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耶~~这是我在作梦吗?你这句话比天籁更动听,让我乐疯了!快快快,再说多一点,说你有多需要我?二世!你保证会永远『需要』我吗?」
「进入主题吧。」这人疯起来是没完没了的。
「好啦、好啦!让我看看......嗯......噢,你手下的几个爱将,这几天一个接着一个提出辞呈了,包括生技开发部的总监、财务总监,德州厂、墨西哥厂的厂长等等。假使魏老爷没办法成功地挽留下这几个核心干部,『魏氏』的营运恐怕会发生很大的问题。」
顿了顿,吹了声口哨。「顺道一提,某些小报八卦传闻着,说是你故意恶整魏老爷,有计划地命他们一起请辞的,把你讲述成像是什么恶毒的贱人似的。」
莫愆满不在乎地一笑,反正嘴长在别人脸上,你无法把它缝起来,而且八卦里,不全然是空穴来风。
两年前接掌‘魏氏集团'的‘兵符'之后,莫愆便马不停蹄地进行换血的动作。他亲自挑选,挖角到的人才,全是讲究纪律、控制狂的爷爷无法忍受的那类人。
他们痛恨受限制,喜欢自由自在的工作方式。
当初莫愆开给他们的挖角条件中,最吸引他们的主因,便是应允他们,只要在限定的时间前做出成果,他绝不过问他们过程。甚至,想要几点上班、要在哪里上班,都随他们作主。表现优秀者,还可获得特别拔擢。
但,一旦莫愆离开那间公司,游戏的规矩将被推翻。以爷爷喜欢一成不变的个性来推测,只有一个可能--一切重回过去,再没有自由工时、越级升迁。
那些人不愿意再在老总裁手下工作,并不使人意外。
淡淡地说:「或许我与爷爷的决裂是导火线,引燃了他们的离职念头,但良禽择木而栖,这些下属都不是三岁小孩子了,用不着我说什么,他们自会判断『魏氏集团』能否提供他们最好的发展。」
「同感。话说,接下来的几周是关键。核心干部的动向,会成为许多人要不要出脱手中股票的依据。明知如此,你的打算还是不变吗?」
「没错。你继续低价买进『魏氏』的股票,我继续在这儿度假。」一笑。
「啧,真过分吶!不该交你这个损友的。」口气一转,隔着屏幕,男子竖起拇指认真地说:「别担心,老总裁不用多久便会清醒过来的。如今的『魏氏集团』少了你掌舵后,可说是摇摇欲坠,况且市场也会告诉他,这个残酷的事实。你很快就可以回到集团的核心了,相信我。」
这点并不列在莫愆的忧心项目中,即使永远无法回「魏氏」......他也不在乎。
会议结束,各自断线后,莫愆伸手合上笔电。
「我泡了咖啡,要喝吗?」不知几时站在门边的毛岱蒙,左右各握着一个咖啡杯,出声道。
「好啊,谢谢。」讶异地眨眨眼,愉快的笑容再度重回唇边。「你真会吓唬我,幸好我没在做『坏事』,不然就被你捉包了。」
他面无表情地走近他,放下其中一个杯子,默默地返身又要离开。
莫愆愿意以全部的身家财产赌注,咖啡只是个借口,毛岱蒙是为了别的事来找他!不然,谁会半夜两点不睡觉,泡了两杯咖啡,来找一个你不信任的陌生人?可是......再一次地,矜持心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他的脚步。
没关系,莫愆很大方,乐意替他踏出最后一步。
一个人喝咖啡很杀风景,你都特地泡两杯了,不想坐下来陪我聊聊吗?」
岱蒙在门旁停住。「......今天你怎么不问?」
「问什么?」
「我是不是来夜袭你的!」回头,恼怒。
「你是吗?」微笑。
四目短暂交锋。岱蒙发誓,只要男人眼中出现万万分之一嬉闹的意涵,他会立刻离开这儿。不过,魏莫愆很沈得住气,不催不求,耐心地等。直到岱蒙做个深呼吸,走回书桌前,坐在单人扶手椅上。
「对,我就是来夜袭的。拜某人之赐,害我睡不着。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想再提到『那件意外』......」
为什么呢?为什么魏莫愆妄自将伤痕上的硬痂掀起,暴露了自己最不想被别人发现的痛处?逼岱蒙不得不面对现实之后,他反而清醒了。
