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李碧莲被他拉着,有点不满。“仕林哥哥,我不想去念什么史科啦,我们逃出去玩好不好?”
经史子集四门,李碧莲最讨厌便是史科。
她是春秋名琴所化,战国时候被楚怀王以铁如意砸碎才修为妖体。这千年以来的所谓历史,全在她眼中如浮云经过。有什么好学的?
“又逃学?”许仕林有点头大,“碧莲妹妹,上次我们逃出去吃什么叫化鸡的,回来可是我一个人挨的戒尺啊。”
“哎,那次吃了大半只鸡的还不是你。……仕林哥哥,外面有龙王祭看哎。”
“龙王祭?那是什么?”
“我听几个女先生在说的嘛,就是演大戏,选杭州最美的姑娘扮观音,扮龙女,然后还要假装往钱塘江里扔个会水的女子,作势献给龙王——但那女子会偷偷泅泳游回来。去嘛去嘛,”李碧莲拉住许仕林衣角,“去年我就好想去,结果轮上雪晴先生的课。今日不过是史科,那个老蜘蛛……我是说,朱老先生年岁大了,老眼昏花,不会发现少了人的啦。”
“好吧。”许仕林叹口气。“那课确实无聊……从哪边溜?”
“还能从哪?当然是后院啦!”李碧莲拉着许仕林,一溜烟似地飞走了。
钱王宫中。
水晶殿阁,天光如照。
紫竹林门下龙女被迫嫁为人妇,已有五年。
“临安。”高大壮硕的钱江王在病恹恹的龙女面前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声异动。“今日又是钱江祭祀之日,你身子可好?与为夫一起去看看何如?”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延医?”
“心里。”
钱江王顿时闭嘴。
敖临安说话永远直接明了。
“怎样会舒服些?”他明知答案,却还是不得不问。
“让我走。”
“你失去龙筋,紫竹林不空绢索又在闭关之中。我放你走,不是置你于万丈凶险之中么?——还是,你宁愿回去东海?”
龙女冷哼一声。“东海将我嫁给你那刻起,我就跟他们恩断义绝。我幼奉明珠给世尊,又蒙菩萨授记,必定是要成佛之人。你们一个两个,却留我以世俗悲欢男女之事,实在是不知所谓!”
钱江王也只有苦笑。“你父王爱你,不忍见你断心灭性,成佛西去。我爱你,不想看你寂坐枯灭,耗费大好青春颜色。就说紫竹林吧,你那个师弟,难道对你就无一分私情爱意?我便不信了。”
龙女一摔身上珍珠绫罗,站了起来。
“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要的世俗情爱,多少妖精鬼怪,又妩媚娇柔,又知情识趣,我又不算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究竟为什么要苦缠不休呢?”
“哈。”钱江王一片痴情空抛流水,却也无可奈何。“就是爱你冷冰冰凶巴巴的,不许么?”
龙女叹口气。“这几年我做了你的妻子,可是床榻之间你也见到了,我并无半分快乐,纯粹是应付敷衍。也许我不是什么龙族公主,却只是一块无心之冰罢了。算算日子,最多还有十年,待到善财取得我的龙筋回来,我势必是再回紫竹林重修大悟的,届时你空添惆怅思念,却又何必?”
“青蛇当年早已与我说清楚,横竖,最多十五年的日子。我既然接受,便是认命。这十五年内,你是我妻子,便已足够。”
龙女静默片刻,忽然松口。“既然如此,我便当也履行做妻子的责任。……我陪你去看那个龙王祭吧。不过,我有一求——”
钱江王眼中发亮。“有求必应!”
龙女倒也不是真讨厌钱王,终于抿嘴一笑。“我们化迹凡人之中,混迹街市去看热闹。”
街上一派人流繁华。
龙女一身鹅黄小衫,翠绿裙裾。钱王的高大身躯裹在生意人的装束中,倒似是豪客拥着美貌小妾,随意逍游一般。
杭州烟雨繁华,形貌出众之人尤多,钱王龙女这对古怪璧人,倒也不算太过打眼。
二人沿着西湖缓缓而行,天气和暖,柳绿桃红,西湖中的画舫上,也有年轻的小丫头探出头来,看街上庙会胜况。
龙王祭的主要场所乃是在冲天庙。城中选出的扮观音的女孩子,也就十四五的模样,眉心点着红痣,娇娇俏俏被八个壮汉抬着,往外洒着圣水。
冲天庙临海,海上则有女子模拟龙女形状,浑身裹着金色绫纱,持剑指着一名扮作大鳌的丑角。
周遭有些道士正忙着准备灯火。龙王祭由日至夜,今年又死了人,官中拨下银两,制千盏祈福灯火,半入西湖,半入钱塘。
“临安,”钱浙揽住妻子,低声取笑,“那个扮龙女的,可没有你半分好看。”
龙女却不以为然。“那女孩眼大鼻挺,好看得很啊。”
那边厢忽然有孩童欢呼之声。
原来有富户在那边赠糖。
手艺人现场摆摊,制出不同颜色不同粘稠在太阳下一照便有七彩反光的粘糖来。
大批孩童一人领着两个竹签,依次排队去到手艺人面前,用两根竹签挑起一抹糖来,再凑在一边,自己反复缠绕,最厉害的,能缠出透明糖丝来,十分漂亮。
钱浙见敖临安看得出神,忍不住随便拉了个小孩。
“把这糖送给叔叔可好?”
