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桐著花未——陆到青
陆到青  发于:2010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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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您几位请坐!马上就好!”

桐少舫在素面摊子上拣了个座坐了,首乌化个孩童,七八岁的光景,看着比前天更显小。风虫不能化人,桐少舫便让它窝在肚腹间,再用袍子把它包着。

不多一会儿,面上了,碗顶得锅子大,一字排开,热气袅袅。

“吃吧”桐少舫将一碗放在首乌面前。首乌摇头,又推了回来。

“怎么?”

“腻得紧哩。”

桐少舫瞅了一眼,那碗内铺起的一坨油花,着实腻得紧。腻得这俩脸都菜了。

于是五个海碗全都堆在桐少舫那头,也不等他喂,风虫大嘴一张,再一吸,五只海碗滴溜溜地净。

“叽!”不饱!

“呃……店家!再来五碗!”

“叽!”不饱!

“店家!再上十碗!”

“叽叽!!”不饱不饱!!

“……店家……上二十碗……”

“叽叽叽!!!”不饱不饱不饱!!!

这风虫敢是饥死鬼投胎么……

桐少舫的肚腹眼见着胀起来,袍子已然遮不住,它还不饱。他每叫一轮,店家就把眼睃他一睃,末了没忍住,数落开了:你这人!自己混个肚儿圆!把那崽子丢在一边!做得出!

桐少舫捂住动个不休的肚皮,干笑,有晕红透过老厚的脸皮泛上来:咳!这孩子不好吃素面,待会儿带他去前头吃包子……

那也不兴你吃着孩子看着呀!

是是是!您说的是!马上马上!

桐少舫掏出钱袋子,数好铜钿过好账,蹿得飞快。

这顿算是打发了,下顿呢?捡条风虫,莫说充团扇使,不将它老子吃败就不错了!桐少舫愁愁地看着这怀里一团、肩上一坨,吸溜一下鼻涕,想着干脆把这俩送回北边去得了。

俩都不愿。一个说是回去了得进炼丹炉,一个狗皮膏药似的贴死在他身上。

又吸溜一下鼻涕,认命地把这俩拖回他那小小的洞府中。

回去后又给这俩取上名—— 一团叫“丰赡”,一坨叫“何曲”,算是正式当儿子“供”了。

你说这世上的事儿有多怪道——桐少舫捡回来的活物什也随他一个性子,好捡。

没几天,那首乌就从后山捡了只短尾巴猫妖回来,说是伤了脚,带回来养养。

风虫也没闲着,四处拱,拱累了就睡,睡醒了就饿,饿得“叽叽”叫唤。每每这时桐少舫就灰头土脸的出去找钱。首乌的钱不能用,全是假货,树叶片片变的,一离开就要打回原形。再用,再用就不厚道了。因他洞府里头从来没预备过铜钿这种东西,实在耍不开,就得到天上捡些天女们的头花发簪之类,存够数了一总发付到市集上去卖。那日桐少舫卖了东西,从市集上回来,远远就听闻咯吱咯吱的声响,走近些看,依稀见着风虫不知在嚼些什么,等近到跟前,他“嗷”的一声先把自己个儿吓个胆裂——胳膊呀!那可是条胳膊呀!!娘喂!!

他扑上前去,一手伸进风虫口里去掏,边掏边吓唬它:快松开!还不松开么!吃了会变猪呀!!

小家伙饿了半日,好容易拱到个能下口的,它会放才有鬼了!叨上就拱,拱得好比泥鳅,那叫一个快!

桐少舫一时没拢住,它拱到树洞里去了,桐少舫在外边手段用尽,最后还是靠碗素面把它钓上钩的。那家伙一嗅见素面的味道就美了,“呸”地一口将东西吐出来,奔素面而去。桐少舫瞅准时机,一把把那缺胳膊少腿的怪物抢过来——呃,这是个什么精怪?好生难看……

再难看也不能就这么扔出去,好歹也得等它缓缓么。

得,又多了一个。一年一年,活物也堆得高了。真是“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简直的要把这捡破烂的习性发挥到天尽头去。

再看看桐少舫,不像是成仙,倒像是下了趟转轮殿,叫阎罗罚他变个穷酸秀才,还带上许多“儿子”——生生累杀他!

