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我？”

她苹果般的小脸绽开了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

“呵呵。”

“叔叔，你虽然笑起来很好看，可是你明明就不想笑嘛。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你又想骗我。”她撅起嘴巴，“不说了，妈妈在等我呢。”

她转身要走，又转回头，蓦的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凑到我耳边，“叔叔，刚才就看到你在看一个叔叔亲一个姐姐，然后就哭了。现在我也亲你一下，你就不会因为没有人亲而伤心了吧。”

她说完就向一个女人跑去，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子，她朝我笑着点点头，然后牵着孩子走入人海中。

不想笑就别笑嘛。那么熟悉的话，是谁说过呢？

可是我现在，是真的想笑了。

手上的玫瑰还很新鲜，每一片花瓣，颜色都浓郁到花心里。

一辆车过来了，我挤了进去，早一点上车，可以早一点回家啊。

***

春节悄悄临近。

我一直都非常热爱着这个中国最隆重的传统节日。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毫无感情的城市会呈现出少有的人情味。家家户户或多或少会置办一些年货，超市里可以常见火爆热闹的场面。人们在年关时分，也放松了平日里的紧张，能闲下心来，去关心一下自己和家人，去探望也许远在他乡的父母。这时候，人们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很多，顶着那样僵硬的面孔长了时间，任谁都想缓解一下。

我想自己在骨子里也许是害怕寂寞的，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时候，感到些许莫名的安心和温暖。从小，就想能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和父母在一起围坐在桌旁。母亲会在锅子里煮着饺子，温着红豆汤，父亲会拍着我的头，笑着说傻小子，又过了一年了。可是，那永远都只是想想而已。

太过渴望的时候，想的事也许就此刻在心里，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所以我常常自顾自的认为，自己拥有的是一个完整的童年。

记得在过年的时候，母亲从来不会露出寂寥的神色，相反地，她常露出幸福的微笑。我不明白两个人过的不完整的年夜，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魅力，后来，我渐渐了解，有一种东西，叫做回忆，对于某些人来说，那就是让人幸福的宝藏。

母亲其实是一个乐观而执著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的大半辈子都活在微笑的等待中。我无法断言那样的等待值不值得，可是，于母亲而言，应该是值得的，即使，她到时间的尽头时也没有等到。

今天是大年三十，匆匆结束了生意，就准备去林平遥家里过年。一个人的年夜，我并不想度过，这样的日子，只会让人沉浸在曾经的快乐和痛苦中，无法喘息。那样的自己，太过自怨自艾。

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辆黑色的Benz停在路边。

车的主人还真有意思，居然把这么贵的车停在这样狭小的巷子里，不是嫌钱多了就是故意显摆。

唉，这样的一辆车，我工作一辈子恐怕都不够。

眼不见心不烦，干脆绕开走。

“请等等。”车门打开的声音。

是在叫我？

“请问你是程苏吗？”

我回头，一个约50岁的男人，穿得怪好的。

“不是，先生你认错人了吧。”

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我，我扭头就走。

“程苏，老爷想让你和他一起过年。”

老爷，和我过年？真搞笑，我怎么会和什么老爷的熟识呢，一定是认错人了。程苏这个名字挺常见的，这位大叔眼神还真是不好。

“他病了。今天是年三十，请你能陪陪他。”

“这位先生，你们家老爷病了他的家人会陪在他身边的。我一个外人去有什么用呢？我可不懂医术啊。”

“程苏，不要再拒绝老爷了。毕竟，他是你的父亲，血浓于水。”李管家面色凝重。

“呵呵，李管家，除了你我他，还有我已经过世的母亲，谁知道他是我的，呃父亲。说不定哪一天大家都会忘了这码事的，反正，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过的，苏老爷子也习惯于没有我的存在吧。”

“也许老爷曾经是做得不对，可是这些年，他一直很关心你。他病得不轻，也许，你们能一起过年的日子不多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什么事，不能在亲情和生命面前低头的呢？”他语气沉痛，或许那人的病确实不轻了。

“这好像是他头一次找我一块过年吧，我去了他要怎么解释给他的家人听？”

“今天就只有你和老爷。”

我静静地瞥了他一眼，他犹豫了一下，“老爷身体不好，少爷忙着处理公司事宜去了，现在还在外地。夫人回老家了。”

“哦。”原来这样啊。

“你不要介意，其实老爷一直都很想你，可是他找你的时候你不都拒绝了吗？”

“正好，也省得尴尬。”我拉开车门，“有什么好介意的呢？我早该料到如此了，要介意那我这么多年都不知要介意多少次了。”

