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押著动弹不得的任霁宇看到眼前的情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朔风如刀、残阳如血。
当朝的天子坐在廊下,脚下的汉白玉砖绵延著好像一直铺到了天际。而那人背著他而站,傲挺如松,仿佛天地间便只剩下他一人。
他看著他不紧不慢地除下身上的衣衫,大张著嘴想叫他停下来,却是什麽声音都喊不出来,只能拼命地摇头,挣扎著想要上前。
不要!宋遥,千万不要!
那人脱至中衣,然後缓缓低下身......
三尺长的钉板,一片血色嫣红!
「宋遥──!」
众人一片哗然,不忍心看下去的人皱著眉头别开脸去,站在角落得僧人按著念珠默念阿弥陀佛。
血 腥的味道飘散开来,他从钉板上滚落,整个人摔在地上,雪白的中衣上嫣红绽然,那刺目的颜色汇聚成流,蜿蜒著在汉白玉的地砖上湮走而开。
任霁宇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也正随著地上那道道细流一点点流失,胸口似堵了块石头,连呼吸也变的困难。他停下了挣扎,目不转睛地看著俯在地上浑身轻微颤著的人。
那人趴在地上深喘了几口,然後有些艰难地爬起来跪好,淡然的声音传来,字字珠玑,句句铿锵,却是一点都听不出异样。
宋遥的状纸并不长,但任霁宇却觉得他仿佛背了很久很久......从他这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见无尽的红色从他身上一直到地上,连成了一片,竟连自己也觉得皮肤上有被刺扎的疼痛,火烧火燎地蔓延开,焚火蚀心那般地疼。
「......还望皇上明察!」
最後一字落下,他业已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任霁宇只觉自己的心跟著他倒下的身子一起跌进了无底的深渊里,背上的冷汗浸湿了衣料。
「宋遥!宋遥!」他大声地叫著他,那人却没有回应。
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帝王,冷眼看著面前的人,「云州廖县的驻地将领是谁?竟让一个罪囚擅自外出?」
一旁的官员上来回道,「皇上息怒,微臣会彻查此事。」
倒在地上的人动了一动,而後抬头气息微弱道,「皇上......启禀、皇上......是罪民......罪民自己逃出来的......并不关......并不关......」後面的话已经轻不可闻。
少文帝眉尾一翘,「自己逃出来的?修筑边防还能这麽了解外面的情况,朕是该幸你身在囚牢心系民生,还是该不幸?」说罢起身,接过那递来的状纸看了一眼,便手指一松随意地丢在地上,「来人,将宋遥押回京城交给刑部,隔日再判!」
上来两个侍卫,一边一个拎住宋遥的胳膊将他拖走,蜿蜒的红色在地上留下两道墨迹一样的血痕。
任霁宇张著嘴发不出声,视线紧随著被带走的宋遥,直到他们消失在他视野里,他才突然惊跳地挣扎起来。
不!怎麽会这样?!
宋遥!你们不能带走宋遥!
佛门净地,菩萨面前,不是都说上苍有好生之德?如何眼睁睁地看著他受如此地刑罚?
「放开我!」任霁宇冲著身旁的侍卫吼道,「我叫你们放开,听到没有?!」
「吵死了!」
有人用剑柄往他脖子那里一敲,任霁宇霎时眼前一黑,然後便什麽都不知晓了。
混沌的意识里,有一个清冷平淡的声音,静静地叙述著。
那一年,金科提名,大殿之上......
