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有害————红河
红河  发于:2010年10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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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时的样子有点莫名的可怕,傅重之不禁微微地屏息了。
“你……到底是做什么事的?”
傅重之试探地问,“上班时间好象非常自由,没有固定。”
“绘画。”
“你是画家?”
傅重之大为意外,“画什么?”
许佳楼抬起头来仰望夜空,隐约挑起的唇角,透出不明显的嘲弄和叛逆。
“我的画,是为了创造出世上最美的东西。”
顿了顿,他的视线转而落在傅重之迷惑的脸,轻声问。
“重之,你认为,世上最美丽的事物是什么。”
傅重之静默了好一会儿,说:“眼泪。”
“眼泪?”许佳楼愕然。
“是的。譬如说,母亲第一次听见孩子叫‘妈妈’而流的眼泪,钢琴师为了恋人弹给他的一曲‘友谊万岁’而流的眼泪,还有……”
“你是想说,”许佳楼的目光锐利起来,眯着眼帘说,“各种各样的爱情的眼泪吗?”
“不全是。”
傅重之摇摇头,宁静地说,“人会流泪,一定是因为心痛,而心痛了,才会让那个人更深地保存着那一份记忆。等到多少年之后拿出来回味的时候,也会为它而笑,为它而心动。那份点缀着眼泪的记忆,就是世上最美的事物。”
“……”
许佳楼失去了所有语言。
他好象遗忘了呼吸似的,尽情地凝视着面前的人,眼睛一眨不眨,深刻而专注的目光,仿佛要把灵魂从眼眶中逼出来,然后深深地戳进那具身体里去。
四周陷入无人般的空洞与寂静,只有委婉的风声低低鸣唱。
突然,许佳楼双眼一亮,就像在无际的黑暗中骤然遇见了太阳,他太兴奋了,激动得不能自持。
“是了!就是这个!”
他一把抱紧傅重之,狂热地亲吻他的脸颊和脖颈,梦呓般地反复呢喃。
“重之,重之,你简直是个奇迹,我好爱你……”
“──?!”
傅重之的身体渐渐僵硬。为了忍受身心上的双重冲击,他紧紧合起眼睛。很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无能为力地抿住嘴唇。
爱……吗?
他无声地笑。
把这当作每一位艺术家都会有的疯狂,他选择了听过就忘。
他不怕忘不掉,只怕爱不起。


13
一个月后
以寻常速度行驶在路上的布加迪Veyron,惹来了无数惊羡的目光。
Veyron的驾驶者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悠闲地操纵着方向盘,在车流中自如穿梭,忽然想来点音乐,便顺手打开了收音机。
车内响起电台DJ恬静醇美的嗓音,缓慢地这样说道:
“……天前,刚刚在佛罗伦萨结束的Macelele第十四届钻石设计大赛上,一套钻石配饰一经亮相便赢得了满堂视线,好评如潮,最后更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了第一名的桂冠。
那是一套项链、手链与脚链的组合配饰,均以铂金为绳,其中,项链以星形钻石为坠,并在钻石星中镂空一小块,嵌入了一枚水滴状钻石,切割巧妙,将两者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而手脚链则与项链正相反,它是以水滴状钻石作为外围,包裹着一颗美伦美奂的钻石星,结合得浑然天成。
其实钻石的式样并不复杂,干净利落,一目了然,但是据几位目睹过的人说,乍眼看去,它们会让人有一种心脏被捉紧的、哀伤与包容相互交织的微妙感觉。
而最为玄妙的是,这套以‘摘星’命名的饰物的设计者,就是全球首屈一指的时尚企业,暨历届钻石设计大赛的主办方Macelele公司总裁的独生子──Carlos。
众所周知,Carlos为公司旗下产业所创立的服装品牌AUGURI,以风格恣意奔放而闻名,并已经是本行业中的佼佼者。然而Carlos着手作为本公司主业的‘钻石’设计,这还是头一回。
方一涉入钻石领域,便取得了如此不俗的成绩,外界不免对这个早前就因AUGURI而被时尚界誉为‘奇迹’的年轻人充满了种种联想。但让大家怎么也想不通的是,尽管踏入时尚圈已有多年,然而不论是拿了奖,或是在新品展示会上,Carlos从未露过一面,导致至今都没有人知晓他的长相,乃至是高矮胖瘦。
他就是如此神秘,甚至这次以‘摘星’再造佳绩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出面响应媒体的任何问题,而交由Macelele总裁全全代劳。
除此之外,关于‘摘星’,还有另一个莫大的疑点。
那就是,出场大赛的那一套成品,并不用作商业用途,而是随后就由Macelele收回。确切地说,是由它的设计者收回。
如果人们想要购买‘摘星’,那么在一定时期以内,就只能密切留意Macelele的动向。原因在于,它作为商业成品的上市时间以及购买途径,将由Macelele确定后对外一并公布。
这样一来,人们不免更加觉得,Carlos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不止是他本人,就连他所设计出的东西,也同样神秘得无以复加。
想要获得一个‘摘星’的机会,原来竟是如此困难。这是……”
喀嗒一声,收音被一只不耐烦的手掐断。
神秘?许佳楼拨下后视镜,瞟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不以为然地翘起了嘴角。
不露面,是因为没有必要。他不稀罕镁光灯的照耀。
设计钻石,参加大赛,只是要让全世界来认识‘摘星’,追逐‘摘星’,彰显出它的无上价值。他更要让世人知道,真正珍贵美丽的事物,不是靠钱就能随意买到。