原来这“穷”竟是种进根里的东西,连成仙都不能转时改运。

二、春三月

唉,运烂便烂,穷便穷,日子还是要过的。

门前的油桐花开开落落,转眼又是一年春三月。

外头雨水盛,滴滴答答地漏进来。外头大下,里头小下。

桐少舫戴着顶斗笠窝在洞府内喝小酒。左手边是铜镜子,右手边是酒斛子,前边摆着碟“棺材板”(腌萝卜),他心不在焉的啃了口棺材板,脑子里开起小差:现下是三月,到了五六月间油桐将收了,附近乡民才会陆陆续续拿些供品到庙里来拜拜,这中间还有两三个月沾不得半点油水,该如何打点才好……

想得嘴都跟着棺材板一道发酸发苦,硬是没想出个好赖来。

咳……真正青黄不接春三月哪……

桐少舫捡回来的这些活物—— 一个大吃货,一个破烂王(这点随他),一个贴墙根,剩下的散淡惯了,一逛荡就没了影,饿了才挨窝,啧,想来想去就挑不出个可以帮衬帮衬的。

怎么没有,没有这“棺材板”哪儿来的?这酒谁烫的?这洞府谁平整的?

不是没有,是他不太敢使唤。

以前还好,捡了当狗养,可这几年越发似狼——一身黑毛,根根箭似的立着;一双金眼,黯淡淡,夜里还冒绿光;一张阔口,一口可以啃掉一个脑袋——不是狼是什么?!

他这是在说杜衡。说得有点偏了,杜衡可不是捡来的,他是自己跟过来的。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夕暮,烈日的红味慢慢退下去,夜晚的青味悠悠飘上来,熬了一天的桐少舫带上酒斛子出去吹风。吹到北斗星转向了,酒斛子也喝干了,才醉醉的往回走。正走半道上,觉得不大对,一回头看见一团黑黑的东西。

啥呀这是?他停下来眯了眼要细看,那东西也停住不动。他眯了半天费了老劲才看清楚——喔,是只狗崽子。天黑漆漆,就只看见一对金黄色的眼光亮亮的。

桐少舫老毛病又犯了,想捡。后来飕飕一阵小凉风将他刮醒了几分——家里还有个大吃货,再把这个弄回去,哪里折腾得起!

狠狠心装作瞧不见,又七扭八拐的拐了许多弯,到家的时候想着应该是甩掉了。可等他返身关门的时候才看见那狗崽子正在油桐树下蹲着。狠狠心把门关上,想着转天它就自己去了,可转天门一开,还蹲那儿。桐少舫去哪儿它都不远不近地跟着,连起三四天,跟得他都不敢看它。这几日里他怕它饿着,还放了些吃食在油桐树下,也不见它碰。

到了第五日,桐少舫实在是守不住了,扭过头来对它说:唉……我养不起你,别跟着了……要不我替你寻户人家?

狗崽子不做声,默默地跟着。

桐少舫吸溜一下鼻涕,蔫头耷脑地接着走。最后还是狠狠心把它关在外边了。

那天白天还好好的,黄昏时分风就紧了,到半夜,暴雨泼下来,桐少舫的心跟着紧,他把门打开一道缝,想偷眼看看狗崽子还在不在。外头风雨交加,油桐树下没了那对光亮亮的眼。哎——走了?

桐少舫大松一口气,关了门正准备睡觉,忽然一道闪,跟着半空炸开个响雷,就听“夸嚓”一声,门外那棵大油桐塌下一条大杈,砸出好大响动。

一阵细细的哀号穿透风雨雷电递进来。

桐少舫一下毛了。他冲出去,正看见塌了的树杈压在狗崽子的左后腿上,血一流出来马上就给浇稀了。它实在疼,疼得两只尖耳朵细细地颤。还是三月的天气,这样大的雨淋下来,冻得那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

这会子谁还狠得下心?!桐少舫赶紧扒开树杈,把它捂进自己怀中,带进家去。

那晚最难熬,狗崽子伤了筋骨又挨了场冷雨,病得不轻。桐少舫给它上了伤药,可它毕竟是狗崽子么,外头的伤好说,那内里呢?内里怎么医?又不能跟人似的煎碗祛风寒的药一灌——简直叫人愁死!