文弱的青年靠著窗口而坐,眸眼里满是对过去的向往与怅然。
清风拂过,掠起顺垂在他脸颊上的发丝,他嘴角轻弧伸手捋了下来,而那一笑,宛若涟漪,浅浅地涣散进他的心里。
30
回到廖县後,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云州的太守换了人,连带下面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也全都洗了一遍,廖县也来了新的县太爷,虽然这县太爷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前一任的烂摊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但新县太爷表情冷冷的,说话惜字如金,让人都不太敢亲近。
任霁宇听说那新来的县太爷是从京里调配来的,便寻著机会去向他打听宋遥的下落。那县太爷闻知他的来意,只是摇头,不再多说什麽。
不久之後,波折多多的灾粮也终於被送了来。这次乡民们都长了个心眼,几乎每一袋都拆开来验查,确定没有问题後才入库。
看著乡民们欢喜雀跃的样子,任霁宇自己却是高兴不起来。
「哥哥......」
甜糯的声音落在耳边,任霁宇应声低头,小女孩正拽著他的衣摆。原本黑黑瘦瘦的小脸已经圆了不少,她奶奶的病因著及时医治也好的差不多了。
任霁宇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伸手捻去粘在她头发上的雪片,「明年开春学堂就能重开了,开不开心?」
「开心!」小女孩甜甜地笑,然後伸手摸了摸任霁宇的脸,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噙满疑惑和担忧,「哥哥不高兴麽?还有,为什麽没有看见那个脸上写了字的哥哥?」
任霁宇怔愣了一下,然後有些涩然地笑,「哥哥问你,那个脸上有字的哥哥是不是好人?」
小女孩想了想,有些认真地回答,「那个哥哥是好人。」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哥哥也是好人,哥哥说米很快就到,果然米就来了。」
任霁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抱著小女孩转向官道。官道尽头雾霭如幔,一错神,仿佛还能看见那人捧著账册登记米粮的身影。
「我也不知道那个哥哥去了哪里......也许很快就会回来,也有可能......」
再也不回来。
只是这句话他却说不出口,当见到宋遥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被带走时,他几乎快要被沈重的悔恨给压死。这本来就不关宋遥的事,自己那个时候却像吃错药了一样非要把他给拖下水。
宋遥......
宋遥,你现在在哪里?
生?还是死?
任霁宇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以前喝酒寻乐,招摇过市的日子,早已不知忘记在哪个猴年马月里。和宋遥待久了,似乎都已经习惯了清静的日子。府上养著的小倌、美人,许久都未碰。
不是那些人不够好,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人,自然能在床上服侍得他舒爽,只是他找不到那种感觉。在榻上,他是主子,他们是下人,彼此间横著一条沟壑,即使他可以祥装不在意,但是未必有人敢逾越。
他心心念念著和宋遥的那一晚,不甚尽兴的交欢,对方也不够配合,但是他喜欢那种感觉,被对方搂著,唇舌交缠,喘息和低吟委婉回转,那种被对方真心需要著的感觉,很好很好。
兴致淡淡,府上养著的那群人便都成了摆设,成日里晃来晃去的到还嫌浪费粮食,便索性每人给了些银两就此都让他们散了。
原本很大的宅子,这一下更显得寂寥非常,人都走了,要伺候的也就剩了他一个人,於是留下了少数几个会做事的家丁,其余的也一律打发走了。
任霁宇觉得自己真的不正常,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疯了,好端端的享受都不要,家产换做了银两,眼睛眨也不眨得就通通散了出去。
宋遥总说自己错得太多,身上又背负著太多的命债。他小时候听人说过,生前所犯下的罪行,死後入了修罗地狱总是要还的。便想数万人的性命,恐怕几生几世都偿还不清的吧。
散去钱财留下的是宋遥的名字,想若是这样可以稍稍减轻他身上的罪孽,那麽他的心里或许也可以好受一些。
只是日复一日,该怅惘的依旧怅惘,该思念的仍然思念,他没有办法忘记宋遥,一如他没办法将和宋遥一起度过的那不足百日的时间从记忆里,从他的生命里抹杀。
那个人就这样存在在他的生活里,他的记忆里,以及......他的心里。
引流通渠是答应了宋遥而唯一没有做到的事情。当时的图纸仍在,任霁宇想开春以後冰雪融化就开始动工,这样到了旱季便也不会像这次这般,庄稼作物颗粒无收。
和新来的县太爷商讨这件事的时候,他才从言谈间得知,原来这位县太爷和宋遥是同期入朝的。
「式之为人耿正,坦直敢言,然官场险恶,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是他所不会的。当年他被贬外放,不能同朝为官,亦感不甚可惜。只是若多有几个如他这样清正廉洁之人,也是江山之福。」
听到平时惜字如金的县太爷破天荒地讲了这麽多,任霁宇不觉惊讶,惊讶之余又是茫然。那是他未曾见过的宋遥,少年成名,意气风发,而他认识的,只是一个温软安静的人,肩负著沈重的担子,常常蹙著眉头好像满腹的心事。
他多想看看那样子的宋遥,若是那张清秀端方的脸上挂著从容自信的笑,该是一种怎样的风采?