过去的他一直认为再去碰触那件事,自己的生活将会再度毁灭。但事实上,就算岱蒙揭开记忆的面纱,提起过去,世界末日并不会跟着降临。
瞥一瞥保持缄默、喝着咖啡的男人,再拉回眸望着自己手中的那杯咖啡。杯中浓稠混浊的色泽,好似多年来他浑沌不清的心情。
说出来之后,自己可否获得一点救赎?他不知道,但他希望可以。
「你的那句『杀人犯』,像是一记当头棒喝,打得我五脏六腑部冻结了。也许,我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吧。」
岱蒙带着点迟疑,缓缓地诉说起这些年来纠葛在内心的矛盾。
许多年过去了,他不肯去碰的伤口,这回他不再逃避。他要亲手挤出腐臭的脓,不然一部分的他将永远困在「九岁」的那一年。
「......即使我不是真的想杀他,他终究是被我伤害了,这是铁铮铮的事实。纵使全世界的人愿意原谅我,法律也看在年幼的分上,不追究我的过失,但我却不能轻易地原谅自己。我不能随便忘记自己做了什么,否则......我怕我会走上『边缘人』的道路,再无法回到常轨。」
「我甚至希望当初他们夺走我的一些东西,来作为我夺走了卤蛋未来的惩罚。那么,我可能不必痛苦到今天,后悔到现在,心里总觉得我尚未赎罪,无法释怀。我宁可听大家臭骂我是『杀人犯』,也好过他们说我是『无辜』的。他们不懂,其实我一点都不无辜,我有罪。」
魏莫愆是个很称职的‘聆听者',他一语不发地听到最后,蹙起了眉。「难道......那不是单纯的意外?」
岱蒙咬住下唇,接下来的话,他需要凝聚勇气才能说出口。
突然,男人站起身,伸个懒腰,口气平和地说:「你都说完了吧?已经很晚......或者该说天都快亮了,我想去休息一下,你也快回去睡吧。」
「咦?可是......」
「晚安。」横越过他,男人随便挥了下手后,大步离开。
岱蒙错愕地张大眼,无预警地被泼了一头冷水。怎么......这样?自己还有别的话要说啊!他正想告诉魏莫愆一件他从未告诉过别人的秘密,为什么魏莫愆忽然间不愿意听下去了?
哼,也对,这家伙没义务接收我心中的垃圾。我们......
「......又不算是朋友。」
岱蒙反复在口中咀嚼着‘不算朋友'这四字,味道苦涩得连视线都模糊了。
毛家和乐融融的餐桌上,却有一个角落显得很冷清。
「这两天怎么都不见莫愆的人影?他在忙什么啊?」盛好饭,搁在老公面前,顺便好奇地问着。
毛冬山耸耸肩。「详情我也不清楚,他只说要去追查一位朋友......还是老同学的下落。」
「真的吗?该不会是阿蒙蒙老是摆脸色给人家看,害得他不好意思再继续住我们家,去外头另觅新居了吧?」
怀疑这是好意搪塞的借口,毛安珀丢了个责备眼神给弟弟。
「咦?莫愆大哥哥要搬走吗?不要啦,这样子我要找谁解题才好?人家今年的基测成绩,全得靠他耶!」
毛绯若心惊地抬起沾着饭粒的小脸,向哥哥抗议。
「还说呢!老爸花了多少钱租那艘游艇你们谁晓得?老子不是心疼钱,可是花了钱却不能让你们年轻人多了解彼此、好好相处,着实令人伤心啊!」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毛冬山对于儿子的不友善、不亲切,摇头叹息。
砰!重重放下筷子。
岱蒙铁青着脸,先对父亲说:「游艇的钱我出!」
再转向老妹说:「任何问题问我,我不会解的,也会负责帮妳问到解答!」
最俊是老姊。「妳要是嫁不出去,我会养妳一辈子,所以不要再幻想那家伙会向妳求婚了!明眼人一看即瞭,他对妳没兴趣,不然妳早就怀孕了!这样行了没?你们可以放过我了吗?」
他罕见的三丈高怒火,烧得一家人哑口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再喘,直到岱蒙一甩手、丢下筷子,愤而离席前,都不敢再说半句话。
「哇!岱蒙是哪根神经不对劲啊?竟对我说这么过分的话!」他一走,安珀马上嚷嚷。
「大哥他生气了呀,所以讲话难免直了点。他也不是存心想呕妳,谁教忠言逆耳,没人爱听,妳就别怪他了。」