小孩白了他一眼,反身跑掉了。
龙女噗哧一笑,“你吓坏小孩子了。”
她款款过去一个女孩身边,从袖中拿出一串珍珠,随便几句,便将女孩手中糖换了来。
钱江王大为佩服。“还是夫人高妙!”
“是啊,是高妙。无价明珠,只换一竿子糖。”
钱浙与龙女双双一惊。
抬头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儒士衣衫的小小姑娘,晃荡着两脚,坐在高高的屋檐边。
“小妹妹,”龙女当先一笑,“那不是什么无价明珠,不过是普通玩物罢了。你要喜欢,我也送你一串。”
——在世间确是无价明珠,在龙宫却也实则是普通玩物。
龙女并不打诳语的。
“我不要。”穿着儒衫的小姑娘正是逃学出来的李碧莲。“明珠有价,性命无价,我可要回家了。”
她正要从屋檐另一边跳走,却听下面一声惊呼。“碧莲妹妹,你怎么又坐这么高去了?”
龙女与钱王后退半步。
他们不曾认出李碧莲是谁。
但是这位小小年纪的儒生,龙女钱王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许仕林。
他腰间的皂带——
龙女微微颤抖着身躯。
那正是当年迤逦随手将敖临安之龙筋加以变幻,做成的腰带。
原来一直便系在许仕林腰间!
她下意识间伸手向那腰带抓去。
许仕林灵活地闪开。“哎,这位姐姐好面熟……我们认识么?”
他只在五年前见过龙女几面,记忆模糊,虽觉眼熟,却也不知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龙女知自己毫无功力,回头看住钱浙。
堂堂钱江王面色尴尬。
——出手,为爱妻取回龙筋?
但……佘青手中有他杀人证据在先,而龙女也必将旋即离去在后。
五年,同十五年,在仙家岁月而言,全是转瞬,并无区别。
但眼前,同将来,却是泾渭分明。能拖一日,绝对好过当时离散。
钱王一愣之间,李碧莲已经骂了出来。“还看不出来么?这俩是专拐小孩的强盗,还不快走!”
她转身从另一面跳了下去。
许仕林也没片刻耽搁,如游鱼一般钻入隔壁小巷。
钱浙这才装模作样,追了过去。
留下龙女冷冷站在当场,心中又气又痛,却也深恨自己无力。
“好久不见。”
六月莲叶无穷碧。
男人撑着把伞遮阳,竟然比女人还好看。
龙女气馁地看着佘青。
“阴魂不散。”
“许仕林已经十岁啦。”佘青淡淡一笑。“再有十年,你就可以离开他回紫竹林了。”
龙女冷哼一声。“我师弟呢?”
“你放心,他好得很。——你夫君若是真心替你去拿龙筋,当能遇见。”
这边碧莲拉着仕林奔逃,后面隐约有人声,不知道是不是那巨汉追赶。两人毕竟年纪尚小,体力不支,跑得气喘吁吁之下,碧莲下意识拖着许仕林地闪入了小巷中的一扇未上锁的小门。
然后许仕林呆呆地抬头看着人家后院中晒得桃红柳绿的一天亵衣,碧莲则彻底傻在那里。
她下意识中拖着许仕林跑回了琴楼。
步声又起,碧莲往外一张,见钱王正无精打采地追过来。
两个小孩进退无路,只好向着楼上而去。
下午时分,正是窑姐儿起床梳洗之时节。
一个老妈子抱着大盆衣服走过来。
碧莲无奈之下,顺手一推,带仕林躲入一个暗门。
许仕林疑惑看她,碧莲摊摊手,表示自己只是碰巧——难道要解释说自己原本就是这里的主人转生么?
两人顺着暗道向前走,地势向上倾斜,碧莲装模作样摸索一番,推开另一端的暗门,带着仕林出来。
此地正是琴楼贵宾方可入内的暖阁门外。
善财童子虽为老板,却仍是一派风流嫖客模样,朱衣华带,衫领半解,躺在竹席上摇着扇子避暑。
坐在边上吃着冰镇莲子羹的正是替佘青来拿这个月分红银子的佘雪晴。
他不畏热,数层白缎衣衫交叠,额上无半点汗迹。
“宽限一月啦。”善财懒懒地抱怨。“我一直想把旁边那栋楼买下来,养小倌。你们老需索无度的,叫我哪里存得下钱来发展?”
“小倌?”佘雪晴讶异,“你不是最憎此事么?怎会有这个念头?”
“我又不是要自己去开门迎客!我是运财司财的金童好不好?现今这门生意可比养婊子要好做得多。”
“啧啧。”佘雪晴叹道,“单兄何时开始出语如此粗俗了?”
