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人昏迷在水牢之中,煞白的脸色,如斯脆弱,一阵寒流涌过我的身体。如果不是好奇于一个答案,现在的他就已确然是一具尸体。
思及此,不可自抑地有些颤抖。但看见靖竹怀抱着那人,如同眷护一个稀世珍宝,一边用漠然冰冷的目光仇视我时,我想那人若醒来,还是会选择靠近书靖竹而远离我的吧?既然如此,这样也好。他再不能与任何人靠近,我得不到,别人也没有得到。很好。
明明是这样想着,可为何又与靖竹一起守候在那人床侧?
明明我也是担忧着他,为什么那人醒来后,我说不出一句温软的话?皇室的尊严,未来天子被刻意培养的那不可丢失的威仪么?
只是,那人醒来后,不仅对我冰冷,对靖竹也是漠视。我在忿然之中,夹杂了连自己也不懂的冀盼。
是啊,不懂。直到……我听到那震惊我的一切。
那个人,他居然不属于这里。他的身体里承载着来自异世的魂魄,而且,他竟然早早就爱上靖竹,远在我们与他相遇之前。
他是因为女子的魂魄而爱上靖竹,靖竹却在知晓这一切之前就爱上了身为少年的他。我呢?听着房内暧昧火热的喘息,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勒住,我的脑子无比慌乱,狼狈逃离那个正上演一场禁忌交欢的凌乱院落。
原来,所有的掠夺,不过是因为,对那人产生了欲望和情感。我的疯狂是因为要对那人进行独占的禁锢。忍心将其丢入水牢,不过是,心中的嫉妒早已让我不堪忍受。
竟然,在最初的相逢里,便被那双淡然双眸蛊惑而不自知……
无论他的魂魄如何,现在他是一名男子。挣扎抗拒之后,终于面对自己喜欢上一名少年的事实。再如何狂妄,我还是知道掳掠一颗心和抢夺一个门下食客,有着天差地别。
尝试对他温和,尽管书靖竹搂着他的手让我恨不能拔剑相向。
不想让靖竹再侵占他那同样魅惑着我的躯体,于是缠着靖竹与我对弈,又无赖地装睡,躺在他的身侧。
那个人的淡淡体香萦绕在鼻翼,心里盘算着等下装作睡觉不老实,把那人抱进我的怀中。不想被靖竹抢先,将他带离行军床。靖竹抱着他在草席上酣然入梦,我的心百爪抓挠,一夜难眠。
行军第二晚,靖竹坚决不允与我对弈。躺在自己的帐内如何也不能安枕,披衣出来,就看到一道黑影潜入靖竹帐内。那身法,那装束,都再熟悉不过,那是皇室暗卫。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黑影将他带出了营帐。我等到追赶那名暗卫离开营地一段距离,才劈手将他夺回。
月下,凝望那明明是非常普通的容颜,我的唇却似着魔般印上他的脸,他的唇。体内的兽嘶叫着:“把他占据,狠狠占有,让他在自己的身下发出动情的呻吟!”
可一旦明白心中的情感后,似乎变得软弱。我知道如果那样做,他会恨我。另外,靖竹毕竟与我自小相交,他的父亲书振庭手中还握有三分之一的常备军,以及调令府军的五枚虎符之一。
将心底的叫嚣压下去,静静等着他醒来,却不想,与他平生第一次在独处时安静地谈话,竟成为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他这一夜离去之后,再也不能回来。
父皇与他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在被父皇下令烧死的前一刻,他依然不后悔爱上书靖竹,并且不后悔与书靖竹一起来到煜营甚至煜国。
我不甘心!从未见到哪个人为了所爱会忘却自己的荣辱性命,凭什么他至死都相信书靖竹可以做到,还可以流露出那样缠绵温柔的眼神?!
所以,即使是违背父皇的命令,我也会告诉书靖竹那个人已经死去的消息。
凭什么我和那个人都痛苦之时,甚至那个人已经死掉,书靖竹还可以如此无辜地置身事外,等待着找到那人时,重新拥有幸福?
如果我们已身在地狱,那么,书靖竹也不可以被遗忘。
只是,当告诉书靖竹的那一刻,连我也不由相信,如果是靖竹,那么便会用生命去珍爱另一个人,珍爱着——那个人!