那个所谓的上市时间,没有时限。就连极想将之推出的Macelele,也必须等待它的设计者亲自开口。
这一组人人可盼而不可求的‘摘星’,此刻就睡在他的大衣口袋里,今天晚上,他就会把它送出去。
终于到了这一天,他的心情好得无法用语言形容,不经意地在后视镜中看见自己浅笑的脸,和笑得微弯的眼角,虽然觉得有点傻兮兮,但也懒得去在意。
他从未试过对哪件事情如此认真,偶然认真起来,没想到感觉相当不错。
尤其让他愉快的是,他履行承诺,为那个人实现了愿望,他将……看到他释然的笑。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那人身上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即便在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这种情形即将成为过去式了,因为今晚,他会为他擦去笑容里的阴影,会让他卸下心底的包袱。
尽管不知道这样的怪念头是从何而来,反正,他就是深信自己能做到。
然后,他便可以得到一个没有瑕疵的、完整并且完美的人。
是的,他终将得到他,不管这一天晚来了多久,哪怕再延迟也没有关系,总之他坚决不要瑕疵,他只接受完美。
得到想要的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得到以后又要如何,他没想过。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在以前,他在得到了目标之后一定会……
然而这次,他却没有那样想。
暂时没有。
他不急,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去想。
现在他所要想的、所能想到的,就是他将看见的那个笑容。
他好期待,真的好期待。


14
到达傅重之住处的时候,尚未到下班时间,他一定还没回来。
许佳楼用不久前刚配的备用钥匙打开他家的门,走了进去。
靠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在喝第三杯水的时候,许佳楼突然发现自己很搞笑。
明明已经是大男人了,却还像个青春期的小男生那样,早早地来到对方家里,数着时间,什么也不做地等屋主回家。
他啊他,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自嘲地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来,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最后,把目标锁定在那几只热带鱼身上。他走过去拿起摆在鱼缸旁边的小袋,洒了些鱼食下去。
有东西吃了,鱼儿们立即活跃起来,在水里上游下窜。唯独一只黄黑条纹相间的,只管趴在水底一动不动,藐视他所给的食物似的。
这么拽的鱼,许佳楼当然认得,就是他曾经动过念头,想耍一耍的那只鱼。
上次被电话打断,恶作剧没能成功,这次可不会了。
他咧嘴一笑,捋起衣袖,把手伸进鱼缸。另外两只鱼都被吓得乱逃,而那只却抵死不动,就连许佳楼的手指擦过它的背脊,它也毫无反应。
许佳楼逗了逗,很快就感到没趣,正要收回手的时候,指尖猝然一痛。
他很是吃了一惊,把手抽出水面,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咬在指尖上的家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到底是热带鱼还是食人鱼?”
他咕哝说,晃了晃手腕,不料那鱼咬得挺紧,竟然没有被他晃下去。
他眉头一拧,用劲一甩手,却忘了控制力道,结果,可怜的鱼儿被他直接甩到墙上,接着滚落下来,掉进了鱼缸与墙壁之间狭窄的空隙当中。
“搞什么鬼?”
许佳楼低咒,心里面烦它烦透了,但又不能真的让它曝尸缸外,只好把手臂探进罅隙里摸索。
鱼未找到,却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发现是本笔记簿,做工很精致,但显然有一定岁数了。
在救出了那只该死的臭鱼,把它扔回鱼缸之后,许佳楼捧着笔记簿重新坐进沙发里。
既然被主人乱放,想必也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心安理得地翻开了第一页,丝毫没认为有何不妥。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了那一行行看似不起眼的字句,暗蓝的瞳孔却陡然间变了颜色。
这本笔记簿,每一张纸所记录的,是两人之间你一段我一段的留言。其中一个名字他认得,便是傅重之,不过在另一个人笔下,只叫重之。
──重之,今天我有朋友过生日,大概不能来陪你了。
──重之,看到桌上的Swatch手表没有?从瑞士买回来的,送给你。但是这块手表,只用来跟随我的时间好不好?譬如说,如果我身在罗马,你就让它与罗马时间同步,好吗?
──重之,昨晚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那样说的,请你忘记它。我又要离开了,回来找你。
一个接一个的‘重之’,看得许佳楼头晕脑胀,胸口好象压了一块大石,每呼吸一次,便感到肺里作疼一次。
其实他早就猜到一点点,傅重之必定有着不为他所知的过去,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段过去,居然遍布了整整一本笔记簿。看似轻巧的方簿,捧在他手中,却好象有千斤那么重。
在它单薄的身体上,见证了多少个相互思念的日日夜夜?岁月的重量,又岂是死板的数字能够估算?