善财化名单思才,运营琴楼。
忽然两人齐齐一僵,闭嘴看住门外。
少男少女的身影透过琴楼中白日不熄的灯火明显投射在绵纸门格上。
少女拼命拉着少年向下走去,几次按下少年转向门内看的好奇头颅。
然后自己却趁着少年不注意,往房内比了个愤怒的手势。
——琴楼是高雅的秦楼楚馆,烟花柳巷,妓寨娼寮!
怎可以养小倌那么粗俗??
幸好碧莲知道自己五感敏锐于常人,她听见的那两位大爷的谈话,许仕林在秘道之中未必听得见。不然这为人师表同时又男盗女娼之事,可就不好解释了。
两小下楼之后,善财衣冠不整就冲出去,站在楼顶对着楼下狂打手势。
刹那姑娘们纷纷忽然犯困,打着呵欠回房,正收拾大堂的仆佣们也忽然奔走相避。
碧莲带着许仕林一路从三楼楼顶沿着楼梯跑下了一楼,光明正大却不被人撞见地从琴楼正门逃了出去。
许仕林一路被她拉得跌跌撞撞,乱七八糟,心中有百般疑问却不知道如何出口。
正要发问,碧莲却定住了身子,说不出话来。
许仕林转身。
巨人似的钱江王,正站在两小身前。
第六章:祭女·妓女(1)
“莫害怕。”
巨人虽然高大如一座山岳遮住阳光,却摆出他所能直到最为柔和的语声。
许仕林和李碧莲前无进路,僵在当地,欲要转身逃回琴楼之中,却也不敢妄动。
钱王伸手,将许仕林如提小鸡一样提到了空中。
他腰间的玄色腰带,经过五年,却整洁柔软,含着淡淡的光泽,一如崭新。
钱浙伸手一扯,腰带便到了他手中。
李碧莲已经趁机退入了琴楼,抬头向着三楼叫。
“还不出来救人?”
鸨母正傻乎乎地过来,“小丫头你在这儿咋咋呼呼些啥?想自卖还是咋的啊?”
楼阁上两道光芒一闪,琴楼大门无风自掩。
李碧莲跳到楼梯上,打量了下同那鸨母差不多高,抬手啪地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钱王爷不在冲天庙受祭,却来这烟花地作甚?”
佘雪晴忽然出现,原本想趁钱浙不注意间劈手夺下龙筋,谁知钱浙反应极快,反手使力。
当下情势古怪。钱王左手拎着许仕林,右手持着腰带一端;佘雪晴左手持着腰带另一端,右手扶在许仕林腰上,隐含卫护之意。
小巷尽头,善财挥着折扇,正无可无不可地扣好自己半敞的朱红色纱衣领口,靠在青石砖上打着呵欠,以表守住通路之职。
“仕林,莫怕,闭上眼睛。”佘雪晴冷然下令。
许仕林一如五年前一般,乖乖闭上了双眸。
就在他的面颊旁边,不到一拳的距离,便是佘雪晴与钱浙出全力争抢的那条腰带——两人都得之后快,且都不欲毁损此物,真气流转之间极尽巧妙,却又凶险无比。许仕林就算是个凡夫俗子柔弱少年,也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令人气血激荡的雄浑劲道。
许仕林闭住眼睛的同时,薄唇却微启,默念着些什么。
佘雪晴忽然加力,以不顾龙筋存毁的疯狂劲道,迫使钱王放手。
钱浙闷哼一声,冷汗留下额头。他勉力分神护住龙筋完好,再与佘雪晴争斗抢夺,已是强弩之末。
佘雪晴就轻轻松松和许仕林说起话来。“仕林,你在背什么?”
“回禀先生,仕林在诵诗。”少年闭着双眼,从容回答。
“什么诗?”
“回先生,《葛生》。”
“诵出声来——”
“是。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许仕林顿了顿。
“诵下去。”佘雪晴轻笑。
“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那边厢善财终于系好了衣带,以掌击扇脊,赞叹了一声。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当此一时,诵此一诗,仕林好文采!”
许仕林仍是闭着眼睛,乖乖答道,“谢单先生夸奖。”
“怎么,还听不懂么?”佘雪晴冷冷提醒钱浙。“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你就把龙女一人抛于街市么?就不怕杭州城中,妖孽横生?”
钱浙浑身一抖,握住龙筋的手缓缓松开。
“我说姐夫,”善财童子垂眸望地,一副无赖神色。“你真已尽力,拿不到手,并不是你的错。这不是最好的结果?”
钱浙犹疑半晌,终于放开许仕林,一闪而去。
佘雪晴送了口气,伸手嘉许地摸了摸许仕林的头发。眼前少年约略到佘雪晴的肩头那么高,比五年前长大了几乎一半,眉目容貌也更透出几分白素贞的风采。佘雪晴每日见他,本不自觉,一朝仔细端详,才发现光阴若箭。
“可以睁开眼了。”他柔声吩咐。
许仕林睁开眼睛,见着佘雪晴,面上有欢喜神色,恭顺向着老师一礼。
“既然你遇见了,有些事情,便不得不说与你听了。”佘雪晴瞥了一眼站得不远不近,似乎事不关己,但又好像做好准备随时来插嘴的善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