「......」安珀翻翻白眼。「谢谢妳让我受伤更重!怎样?我不能有点幻想吗?你们非得把我的梦狠狠戳破吗?」
「我又没说什么,是大哥先说的。」委屈地扁嘴。
「好了、好了,都别讲了,再讲下去,又要吵得不可开交了。这回我可不帮你们调解唷!」毛家女主人按着头疼的鬓角。
有时想想,家里多了莫愆真是好处良多,他绅士又守规矩,她丝毫不担心他会对两个宝贝女儿不利(即使「不利」了,说不定反而变成女儿们的利多?),女儿们也会因为他在家中而行为检点,自动自发地做个淑女。
好比现在,若有他在的话,她们两个绝不会吵起来。
坐在设计桌前两小时,堆在地上的废纸团象征岱蒙的心烦意乱。他晓得自己该静下心来好好工作,但......唉,铅笔尖用力地在纸面上乱涂乱抹,将一只他修了十几分钟,却怎么都修不完美的成型删掉。
太过焦躁是设计不出什么好东西的,他懂。
可是他控制不了紊乱的思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自己别再耿耿于怀,心头却立刻冒出「你越是不想在乎,你越会在乎」及「自欺欺人」等句子。
起初是魏莫愆主动说要做朋友的,可那不代表事后人家不能反悔。可能那家伙听了岱蒙的故事之后,认为和自己这种人交朋友太麻烦,进而打了退堂鼓。
不管姓魏的有什么理由,那都是他的自由,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是回到不久之前,不需要、也不想要和朋友谈心的日子罢了。既然以前的他没有朋友也能快活,那往后......
「我可以进来吗?」
听到这声音,岱蒙不可置信、愠怒地回头一瞪。「你怎么进来的?我不记得有请你进入我的工作室内。」
魏莫愆笑笑。「瞧仔细,我还没进到里面呢!之前我敲了敲门,你似乎没听到,所以我只好打开门,直接问你喽!」
「有什么事吗?」不是已经玩腻了朋友游戏,现在厚着脸皮又想要干么?
「毛婶说的没错,你心情很不好。谁惹到你了?」
你。岱蒙强迫自己保持超然的态度,冷睨他说:「我正在工作,没事可以请你离开了吗?」
「准备一下,我们要出去。」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哈啊?」当他是什么?他养的小狗,一声令下,他就得奉命听话?「多谢你的『礼貌邀请』。不好意思,我没空。」
「你最好重新考虑。」
终于露出狼尾了吧?装什么好人?光看他蛮横的态度,就让人老大不爽!
「怎样?腿长在我身上、脑袋长在我脖子上,我却不能自己思考并决定我要出去或不出去吗?真是够了,你这莫名其妙的家伙!我没空理你,麻烦你快点从我眼前消失吧!」
魏莫愆摇头叹气。「别耍『大小姐』脾气了。我保证你跟我出去之后,不会后晦的,这是件对你很重要的事。」
克制住扭断某人脖子的冲动。「抱歉,这儿没有『大小姐』,你走错门了!」
「......你是在建议我走后门吗?好一个癖好特殊的『小姐』。」
这句语带双关的笑话,气得岱蒙七窍生烟,踹开椅子,两个箭步上前,右手一拳,咻地往男人击出。
魏莫愆千钧一发地闪身躲开,利落地扣住岱蒙的手腕,反手顺势一转,将他的手腕扳到腰后。
一股剧痛,痛得岱蒙倒抽一口气。
「来,让你选。是跟我出门的好,还是我们继续在你的工作室内钻研古代武学精华?我哪边都无所谓,但我事先警告你,我的怪癖是喜欢帮对手拉筋骨,听到骨头喀啦、喀啦的响声,就会有种莫名的快感。你想不想体验一下?」
......可恶!岱蒙脸色苍白,咬牙切齿地看着男人半真半假的笑容。
「放手,我去就是了!」
他应该多相信自己的直觉--个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车子停靠在新兴的科技园区一隅。
「我们在这儿干什么?」
「等一下,时间还没有到......」男人专注地眺望着对街新颖办公大楼的出入口,似乎在等谁。
岱蒙抿嘴,都已经晚上九点了,大楼里的灯光灭的灭、关的关,看也知道里面早就「人去楼空」了吧?
