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接过男人手上的杯子,冰见没说什么但是心中却动荡万分。他垂下头来,就是害怕对方看到自己动摇的表情。
「对了,刚才月子女士向我说起来要去老家避暑的事情呢!和这边相比,想必月子女士的老家会相当凉快……虽然不是不让您去旅行啦!只是工作上的联系以及就近修改的问题还真是让人头痛呢!我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追出超过京都的范围吧?」
疑惑的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男人,冰见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诶?怎么?我没有听说要去外地……」
「可是月子女士刚刚……」
声音嘎然而止,两个人都想到了事情的问题所在。佐久间有些尴尬的表情看在冰见眼中就仿佛一根坚硬的刺扎入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在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的情况下,冰见依然是面无表情。
「嗯!如果是月子要带征夏去的话也可以。毕竟京都的夏天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有些太热了……」
「……那冰见老师呢?」
意料之中的问题让冰见垂下来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我还有工作要做,如果我离开京都一整个夏天的话,恐怕会给杂志社带来很大的困扰吧?」
佐久间虽然苦笑着说「话也不是这么说」,但是鉴于两个人都深知出版界内情的关系,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和出版单行本不太一样,杂志的截稿日规定的时间比较严格,在截稿日前期作家往往会通宵工作为的就是不在上面开天窗,更何况是冰见这种专栏招牌作家,杂志社的生死存亡就看着他了,责任更是重大。
如此笃定的说自己不会随着妻子离开京都之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冰见掩饰性地将杯子中的酸梅汤喝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将全身的热气驱散了一些,着实舒服。为这是佐久间特意为自己着想而特地准备的东西高兴了一会儿,随后冰见一边骂自己笨蛋一边拿起了钢笔。
虽然现在写作有很多人都用电脑或者是打字机,但是冰见还是固执的使用钢笔。
和那种冰冷的机械完全是性格不合,对于冰见来说,还是看着自己的想法顺着笔端流淌出来感觉比较好,也算是写作怪癖之一吧!他一直如此坚持了六年时间。
蝉在偌大庭院中的树上声嘶力竭的叫着,伴随着钢笔在纸张上滑动所发出的沙沙声,为这个夏日的午后增添了一抹特殊的韵味。
冰见强迫自己进入文字的世界,将所有关于月子也好佐久间也好的事情丢到脑后,手上钢笔毫不停歇的挥舞着,一行又一行工整的字体不停显现。
但是尽管如此,耳朵却清楚听到身后男人身上的衣服磨擦声,佐久间站起身子向一边的书架走去,随后好像抽出了本什么书籍似的,重新又坐了回来。些微的停顿之后,翻动书页的声音传来,沙沙的声音听起来仿佛风吹树叶摇晃的声音,格外温柔。
冰见闭上眼睛,手中的钢笔微微颤抖,真的很希望时间就此停滞,不再向前。
纵然得不到,那么就维持原状就好,他真的是如此衷心期盼着。
但是愿望与现实的差距有多大,这点冰见也知道得相当清楚。
幕二
「幸福」这种东西究竟是怎样定义的呢?
冰见对此并不清楚,而对于「情感」这种东西似乎也有些模糊。从小时候起,自己就和其他的小孩不太一样,对于拥有血缘关系的父母并没有太过亲近的感觉,可能也是因为父母都是属于那种不苟言笑的人吧!处处的严格要求就只能让小孩子产生敬畏、惧怕心理而已。
按照父母的要求上一流的国中、高中、大学,随后在一流的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对于压在身上沉重的家族荣誉毫无怨言默默忍耐,并且坚信着只要忍耐就好的冰见直到那一天之后才获得解脱。
在因为交际应酬喝醉的情况下和月子发生关系的那一晚,从姑姑那里开车回家的父母发生了车祸,当场撞上了卡车,双双离开了人世。虽然说平时关系冷淡,但是父母就是父母,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冰见都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在葬礼上没有哭,事实上心里也没什么感觉,冰见只是麻木的看着前来吊唁的亲戚们扭曲的脸孔,随后继续陷入麻木的境地。
父母的突然去世,留下了巨额的保险金以及遗产,在看到一大堆钱之后冰见愣了很长时间,想着继续工作或者是就此坐吃山空,却在一个无聊的机会下当上了作家,并且开始以这个为职业。
如果没有因为写作而遇到佐久间鸣海的话,自己想必还是庸庸碌碌的活着吧?