眼见着狗崽子病得惨兮兮的样子,谁能忍心?好歹也是一条命啊。

桐少舫捂好它,穿好蓑衣戴好斗笠,大半夜的就奔苏子和那儿去了。

被生生挖醒的苏子和脸黑了点,话尖了点,脾气大了那么一丁点儿。

可人家是“鬼见愁”么,一出手阎王都得让三分。

他淡淡瞄了一眼,淡淡说了一句“上摘星山,采几把杜衡,三碗煎作一碗”,说完倒头接着跟周公厮混去了。

杜衡是种带黑花的草,只产在摘星山山顶。

摘星山摘星山,一抬手就能“摘得星辰满袖行”的,你说高不高!山高不说,上边还尽是毒虫怪兽,天况好的时候众仙家尚且要避开,现下狂风暴雨如何上得?

山再高路再险还是抵不过桐少舫心底里的“愧”。他牙一咬,将狗崽子用个棉铺盖包了安顿好,连夜就朝摘星山飞去。

堪堪飞到山腰那儿,一阵风流大了些就把他掀下。本不该这般“肉”的,无奈此人平日里将大好时光全打发给了铜镜酒斛和破烂,闹到此时功课也不见得有半分长进。这怨不得别人,只能先稳住,待这阵风过去接着上。等了有一刻工夫,风小了,他望上飞,都要到山顶了,还是出了差池——这雨浇得太狠,糊住了他的眼,衣服被树枝挂住也不晓得,一飞一扯,咚!一跤跌下去,险些跌成屎蛋!

没跌成屎蛋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伤了一只眼,从此看东西就云里雾里了。

不过那时事态急,他什么都没觉察,拼死命拽下几把“杜衡”,顶着风雨回去,煎了,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把药汁灌进狗崽子的嘴里。总之,那晚上过后,狗崽子缓过来了,过了不多天就能拖着腿在院子里蹒跚地爬了。渐渐就能走,一天好似一天,只是那条腿,始终医不大好,走起来样子总不好看,有点瘸。

桐少舫心里愧得慌,给它取了名(叫杜衡,想是感念那草救了它一条小命),又在床边给它搭了个窝,这就算呆下来了。

和之前弄回来的那些不同,杜衡好养活。刚能爬得动的时候就会自己去找食,从不占家里的份子。白天爬出去,晚上一定爬回来,绝不似那些一逛荡就没影的。回来以后贴着墙根儿睡,像是知道自己是“跟”过来的,不是“捡”回来的,娇不得,事事都很规矩。不但规矩,它还知恩图报。它刚呆下的头几个月,桐少舫时不时能在窗边门边发现些野果野花山药材之类的,有次竟弄了只鲜血淋漓的山鸡回来,把桐少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赶紧把它叫到跟前好一顿说——下不为例的意思,它都明白了,下回自己处理掉,再不带进家。

稍大些它就会平整洞府,把桐少舫那些瓶瓶罐罐破里破烂扫去浮尘,摆得整整齐齐。

桐少舫觉着自己活出些秩序来了,心里十分欢喜,于是时常买些肉骨头回来,放在手上要引它过来吃,还想趁它吃的当口摸上几把搂上几搂,既是亲近也是奖励。可它从没让他如愿过。

杜衡从来都是远远地看一眼,然后默默地掉头走到另一边儿去。

噫!这狗崽子怎么一点儿不粘人呢?!

桐少舫很是纳闷。纳闷到后来就成郁闷了——怎么这么生分呢?就不兴让我抱抱摸摸?!越是这么想越是心痒痒,终于有天趁着它贴墙根儿的时候,他偷偷抢上前去,一把将它提搂起来,揉过来揉过去搓过来搓过去。狗崽子任他揉任他搓,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桐少舫见它乖,兴头就起了,光揉搓还不够,又将它举上举下,举了两趟,正举到眼前,一不小心把狗崽子两腿间的物什看了个清楚,他嘴快,秃噜一句:哟!公的!