「出来了!」莫愆动手推开车门,并要岱蒙跟他一块儿下车。
岱蒙好奇地望了望,想知道究竟是哪个大人物让他们等了半个小时,但不看还好,一看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名坐在电动轮椅上,缓慢地从开启的自动门内现身的瘦削男人。
「你还认得吗?他就是『卤蛋』。那位欺负了你将近一学期,最后被你推到桥下的坏学生。」
男人身上已经找不到当年粗壮魁梧的身形,以及逞凶斗狠的轮廓。现在的『卤蛋』,戴着文质彬彬的眼镜,穿着素色T恤与中规中矩的尼龙长裤,看上去像个老师。
岱蒙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卤蛋』,尤其是在那部轮椅车上头停留很久。
「你......找侦探查的?」
「不。我一个个地方自己去找的。先从学校、医院,然后一路问到曾经收容他的寄养家庭。花了几天,终于找到他现在工作的地方。他现在受雇于几个补习班,专门教计算机软件应用的,这儿是其中一个地点。」
魏莫愆望着岱蒙的侧脸,柔声说:「那天晚上的夜谈,我很开心,你愿意告诉我那些事,象征我得到了你的信赖。可是......你所说的那些话语,还有另一个比我更该听的对象。告诉我,你只能获得一时的纾解:告诉『他』,你才能获得解脱。」
岱蒙遥遥头。「这太突然了,我......」
「你上次不是已经有勇气想告诉我,你真正的罪是什么吗?我没有听的理由,你应该懂了吧?你需要人斥责你的过错。」莫愆一指对街正要坐上出租车的残障男子。「他,才是最有资格的人。你不告诉他,他人又怎样能原谅你呢?」
岱蒙知道他说得对、说得很对,可是......
「去吧!不要再为了过去而葬送你的未来!好好地去面对他,你必须这么做。」伸出手,他口气语重心长,眼神真挚。
战战兢兢地,岱蒙握住他的手,借了他的力量下车。犹豫地瞥瞥莫愆,在他鼓励的笑容下,跨出第一步。
「加油!」
岱蒙红着眼眶,点点头。
「对......不起,请你等一下。」
正由出租车司机协助,要坐进车厢内的男子抬起头。「你有什么事吗?」
岱蒙深吸了口气。「我是毛岱蒙。你或许已经不记得了,当年......那个把你推下桥的男孩,就是我。」
男子缓缓地张大眼,眉头纠起。
「对不起。我......必须为当年的事,向你郑重地道歉。」深深地鞠躬。
男子沉默良久。「我看算了,都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即使你道歉,我的腿也不可能再回来了。况且,一部分理由是我先对你做了那些坏事而引起的,我也得为那时期自己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才是。」
「不,不只是这样!当时的我没有对大人说出全部的实话,这是我最深的过错,我不该那么做的!」
「我不懂。你要说什么?」
岱蒙握住自己颤抖的手,垂下眸说:「因为我一直无法打赢你们,所以我一直在想法子,想要想出个让你们吃一次苦头,然后再也不会来烦我的点子。我以为你会摔进大排的水中,能自己游上岸,可是没想到大排的水因为退潮而比平常少点,你就这么直接摔在裸露的河床上......是我,将那边的扶手螺丝弄松的。」
男人连呼吸都不能地瞪着他。「你......做了......什么......?!」
「......我知道只要轻轻推一推,你就会翻到桥下去了。」一说出口,岱蒙更加体验到自己犯下的「罪业」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