靖竹的双眸仿佛能滴出血来,他抓起佩剑冲出房门,我一路尾随在后。因父皇赐他“宫中行走”,所以靖竹一路畅顺抵达御书房。将拦阻的太监一一踹翻在地,一脚踢开朱漆房门,怒目与父皇相对。
到得此时方能知晓,最淡然的人,一旦爱上,是疯狂。
如果当初追到行宫的是靖竹,也许,那个人便不会死。我输了,输得彻底。没有听靖竹与父皇的对话,我想靖竹敢持剑怒指父皇之时,便注定成为一个死人。
垂头走回东宫,近侍掩口惊呼,我才知道,自己竟然是,哭了。
如果那天,我再坚持一下,我再努力想想办法,向父皇恳求一下,那个人是不是便不用死?
每次想到那人,漫天火光就在眼前缭绕。心中仿佛有巨大的深洞,吸纳走所有的感觉,变得空虚。这秋千架上正被我毫不怜惜地贯穿的是谁的身体,又有什么所谓。我要的,此一刻……我只不过是要狠狠去占有,才能挤走心中的失落。
彼一刻,我所要的,也不过是她们背后的家族或她们自身那一点可以入眼的美貌。
后来,靖竹没有死。那个人即便是死了,也成为靖竹的“妻”。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疑惑的,比如书靖竹那样冒犯父皇,为什么还可以活下去,甚至父皇几乎是百般容忍着他。但随着那人逝去,再也没有追究的心情。
那个人啊,一想起来,心就会疼痛。想要知道如果身下婉转承欢的是他,将是怎样的风情。可我从未去占有过任何一名男子。尽管如今,我已经身在权力的顶峰。
这是我对你一生的惦念,我不会用他们来侮辱我此生惟一爱上的人。你至死都不相信我的爱,但我还是想要让你明白——这就是我选择的爱的方式。
尘晨,如果时光可以流转,你还可以站在我的面前,那有多好……
番外:秋辞篇(恶搞)
自从尘晨离开后,秋辞便习惯在心情烦闷时步上后山那处高地,松林清风,蓝天白云,景物依旧,尘晨却已不在自己身边。
当秋辞又一次来到这里,又一次发出叹息时,那叹息将出而未断,含在唇瓣,同时怔忪的还有秋辞那一张出尘的容颜。
晨?
那方尘晨曾抱膝而坐的黑石上,如今正抱膝坐着一个陌生的身影,单薄的身子,同样的姿势,让秋辞不自禁想起远在煜国的晨。
“晨?”
明明知道不是,可还是禁不住叫出声来,声音很轻很柔,是秋辞特有的软醉,生怕惊扰面前之人一般。
当那人抬起头,秋辞心中更加震惊。那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秋辞时,好似尘晨就站在面前,眼眸澄澈,将人心与世俗看得分明,内心却不染微尘。那样淡然,就算顷刻间天地变色,他的眼神依然宁静如初,让你的心也随之平和。
“晨……”秋辞透过那一双眼眸,无比怀念尘晨在身边的日子。
“你在叫谁?我是舞。”
“我不是晨,我是舞。”
这声音仿佛生来就带有风流缱绻的勾引,偏偏渗入几许未辨世事的童稚纯净,和秋辞那独特的嗓音有的一拼。
是呀,不是晨。晨如今正与书靖竹在煜国内鹣鲽情深。
坐在石上的人边困惑地自报家门,边从石上站起,望着秋辞,不解地问:“我和那个‘晨’长得像么?”
很像?当那个抱膝的姿势改变,就像一个魔咒缺失掉关键的一环,打破所有幻象。那黑白分明的双眼,流露出婴儿般直白的好奇,哪里还能寻到属于晨独有的超脱淡然的丝毫影子?