不过现在的人生也称不上很有意义就是了。
在对方有了孩子而迫不得已的结婚后,虽然拥有了自己的骨肉,但是说实话还是没有什么亲切的感觉,反而那种缓缓地、一点一点吞噬内心的孤独越来越明显。
自从发现自己的眼光离不开那个男人之后就越来越明显……
「老师,冰见老师,醒过来了吗?」
低沉的声音从庭院中传来,让写累了在休息的冰见缓缓睁开眼睛,撑起身子的同时就看到从一大堆盛开的鲜花之中走出来的男人。今天的天气确实也太热了一点,男人一向扣得严密结识的领口难得的扯开了两个扣子,格外突出的锁骨若隐若现。
脸上流着汗,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少见的红晕,不知道是不是跑过来的,肉眼都可以看见的胸膛剧烈起伏让人心中一动。粗大有力的手指高高举起,上面吊着的绿色浑圆物体上面还滴着水珠,有些刺眼。
「我刚买了西瓜,过来一起吃吧!」
冰见点点头,爬起身子走向厨房,拿了盘子还有刀子出来的时候,编辑已经脱了鞋子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怎么想着过来了?」
在切西瓜的时候问了这么一句,冰见垂下头让那种带点欣喜的表情不至于曝露在男人面前。可能是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吧!视线范围所及之处那粗大的手指探过来,从他手中将西瓜刀接了过来。
干脆利落的在西瓜中央切下去,让红色显然已经熟透的瓤展现在两人面前,佐久间的动作熟练流畅,而且很漂亮。
「嗯!也没什么,只是和主编打了声招呼,说过来看看老师您的稿子进展如何了。上篇稿子很受好评哦!所以说主编很高兴,相对的我也很轻松了很多呢!」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后再度响起,「不过您可不要向主编说哦!其实是我想趁机到您这里偷懒一下呢!最近好多新人投稿过来,出版社忙了个焦头烂额,丢给我的工作量实在大得吓死人,如果不逃,恐怕会被就这么累死的。您这里很大也很清静,所以我过来偷一下懒。」
正大光明说着这些想法的佐久间声音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可以清楚地听到其中的戏谑感,冰见也因此感到很高兴。
这说明佐久间他对待自己不光是工作上的态度吧?这种类似于抱怨的语句是只对朋友的牢骚吧?
对这种小小的事情感到这么高兴的自己真是笨蛋,但是……却也压抑不住这种小小的喜悦。
小心的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西瓜,咬下去的时候汁水流到了下颔,随后滴入和服之中。就连手腕甚至手臂上都满是西瓜的汁液,黏黏的虽然很不舒服,但是和西瓜的甜美相比却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两个人不知道说什么,本来佐久间也不是没话找话的人,而冰见本人不擅言谈,两个人平时聊的范围也并不广,根本不知道交集在哪里。正如只看娱乐节目的人和只关心时事政治的人中间的鸿沟一般,两人之间的联系少的惊人。
随意交换了两句工作上的事情、稿子的事情之后再度陷入沉默,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又很渴望听到对方声音的冰见勉强自己寻找着话题,随后缓缓将不算是太好的事情说出口。
「那个……月子她在昨天回娘家去了……」
月子是个独断且强硬的女人,而儿子征夏也是属于少言的类型,虽然年龄还不到两位数,但是那种表情却格外早熟。对于母亲的回去没什么说法,大概也明白其中的问题所在吧!虽然很少说话,虽然还是小孩子,但是好像却远在意料之外的明白事理。
「啊!月子女士果然……那么征夏呢?」
「留在这里了,他今天上幼稚园,我今天早上送他去的……」
「哦!这样啊!那还真是辛苦您了……」
佐久间就这么应了一声,话题就中断了,冰见咬住嘴唇,看着男人又拿起了所剩不多的西瓜,而气氛也更加尴尬。也许是想要缓和这种气氛,也或许是想要多听听别人说话排解寂寞,冰见努力的、笨拙的想着话题。
「那个……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找个家政妇……」
「怎么?冰见老师你不是会做饭吗?」回答他的是这么一句话。
「可是最近我想要集中精力写稿子,所以说不想为别的事情分心,接送征夏也好,做饭也好,我都没什么精力……而且家里这么大,我一个人打扫起来也很吃力。」
之前没有请家政妇过来就是因为妻子月子从外表上绝对看不出来的洁癖,虽然家里很大,但是她一天到晚还是打扫得很开心。
「这样啊!确实不请个家政妇很麻烦呢!」
上下打量着这个宽敞的工作间,佐久间回忆着这个偌大庭院的构造。冰见家是京都出名的名门望族,而房子也是很早以前随着名号代代流传下来的,宽敞而巨大,而且还有一个从门口步行到房前大约五分钟距离的庭院。虽然说一到了夏天会绽放各种各样的鲜花,将整个房子都包裹在丛丛鲜花之中,但是相对的清扫那些落叶之类的东西也很困难。
现在才体会到家庭主妇的伟大之处……
两个人想到同一个地方,忍不住齐刷刷的叹口气。
「不过月子女士为什么突然要回娘家呢?之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就算再怎么任性,也不至于回娘家那么夸张。嗯!我知道我多嘴了,但是那种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
「……」
虽然知道月子很生气,但是却想不到采取了如此激烈的报复手段。
冰见垂下头来,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原因,事实上也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原因。
「冰见老师?」
面对对方的询问,冰见只能有些狼狈的回答。
「对不起,我、我不能说……」
佐久间回答了「对不起」之后,仿佛打圆场一样的挑开话题,两个人从家政妇的薪水开始讨论,随后在后天叫个人过来试试看结果。时光无声无息流逝,看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左右,而今天一个字都没有写的冰见回到了书桌旁,借故偷懒的编辑大人则打了个招呼,而在身后的榻榻米上浅眠。
