包在小王身上就是。”
“多谢王爷。”许仕林不愿多说,只是淡淡一揖。
赵佶凝视了许仕林片刻,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偏却一点也读不出他是什么心绪,只好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吴媚深出了口气。
“你认识他?”仕林看住吴媚,目光炯炯。
“认识。”吴媚老实回答,却无下文。
许仕林沉默片刻,竟做了个鬼脸。“什么时候若是愿意告诉我你的来历身世,小生随时洗耳恭听就是。”
吴媚噗嗤笑了出来。“你呀……对了,你真不赶考?”
许仕林凝神望了望王府朱墙。
“后天便是开闱之日,宝山兄的伤势……今次怕是想走不能,便考上一考罢。”
吴媚笑笑,“你这种人,看起来什么也不在意,其实呀,若是上了考场,定不肯放水的,是不是?”
“什么叫做放水?”
吴媚一愣,想了想,“我还以为大家都这么说,难道是江湖上的黑话?放水的意思便是——我明明可以一剑捅死你,但生死决斗之时却偏偏露出诸多破绽,又招招故意取偏,让你全身而退,甚或赢了我去。我这种行径,便叫放水了。”
“原来如此。”许仕林恍然大悟之态。“那放水当是有情有义的男女之间的故事了?——我与天下举子素不相识,又怎能与如此多人放水,岂不是要累死我去?”
“……明明不是这意思。”吴媚跺脚,忽然一怔。“你,你说什么有情有义?……我只是打比方罢了,你你你……”
许仕林仰天一笑,袖子一挥,踏着方步向药房而去。
吴媚这才晓得自己被耍,又气又笑,想要反驳,又禁不住心脏扑扑乱跳,片刻之后才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