秋辞摇摇头。
况且,当石上之人立起,不再被晨的幻影覆盖,他才注意到这人不俗的样貌。柳眉如淡烟,一泓清泉般的翦水双眸,占去这世间横波媚态八分神韵。樱唇呵粉,夺尽天下胭脂颜色。肤白胜雪,淡香若梅。身上只着一件似袍非袍的宽大水红衣衫,锁骨在衣领中若隐若现,一双未着鞋袜的玉足,踩在黑石上愈形剔透。虽做少年装束,但那声音,和这羸弱体态,一望即知,面前是一名女子。
晨,没有绝俗姿容,晨,也不是女子。可晨的独特,这世间难寻其二。若晨是女子……
“不,不像。他也不是女人。”秋辞转过身就要离开。
“不像啊。”舞摸摸鼻子,望天翻翻白眼。奈何美人之所以是美人,便是做出些微不雅之态,也别有娇俏可人的风情。
也不见她怎么动作,便由石上移到秋辞面前:“我也不是女人,哼,我是男人。”
秋辞懒得理她,继续向前走。
舞仿佛脑后有眼睛一般,背对着下山的路,随秋辞一起移动。看到秋辞对她视而不见,忍不住又摸摸秀气的鼻子,冲秋辞翻翻白眼:“你不想带我回家吗?”
秋辞无语。若不是出云宫已经换了宫址,这突然出现在后山的奇怪女人是会被他带回去的,带到刑堂!现在,他懒得理她。
看到秋辞对自己真的视若无睹,舞有点郁闷,一个熊抱,扑在秋辞身上撒娇道:“不管,不管。你是我今天见到的第一个人,怎么可以遇到的第一个人就不愿意带我回家。呜呜,快说,你想带我回家。”
秋辞去扯身上揉蹭耍赖的女人的手顿住,闪过怒气的眸在听到舞所说的话时,流转眸光中,邪肆、冷漠之色陡增。遇到的第一个人么?
感觉到被抱住的男人似乎有软化松动的迹象,舞保持着熊抱的姿势,仰起头,满怀希望地看向秋辞。
这漫山青翠中,秋辞长身玉立,淡蓝的衣如天空明净,更衬出秋辞瓷玉肤质。长眸里波光似酒,醉尽天下红粉色。静默中似笑非笑的唇角,点染邪魅蛊惑。
舞那一句“带人家回家嘛”,嘎然咽在喉中,差点哽死自己。
“想跟我回家?”柔软醇厚的声线,隐隐有丝笑意,舞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扑通”乱跳,杂乱得失去规律。忙不迭点头,手紧紧抱着秋辞,不想松开。
可惜,舞却没有看到秋辞唇角眸光中暗藏的冰冷。秋辞眸色更邪冷几分,轻叹道:“只是……”
舞呆呆等着秋辞的下文,却不料,猝不及防,一股绵长雄劲的气力将她推开几丈远,重重摔在地上。一片飞扬尘土里,她的双眸无限震惊,唇角溢出一缕鲜血。秋辞的剑尖已抵在舞的咽喉之上。
舞惨白一张娇颜,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秋辞冷漠地将剑尖前移寸许,逼视着她:“你究竟是谁?有何目的?”
舞勉力笑着:“我不过是偶然和你相遇的一个路人,能是谁?又能有什么目的?”
秋辞的剑再次前移,舞白嫩的脖子渗出细微血珠。秋辞冷笑道:“不说?来这里只有两个方向可以走,任何一个方向都不可能让你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我。而你,又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走?”
舞闻言,沉默半晌,朱唇贝齿绽出风华笑颜,宽大袍袖覆盖下的手,快速结印。秋辞只看到水红袖色轻飘飘一扬,剑下的女人已经失去踪迹。
娇侬声音仿佛从每一个山峰每一片叶子里发出:“祖婆婆说,这天下间只有人心最是深沉诡诈,贪欲最多,心机最狡,没想到果真如此。我九天冰狐一族冰舞,不过是到了来人间修行的时间。想跟着你走,也只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不分皂白,刀剑相逼真是让我错看了你,也算是舞来这人间一遭买的第一个教训吧。”
到得最后一句话,难免有些黯然。
族里姐姐们姑姑们都说只要一到人间,那些凡人一看到冰狐一族修成人形的相貌,便色迷心窍,主动前来痴缠。便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动神色的,你柔媚温婉撒娇耍赖,总会让百炼钢化一池柔波,伏于石榴裙下。她在族中修成人形后,虽不是最美姿色,却也数一数二,为何竟被他嫌弃到不惜让她见血。而他又是如何看破自己不是凡人的?