最让他觉得透不过气的,是那一个个生灵活现的,仿佛随时可能从纸上跳出来的‘轩然轩然’。
每一个‘重之’的身后,必然跟着一个‘轩然’。它们在纸上交会的短短几分锺,却溶入了几十乃至几百个小时的感情,有寂寥,有牵挂,有歉意,还有很多很多,多到令许佳楼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猛地合上本子,快要溺水了般地用力深呼吸,却没留意到,指甲已经被攥得嵌进肉里。
没什么,这不算什么,反正都过去了,不必在乎,也不该去在乎!……
心底的声音这样咆哮着,他渐渐地平静下来,浓烈的嘲弄在唇边蔓延。
竟然为这种事激动,他已经退化至此了吗?
视线缓缓地落下,看见自己的五指在笔记簿上扭曲,他冷笑,放松指节,为了挑衅什么似的,又一次翻开了簿子。
他翻到的这一面,右边往后是一片空白,而左边有几行文字,看样子就是这一段过去的终点。
就读到这里,他对自己说,然后,怀着莫名忐忑的心情看了下去。
──重之:
马上我就要飞去佛罗伦萨了,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带回来给你。
我……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特别舍不得你。我是不是很傻?又不是第一或第二次飞行了。
还记得我刚从伊斯坦布尔回来的时候,对你说过的话吗?那里有个小孩对我说,他相信,人死之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自己深爱的人,照耀他,陪伴他。
重之,如果将来我死了,我希望我也能化作繁星中的一颗。但是,我并不想在天上看你,因为我知道我伤你很深,我不具有足以照耀你的光亮。
所以,我希望你把我摘下来,藏在你的口袋里,这样我就哪里都不能去,只能每时每刻守在你身边。这一生我都学不会的‘安定’,我希望,至少我死后能够学会。
我是不是很自私?活着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给不了你,死后还要成为你的负担。
我决不是想负累你,我只想把欠你的时间还你,我……真是的,怎么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呢?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让你难过,但是,我也不准备擦掉上面的话,因为那都是我心里想过的事。我们约好的,要对彼此诚实。
好,我该出发了。你不要想太多,我说过,下一次我去找他,那必定是你我结束了,所以我绝对不会去见他,因为我不要与你结束,哪怕这辈子我们都只能如此不堪地相爱下去。
重之,请一定一定记得想我。
──轩然:
你真的太自私了!为什么你要给我留下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星星有那么多,我根本不知道哪颗是你啊!就算知道,我也摘不下来。你说说看,你怎么还我?你拿什么还我?我
……
这个孤单的‘我’字,就是这段过去的终点,甚至没有划下句号。
许佳楼死劲咬紧下唇,可是抑制不了,那道仿佛注入了骨髓的寒流。
放在纸上的手隐隐颤抖,他不敢相信,此刻在胸腔内跳动的,是他自己的心,那颗心竟然会痛,痛到恨不能用刀将它剜出来。
他脸色铁青,失了灵魂般地呆坐在原地,忽然仰头而笑,颤动的身体好似风铃摇荡。
被骗了,他被彻头彻尾地骗了!
什么为了自己,根本是一派胡言!他却傻傻地信了,甚至自以为是地做了那么多。
这段日子以来,他苦苦思索,怎样创造出一颗最美最亮的星,想不下去的时候几欲发狂;他与父亲的关系素来不合,为了‘摘星’能够问世,他忍受了老头好一顿奚落。
他费尽心思,他满怀期待,结果……却只有两个字。
轩然。
这就是结果。
摘、星。他果然摘下了世上绝无仅有的一颗星。他被它捉弄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南地北。
好!很好!真是好极了!
他腾地立起身,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各归各位,包括那本笔记簿。他冷冷地环视一圈,然后打开门,就像从未来过那样地离开了。


15
一下班,傅重之就给许佳楼打了个电话。
许佳楼说过,今天下午就会从意大利回来,他想确认他是否安全抵达。
自从轩然出事以后,他对飞机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自己搭乘的时候却没有这种恐惧,但如果是他在意的人,他便会提心吊胆,直到对方安然无恙走下飞机的那一刻。
刚与许佳楼说了两句话,忽然有同事过来邀他晚上一块儿吃饭。电话那头的许佳楼听见了,就叫傅重之先陪同事去吃,晚上再到别墅找他。
虽然很想尽快见到他,但傅重之还是答应了。
他不能表现得太过,毕竟,他们并不是恋人关系。
心里面一再地这样提醒自己,然而那顿晚饭,傅重之却吃得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告别同事之后,他立即驱车前往许佳楼那儿,车子开得飞快,他却总觉得还是太慢。
仿佛是煎熬了一个世纪,他终于到达目的地,刚下车,他便吃惊地看见,许佳楼居然就坐在庭院中的长椅里,一身雪白浸透在漆黑的夜色中,尤其惹人注目,但也显得格外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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