他觉得自己似乎曾经见过,但又不记得了。
31
转眼年末。
外头已是一片冰封雪寒,各家忙碌著准备除旧迎新。
这一年灾祸频发,於是到庙里烧香的人也多,都在祈求来年能一扫霉运,喜事叠至。
任霁宇一个人窝在冷冷清清的宅子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其实说没有人那是不可能的,任老爷的三位夫人,伺候几人起居的下人,当然都是人。
只是这会儿,自己的亲娘二娘三娘都回娘家过年了,便想起那些下人也是有家人的,已经习惯了做善事的人,大手一挥,你们每人到帐房支十两银子,都回去和家人团聚吧。
於是,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好处,比如喝醉了不怕丑态百出,只是若放到以前,就算醉到丑态毕露也没人敢笑;又比如杀人放火也没人会来阻止你,当然,就算没人阻止他也不想因为一时无聊而惹上牢狱之灾;又或者,可以随便唱随便笑......
任大少爷发现自己的生活真是贫乏的可以,现在也不是收田租的时候,也不是出粮的时候,以前和老爷子横霸乡里,就算现在可以多做些好事洗白白了,但是放眼望去除了对他害怕又敬畏著的,自然也没什麽亲朋好友可以走街窜巷。
就连个......想要一起喝酒的人也没有。
抬头望天,灰蒙蒙的云层,便想今晚可能会下大雪吧......?不知道......
他在哪里?
深吸了几口透彻心扉的寒冷空气,任霁宇摸摸肚子,一个人往厨房走去。
往年每逢过节,家里都张灯结彩,还要从城里请来戏班子敲锣打鼓唱个三天三夜,宅子满是食物飘香,陈酒醉人。
一切世事如过烟云眼,谁曾想,如今寂寥至此。
厨房里有人哼著小曲儿,任霁宇探头进去,发现是老厨子正在灶台前忙活。
「好香,有什麽吃的?」
厨子回头,脸上笑眯眯的,「有!少爷您回房等一会,我一会儿就给您端去。」
「不了!」任霁宇随意找了个地坐下,玩起桌上的竹筷,「我就在这等好了。」
「好!!」厨子吆喝了一声,铿的一呛锅,火苗子窜得老高。不一会儿端了几个热腾腾的菜上桌,便又哼著小曲儿不知在忙活什麽。
任霁宇挑了几筷子菜,然後不无好奇地问道,「什麽高兴事?刚才就见你乐滋滋的。」
见任霁宇问自己,老厨子放下锅铲,脸上拧著笑神秘兮兮地走到任霁宇面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金钗递给任霁宇看。
金钗没什麽特别,做功也不算精细,任霁宇拿在手里掂了掂,约摸花不了几两银子。
老厨子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媳妇儿跟了我这麽多年,在家又带孩子又要照顾老人,还没送过什麽像样的东西给她,这不,少爷前一阵赏的银子加上自己存的,就上城里给她打了钗,讨讨她欢心。」
任霁宇笑著将金钗递还给他,「我娘那里有的是,我给你去挑几个好的来。」
「别别别!」老厨子连连摇手,「少爷的好意,奴才心领了,但是这个不比别的,拿别人的东西送她可就没那份心思了。」
任霁宇心里不禁好笑,老厨子一大把年纪了,听说去年都抱了孙子,想来他娘子也是一半老徐娘了,但他还像个初恋的小夥一样。
「你们真恩爱......」
听到任霁宇这麽赞道,老厨子笑得更开心了,「那是,那是!谁不知道,我媳妇儿当年可是镇上有名的豆腐西施。每天为了见她而到她豆腐摊上喝豆腐花的小夥能从街头排到结尾......但她就是看上了我。」说著竟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
「哎,那你们是怎麽好上的?」
老厨子望著天上想了想,然後说道,「那个说来就话长咯。不过喜欢这东西啊,还真是折磨人。看不见的时候,就往死里想,看见了又要觉得不好意思,怀里像揣了只小兔似的怦怦乱跳,又总想著对她好,只要手头上有好东西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看到她难过心里也会不舒服,看到她高兴了就和掉进了蜜罐一样,要是她能对我笑上一笑,我都能乐腾好几天......咦?少爷?你怎麽了?」
任霁宇回过神来,才觉自己脸上一片湿凉,伸手摸了摸,竟然是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是、是被热气熏的......」连忙用袖子擦了擦,「我已经吃饱了。」转身落荒而逃。
一路在廊上狂奔,耳边还回荡著老厨子的话。
『......喜欢这东西啊,还真是折磨人。』
喜欢......那是喜欢麽?