等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之后冰见才回过头来,这就看到了编辑曝露在阳光中的身影。
拉门半拉开,门上的风铃随着不时刮进的微风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拉门使得照进来的光芒有些扭曲起来,而落在佐久间身上的纹路也有些滑稽。冰见看到他眼睛下面明显的黑眼圈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知道出版社最近确实工作量加大了很多,但是没想到居然累到了这种程度。
眼看着变得有些憔悴的佐久间的脸孔,冰见注视了半晌才强迫自己在心情变得奇怪之前转过头去。
钢笔在纸张上沙沙的滑动着,写出来的东西却连最基本的文法都通顺不起来,冰见呆呆的注视了半晌分心之后的杰作,最后还是叹口气将那张纸揉成一团。
心思烦乱……
回想起刚才切西瓜的手指,还有吞咽食物时上下滚动的咽喉,冰见的心情变得浮躁起来。
清楚知道这不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烦恼不堪。
那个人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但是却不能说。
那对冰见家而言绝对会毁坏名誉,且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格外羞耻的事情,他不能对佐久间说明。
不管怎么说,如果因此而被佐久间看轻的话,冰见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不能再见到佐久间这种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让他格外惊慌。
月子离开的理由对谁也不能说。
毕竟这完全是属于家丑,绝对不能外扬。
在说出要离家的前三天晚上,完全是纯属意外的发现了妻子外遇的铁证。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已经维持着貌合神离的关系而分房睡觉的两个人,在一次完全可以称之为「好心」的行为中彻底决裂。冰见在一楼的和室睡觉的时候,突然被楼上咚咚咚的脚步声吵醒,虽然知道月子讨厌自己在她在家的时候上楼,但是担心出什么事的冰见还是打开了客厅的灯。
在二楼的洗手间内看到妻子抱着马桶狂吐的模样,冰见有些果然。
完全没有闻到烈酒的臭味,会呕吐就说明不是醉酒,那么是为什么呢?肠胃不舒服还是……
询问的结果就是妻子冷冷的一瞥,随后就是毫无隐瞒的说出事实。
看来月子对他真的是深恶痛绝,就连这种事情也不加以隐瞒。
我和别的男人上床了。
对于面对丈夫如此坦然地说出「外遇」这种事情,月子没有丝毫的罪恶感,在冰见呆掉的瞬间,她甚至带着相当恶意的嘲讽口气详细说着自己的行为。和其他男人的相处甚至做爱的细节,她都挑选最露骨的语言加以描述,让本来就大受打击的冰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于理应是最亲密的人居然说出和别人的性事这种事情相比,月子对于自己的恨意更是到了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况。
当听到「那男人比你在床上的功夫强得多」这种话语时,冰见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月子冷笑着,满是挑衅的等着他充满斥责的耳光落下来,却不料换来冰见颤抖的声音。你怀上了那个人的孩子?那个人是谁?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不是吗?半夜都爬起来跑去呕吐的情形,以及和自己以外的男人肌肤相亲的事情,都说明了这项难以否认的事实。当月子点头供认不讳的时候,冰见却从妻子身上感到了浓浓的孤独甚至是凄凉感。身为丈夫却满足不了妻子的欲望,搞到她只能出去外遇……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我会负责抚养那个孩子的。
当冰见如此说的时候,月子睁大了眼睛,那种仿佛当他是外星人一样的眼光看的冰见很不舒服。
我会当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一样养育的,那孩子和征夏没有什么差别,都是我的儿……
话没有说完就被妻子恶狠狠的一耳光打断,有刹那的惊异,但是瞬间就被月子眼睛中的泪水所打散。刚才呕吐的妻子迈着毫不迟疑的步子走出洗手间,随后恶狠狠的将大门摔上,将自己的丈夫毫不留情的留在那个孤独的地方。
冰见捂住被打得很痛的脸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当自己宽容的放任她的任性之后反而得到这种结果?而可能以后都不能和她发生关系的自己所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抚养她的孩子,自己如此做难道错了吗?
冰见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但是还不等到解开疑惑,妻子就不和自己说一声的回娘家去了,这点让冰见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前所未有的问题困扰了他的心,但是此刻他也清楚地知道不能让这件事情传出去,要不然绝对会变成冰见家擦拭不掉的污秽。
自己爱上了男人的事情,和月子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的事情,都只能成为永恒的秘密,沉眠于这个古老的庭院之中,埋藏于高大的花架之下,成为两个人共有的秘密。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别人知道。
包括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
冰见静静的盘坐着,想着那一连串难以阐述的秘密,不知不觉古老的时钟敲动了五下,这才将他的神志拉了回来。当注意到时间已经不早了的时候,他慌忙站起身来,这才想到要去接幼稚园的儿子回家。虽然选择了最近的幼稚园,但是从这个家到那个地方还有好长的一段距离,驾驶技术相当烂的他只能选择步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