秋辞站在原地,面上不露声色,心底却也大吃一惊。
他只是知道,要来这里,只能从两个方向走。一个是由湖城而来。蒙国设早市禁夜市,那么冰舞第一个遇见的人一定不会是自己。若是从另一个方向来,则会遇到每天清晨分散成几组,扎实基本功的出云宫众。冰舞遇到的第一个人更不会是自己。如此蹩脚的谎言,让他以为是朝廷想用女色来将出云宫纳入统御。不想竟然是遇到狐怪。
秋辞面色冷然:“喜欢?据闻山精鬼怪最喜食人精气,狐怪尤甚,在下无福消受。”
说罢,收剑入鞘,就要离开这里,却发现自己一步也不能动。
水红艳色里,舞眸中是受伤的委屈:“如果想食你的精气,我这样让你动也不能动,你还能跑掉吗?我们九天冰狐一族,从不屑那等有违天和的行径。来人间修行,是为了练习魅惑之态以助修习玄惑之术,但我们都会在魅惑成功之后将那人记忆抹去,绝不伤人分毫。而我,我,只想跟你回家。”
看着将朱唇咬得泛白,眸中氤氲着水气的冰舞,秋辞的心软下去几分,话语依然无情:“抹去记忆?那被魅惑之人,若有妻子儿女,却为了你们而妻离子散,不是伤害吗?你现在这等模样,又如何不是在魅惑于我?不过是要我一个心甘情愿,只怕我不能如你的意。让我离开吧。”
舞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又怎样去说能够让面前的人相信呢?虽然是以媚惑著称的狐族,舞却是最单纯天真的,否则怎会用平素里缠祖婆婆的方式去缠秋辞呢?又如何会被秋辞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质疑,一股脑就勾出自己的身份底细?
她现下嘴上说看错秋辞,心里还是想要和秋辞亲近的,但见秋辞再也不理会她,又是难过又是焦急无奈。默念一个法咒,将施给秋辞的定身术法解开,看着秋辞离去的淡蓝身影,心中一片悲凉。
……
当秋辞渐渐将此事淡忘的时候,舞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那日,秋辞如平常一般,临睡前打坐修习心法,听到缱绻纯净的娇柔声音唤他:“秋辞?沈秋辞?”
秋辞循声望去,屋梁上,冰舞红衫依旧,一双赤足来回摆荡,偏着脑袋,笑眯眯看着自己。
“沈秋辞,我去看了你们凡人夫妻相处,也学会你们有一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一定会让你明白,我是真的喜欢你。”
舞的声音里是一往无前的坚定,滚滚红尘又陷落一颗痴迷的芳心。秋辞对此漠然视之,不予理会。
自此,秋辞的房内总会隔段时间就出现一些物事。比如,针脚歪扭到针线细密、素面简朴到装饰绣纹于衣领袖襟的衣衫。比如,形状恐怖色泽吓人到色香味俱全的吃食。还有隔不几日,就有水红衣衫的绝色女子,在屋梁上、桌凳上开心地坐着,向面色冷淡的秋辞讲着各种趣闻。间或,就那样不言不语守在一旁,看着秋辞。
秋辞从抗拒不耐到无奈漠视,从全盘拒绝到偶尔会沏壶茶,吃着舞做的菜色点心,静静听舞在一旁说话。但那衣衫是一件也没穿过。舞也不以为忤,把衣衫一件件收在一个包袱里,搁在秋辞房中。秋辞自是不会做那等将衣服撕掉扔掉的事,任由那包袱日渐加重,在房中默默存在。
不知不觉已经半年,舞无论何时都一副快乐的样子,即使只是安静地守在一边看着秋辞,眸中都满溢幸福的神采。秋辞也明白舞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可那日舞说的话,他也并未忘却。舞说一旦魅惑成功,就会将那人记忆抹去,然后冰狐一族就会离开或者再去挑选下一个目标,提升自己的魅惑能力。
人非铁石,秋辞知晓自己内心的松动,却不能让自己去相信,一场构筑在不稳基石上的梦境。当他发现自己这几日一直在为舞而烦恼时,才惊觉,舞已经一个月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是放弃了么?果然是一场魅惑的局吧,太长时间没有收到成效,终于厌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