告诉林平遥不能去他家了，他的抱怨声犹如滔滔江水，我只能一笑带过。关于苏以谟是我父亲的事，的确如我我所说，只有四个人知道。

苏以谟，S城另一家著名的电子公司——苏氏集团的董事长。

在他认识母亲之前，就已经有妻子了，还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苏氏的接班人，苏启文。只不过那时候，苏氏还只是在萌芽阶段。

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和母亲曾经的关系，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存在。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那个人的滴水不漏。否则，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创立了如此辉煌的业绩。

母亲当时是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的。那时，一个温柔质朴的女孩子，经营着一个小小的甜品铺，只想着怎样在这座城市里安身，后来，遇到了一个来店里喝红豆汤的成熟英俊的男人。女孩子喜欢男人的成熟和体贴，男人似乎也喜欢女孩子的善良和红豆汤的温暖，两人渐渐萌生了爱意。在女孩子看来，一切似乎都很幸福，可是，那只是短暂得连叹息都来不及的幸福。男人从未给女孩子承诺过什么。当真相明了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女孩子都独自承受下来，她，毫无怨言。

在我心里的最深处，他们的相遇从不美好，就像是一把恶毒的火，烧光了母亲的生命和青春。

母亲选择了等待。现在，我觉得自己有些明白她的心情了。

当你相信曾经的爱时，如果争取不到，你选择了等待。因为你相信，至少，这一份感情还有一个人在守护，它不会变得孤单和荒芜。至少，当任何人想要找到它时，有一个人可以给你指路，让你不会错过。

我没有权力去责备那个人，那份感情，是他们两个人的。

无论有多么亲的关系，在他们感情中，我只能做个局外人。

是豪华而且有着古典色彩的别墅。

黑色的金属围杆显得庄严而不失情调，大门在李管家的操作下打开。

能够来这里还真是我的荣幸，看看这里的设置，一般人貌似是不能轻易进入的。

苏以谟，你可知道，一堵门，隔断了多少情思。

“妈妈，这座大房子好漂亮啊！”

“是吗？房子里的人更漂亮呢。”

“妈妈，你见过房子的主人呀，那我们能不能进去做客啊？里面一定很好玩！”

“不行，小苏。我们只在外面看看就好。”

“嗯。妈妈，我们要是能住这么大的房子该多好！”

“……”

“不过妈妈，我还是觉得我们的家更舒服，因为里面有妈妈和小苏在。房子里的人都没有妈妈做的红豆汤可以吃呢。妈妈，我的肚子饿了，我们回家吃红豆汤好不好？”

房子里的人有时候的确很可怜呢。

苏以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算算看，他也不过五十过半，可是，现在的他，靠在沙发上，宛然一个迟暮的老人。也许，操了太多的心思，他的生命已经被抽干了。

时间对人还是公平的。

有多长时间没见了呢？

仔细算算，我们见面的次数还真是光用两只手就可以数得清啊。

而他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却是始终的分明。

心心念念的人，只消一次，就铭刻于心。

除去5岁时那一次不算，10岁时的那一面，让我明白了自己原来是有父亲的人，也让我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奢求有一个父亲了。

“小……苏……，你来啦！”他失去光彩的眼睛里涌出的全是喜悦。

为什么要这么高兴，我站在原地，只是望着他。

“你居然来了，我——”他很激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小苏，快，快过来，让爸爸看看！”

“苏老爷子，您的儿子貌似不在这里吧。”我坐到一边，“我不过是您找来陪饭的人而已，用不着这么激动的。”

如果事后的弥补可以挽回一切，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存在所谓的错误。那么，人生会太过逍遥自在，也就不能称之为人生了。

即使你的每一丝表情每一个字都发自真心，有些错误，却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挽回的。如果你能早几年这样，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只是，没有如果。

生命，没有如果。

“呵……呵呵。小苏，你还在恨爸爸吗？”他颓然地笑。

“不。身为一个父亲，也许你是没照顾过我，可是对于一个从出生就未得到过父亲关怀的人来说，之后的没有是很容易习惯的。有时候，得到后再失去的人才是最可能去恨的。”

我叹口气，“不过，最该去恨的人却从来没有恨过，弄得我们这些本不会恨的人好像小心眼起来。”我侧过头盯住他，“苏以谟，你还真是有福气呢。”

他一愣，深陷的眼睛里浮现出复杂的感情，“絮兰，她……”

“老爷，饭好了。”李管家恭敬的站到一旁。

“你不是叫我来吃饭的吗？那快点吧，我饿了。”我站起身，他仍呆坐在沙发上。

“苏老爷子，请吧。”我伸出手扶起了他。

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颤动。

其实，我的手也在颤动，他居然已经这么瘦，这么老了。这个曾经名震商海，这个我应该称作父亲的男人，现在，也需要人的搀扶了。

如果，我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照顾年迈的父亲也不失为一种温情，可是现在，我只觉得心酸。