『看不见的时候,就往死里想,看见了又要觉得不好意思......』
宋遥!
『看到她难过心里也会不舒服,看到她高兴了就和掉进了蜜罐一样,要是她能对我笑上一笑,我都能乐腾好几天......』
我是......喜欢上你了麽?
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房间,背著门板大口大口地喘著气。
眼前被水汽所笼,一片白茫茫的模糊不清里,满是那个人的身影......
纤瘦,淡泊,傲挺如松。
再也抑制不住地呜咽出声,靠著门板的身体一点点滑了下来,最後坐在了地上。
「宋遥......宋遥......」
凄厉压抑的呼唤在室内回荡,却是一个人......
哭到声嘶力竭!
32
除夕这天,老厨子为留守在宅子里的任霁宇张罗完只有他一个人吃的团圆饭後,便拎上大包小包回去和家人团聚了。
任霁宇百无聊赖地在宅子里晃悠,不知不觉走到他爹生前住的那间屋子。
推门而开,恍然间有一人,站在桌前,正研究著药罐里的药草渣子。
『你爹被害前,身体上可有隐疾?』
「宋遥?」
任霁宇紧走了几步进到房间里面,那人影却是腾的消失。他走到桌边,捧起那药罐子,怔愣愣地看著。
『这草药......』
任霁宇一回头,却见那人又站在了身旁,手里捻转著一根药草,细细地闻了两下,蹙眉低思。清秀的轮廓,纤长的眼睫微微敛著,自额角垂下的发丝柔顺的贴在脸颊上。
「宋遥......」
任霁宇向他伸出手去,就要碰触到时摸到的却又是一片虚空。任霁宇原地转了一圈,然後吼道。
「宋遥!」
「你给我死出来!」
「躲躲藏藏算什麽正人君子?」
「宋遥──你听到没有?」
也知道自己是在徒劳,凄惨地笑笑,走出了房间。
外面开始下起雪来,而远处,鞭炮声响,欢腾喧闹,烟花带著尖锐的啸声窜上天空,而後绚丽绽放,色彩斑斓,和洁白晶莹的雪花在浩渺的苍穹之下互辉互映,宛如梦境。
任霁宇仰著头呆呆地看著,任雪片飘落在头发上,肩上,有几片落在了他的唇上,一阵冰冷然後马上融化。任霁宇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想起那一晚宋遥沾著酒香的唇,也是这样冰冷冰冷,然後他在那双薄唇上不断地辗转熨贴,直到把自己的温度都渡给他......
叩叩!
四周一片安静里,任霁宇被两声短促的敲门声给拉回了深思。以为又是自己幻听,误把爆竹声听成了敲门声。
叩叩!叩叩!
又响了几声,确定是真的有人敲门,任霁宇跑去开门。
这种时候会有谁?
任霁宇怀著疑惑将门打开,下一刻,却是整个人呆愣在那里。
「雪太大了,这里到县衙还有很长一段路,今晚能不能让我借宿一宿?」
纤瘦,淡泊,温雅谦逊──
那一抹朝思暮想的身影......
「宋......」
任霁宇张了张嘴,却是惊讶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
只见他披著了一件雪白的狐裘,毛绒毛绒的,只露了个脸在外头,仿佛雪堆里出来似的,原本盖在脸上的发丝都捋到了耳後束进发髻里,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清秀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