狗崽子立马僵了,羞羞地把条大尾巴弯上来遮起盖起。

那时杜衡来到桐少舫这儿也有三年了,又刚刚会变做人形,变出来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晓得羞了的。

打那往后,只要桐少舫靠近身来,它就默默地走到另一处去,再不让他得手。(桐少舫用了将近三年才看出杜衡是“公”的,它不是没有由头的,三年前那晚,他是把狗崽子的后腿抬了起来给它包扎伤口,可那节口上,狂风暴雨不说,天黑漆漆不说,心里打抖不说,那豆大一星光看得清个鬼啊?!

且转天苏子和就来凑热闹了,桐少舫上山采药的当口他就替狗崽子把药换掉,玩儿似的,再来,狗崽子会爬了,会走了,不需要上药了,见着他也总是不远不近的,哪里有机会?)

咳!失手么,做甚么这样计较……

杜衡不计较,只是单纯的有些害羞而已。

刚开了情窦,种了情根的那种羞。那时它还看不穿,它跟定的这个桐少舫其实是个常常脱线的,说的做的都没甚大意思。等它看穿,五年过去了。

这五年么,老样子,铜钿总是不够用,丰赡(风虫)总是不饱,何曲(首乌)总是望回捡东西,杜衡总是默默地来去,不合群,看着挺“傲”的,其他的一喧哗它就被盖住了。因了这性子,桐少舫对它少了许多关切。等觉出冷落来了,又拙手笨脚的想去弥补,肉骨头是不行了,剩下铜镜酒斛和破烂,哪样掂在手里都拿不出去,左想右想,最后想着了自己的老本行——教书。

说是要教杜衡识字。还说从名字开始教起。

杜衡默默地盯着自己面前雪白的纸,默默地接过递过来的笔,默默地用笔在纸上画,画出许多弯弯道道,每一道都那么艰难。桐少舫看不过去,上来包住它的手,尽量让那笔少走些弯路。

杜衡的手不再走弯路,心却弯了,弯弯地走神,直走到天边去。

桐少舫最恨人走神,一掌拍上去,半点不客气。拍完丢下一句话:好好练!

火急火燎地往外走。丰赡又饿了。又该出去找食喽!

当老子的就这点苦。

杜衡默默地使劲,从桐少舫离开到他回,整整大半天了,它挪都不挪一下。

等桐少舫料理完丰赡,看见它还在,就走到它旁边——哦,有些模样了。

夸它。把它当自个儿养的狗崽子一样夸。当它是“它”来夸。

可杜衡不是,它早把自己当“他”了,这样的夸多少让他有些委屈。十六七的,正是有委屈不愿往外说的年纪。于是它想把委屈岔开些,就问:……杜衡这名字……有甚含义么……

这一问就把桐少舫给问住了。他常常脱线,常常因这脱线而实在过了头,张口就来:

含义?没甚大意思呀……哦,当年亏得那叫“杜衡”的草救了你一条小命,感念那草的恩德,于是给你取了这名。

哦。

然后就静了。杜衡在等桐少舫,桐少舫也在等杜衡。两下里都被挂住,有些下不来台。最后还是桐少舫咳嗽一声,说,不早了,歇息吧,这才散了。

散了以后杜衡没有像往常一样贴墙根。它去了它的菜园子。那园子在西宿岛上,满地的沙砾,菜栽上去得瘦死,所以菜园子栽不得菜,栽了满园的药草,等载够了季,采下晒干,拿到市集上去卖,贴补家用的。

杜衡一有心事就喜欢到这儿来,出力出汗,得把心事像汗一样出出来不然不舒服。它正出力出到卯上,苏子和来了。西宿岛是他的地界,且,他喜欢凑热闹。杜衡一肚子的心事热闹得很,他最喜欢凑,凑着凑着还搅和几下,把热闹弄得开成一锅粥才好呢。

呵呵……

这种开场表明他极有兴致。

你怎么着了?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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