苏以谟，你不知道吧，曾经有个幼小的孩子，虽然只见过他的父亲几面，可是却一直记得那双大手的温暖，记得他的父亲是一个怎样优秀的男人。你不知道，那个孩子曾经因为自己的无能，觉得他的父亲不要他是对的。

现在，你还没让那个孩子见识够你的英姿，便要就此衰去了吗？

“小苏。”他眼角有泪光。

“我说过，我不恨你。”我握住他干枯的手，“身为子女的义务我是会尽的，因为我知道被亲人遗弃的痛苦。不过，那只限于义务。”

他低头不语。

我想扶他走，可是他没有动。

“小苏，你能来爸爸就很高兴了。我知道自己奢求太多。可是，我很想听你叫一声爸爸呢。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个5岁的娃娃，揉揉你的头你就会笑，让你叫爸爸时声音又脆又甜。”他脸上满是幸福和期望。

5岁吗，我真的是记不清了。原来那时的我有这么讨喜啊，那你怎么没留下来？

“没，没事，你不习惯叫就不叫吧。我们吃饭去。”他把头转向饭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为什么总是等到发现自己要失去的时候，才去珍惜。

桌上的菜不多，却是以前在家常吃的，我有些吃惊。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就让老李准备的，谁想到他准备的都是我平时爱吃的菜。小苏，你想吃什么在吩咐老李去做。”

“原来是你爱吃的菜，这些菜我都吃了好些年了，可是你真不走运，到我家来每一次都不是吃饭时间。”我对他笑笑，“不过还缺一样，红豆汤。您是不是早就忘了呢？”

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睛里全是痛苦的光。我怀疑如果不是扶着桌子，他会不会就此倒下去。

“絮兰，絮兰……”他嗫嚅着，然后抱着头靠在了椅子上，失声痛哭。

头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的场面，我却没有因此而感到些许快意。

如果你不爱，也许我有理由责怪你，可如果你爱，那么我所无法释怀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而你，又是为了什么？

“你，这样，如果是因为觉得对我母亲有所亏欠，那么大可不必。”我低头看着俯在桌上的他，“你的歉意表达错了对象。”

“小苏，我和你母亲的事，你不明白……”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而抛弃我们的，都请求你一件事。母亲她一生都没有等到你一句话，如果在黄泉路上看到她，希望你能给她一个答案。是爱也好，不爱也好，你都不要让她再苦等下去了好吗？”我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或许，死死纠缠的人一直是我。母亲的等待充满了从容和希望，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笃定了他爱她，可是，我却很焦躁，看不得那样的她，更无法原谅那样的他。

也许，他们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明白。可是，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我想母亲总还是想要一个答案的吧。

母亲，也许你是对的，这样的他，怕是真的还爱你的。对你来说，这恐怕就够了。那么，我可以安心，而你，也可以安息了吧。

“行了，我就当你答应我了。”我坐下，给他盛了一碗饭，“爸，我们吃年夜饭吧。”

正如李管家所说，有什么事，不能在亲情和生命面前低头呢。

现在的他，如果我再拒绝，恐怕就是一辈子的拒绝吧。

曾经那么渴望的东西，我不想错过。

“小苏，你，你……”他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爸，我是真的饿了，今天可是年三十，你不会想让我饿肚子吧。”

“好，好，我们吃饭。”他连忙端过我递给他的碗，往嘴里扒了几口饭。

此时的他，就像个孩子，一颗小小的糖果，就能让他非常的开心。

如果我早一些这样对他，或许我们心平气和在一起的日子会更多吧。可是，如果没有那么些日日夜夜，有些事情，我便无法看得这么透彻了。

“明年，我，会做红豆汤的。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吃。”这不仅是我对你的邀请，也是我对你的要求。你，不能这么快就离去。

“我会等你的，爸。”

也许是身体弱的原因，他吃完饭后，很快就累了。看着他慢慢地睡安稳了，我终于起身准备离开。

在走出别墅大门时，听到李管家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程苏，谢谢你。”

“呵，您真会开玩笑。你应该提醒我，我这个不肖子只是把早该做的事放到今天才做。”

今天的事于我来说或许是一大转折，可是于他，如果我对他有如此大的影响力，那么他这么些年来对我们母子的不闻不问岂不成了笑话？

恐怕不过是年迈寂寞时，终于想到有我这个儿子吧。然而，他能挂念我，我不能说不满足了。

“这些天来老爷一直都没怎么进食，全靠点滴维持。可是今天，你一声‘爸爸’，居然让他吃了东西。你应该能明白，你在他心里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