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子丹将那张纸对折再对折,好生收在怀中,就著盆里的清水梳洗了,吃了些食物,再看寒风留给他的瓶瓶罐罐。
吃了药丸,打坐便用去半天光阴。再展开纸和韦初月说了几句话。这山上极静,有冷奴敲门来送茶点,倒是色香俱佳,只是太冷。
韦初月馋不过,下来吃了两块,喝了口茶,冷得打颤,又赶紧缩回画上去。
寒风果然到夜里才回,一脸疲倦,陶子丹迎上去,被他一把拥入怀中,深深吸了几口气。
“事情很烦难麽?”
寒风叹道:“小六被长老幽禁在十八道泉底,封印是八十一年。唉,八十一年,虽然说山中岁月易过,这也太久了些。”
陶子丹不太了解其中情由,寒风轻轻吻他一下,灌了两口茶,一边换衣一边把寒静的身世来由,还有这些天的事情简单说了。
陶子丹有些怔忡:“你师弟和师兄……倒真是性情中人。”
寒风叹道:“谁说不是呢……只是,现在的情势,真是险急。师尊似乎也是没有什麽良策,只能先拿精露培著师兄的原身,慢慢再做计较。师尊今天也损了真元,师弟他们还有要务在身,小六被封了,素素又惹了北府的麻烦……我对那些杂务又不在行……”他一边诉著苦,一边拿眼瞟陶子丹。
陶子丹淡淡一笑:“你那是什麽眼神啊。有什麽话直说好了。”
寒风涎著脸凑近来:“子丹,你精明细谨,这个……山上人又多事又杂,我真是办不来。你……反正也是闲来无事,不如,你帮帮我吧……”
陶子丹不觉失笑:“还以为你要说什麽,那有什麽不行的。不过我对冰狱的事一无所知,满目茫然,怎麽帮到你?况且我是外来的一个小妖罢了,又怎麽能服众?”
寒风立刻来了精神:“这倒不怕,大概的我告诉你,反正来来去去就是这麽几样。药库钱财还有丹房什麽的有长老们管,到我们这里就是些小事。你又怎麽只是一个外来的小妖了?你是我最要紧的人,他们哪一个不明白?怕是对你比对我还要恭敬的……”
第二天一早,陶子丹便收拾了和寒风一起出去。临出门忽然想起韦初月一个人待在画里,怕是要闷坏了,便回身拿著画轴一起走。
也无怪寒风嫌头疼,冰狱里大事不多,小事却是著实不少。冷奴晋阶,弟子纠纷。陶子丹真是应接不暇,不过也著实开了眼界。冰狱在极北之地一处风穴内,占地极广,山峰连绵一片,雪白的冰晶的世界。山上满是黑砂砾和冰岩,寒泉处处。弟子共分九阶,最底下一层便是冷奴,当些劳役跑腿粗重差事,修行全是看自己的。晋一级,便是九阶弟子,跟从高一阶的弟子修行,也还是要做些杂役。
一个冷奴,要晋阶成有头有脸的弟子,在冰狱得享一席之位,怕不要几百上千年。
陶子丹忙过一阵,悄悄咋舌:“你们倒和魔道其余地方真不一关,阶级如此森严,又这样清苦严格。”
寒风伸个懒腰,有人分担,他自然轻松不少:“是啊……但是冰狱的弟子,一个是一个,出去都是站得稳说得响的。你看你看,你不费吹灰之力就俘获了冰狱的首席弟子,天天对你俯首贴耳服服贴贴,说出去真是威风八面。”
陶子丹倒过笔杆敲他一记:“行了,你就有说的。”
寒风雪雪呼痛,自然是夸张之极。
韦初月立在墙壁的画上,眉眼生动,扮了个鬼脸:“你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子丹来做客,倒替你干这些活计,你好意思说嘴呢。”
寒风拿起一只蘸足了墨的笔,作势要去涂他的脸。韦初月一见,脸色大变,吓得急急转身,画上只余一个背影,陶子丹忍不住笑:“行了,别吓他。”
寒风起来理理衣裳:“我去看看师兄去。你想吃什麽?回来我替你带来。”
陶子丹浅浅一笑:“也不想吃什麽。”
寒风一笑,闪身走了。陶子丹看著他去的方向,笑得极是温柔,低头继续看文书。
冷奴来来去去递柬呈书,陶子丹眼明心亮,文书似流水般打眼前过,心中已有决断。
忽然一名弟子进来,他穿黑衣,颈系白带,看他服色便认得出身份。他立在一旁不语,陶子丹道:“有什麽事?”
他躬身行礼,呈上一封书信:“九公子送了几个人来,说是在外头劣行不少,被玄门正道追逼得无处藏身。有故人托付,他抹不开面子,所以暂时收下来。请公子裁断,是关是逐,或是留下来打点些粗重事情?”
陶子丹接过那信来看。信是写给寒风的,说这些人都没做过什麽好事。但是朋友请托没办法,反正人是收下了,怎麽处置随他的便。“
那信上的笔迹极是飞扬跳脱,可见写字的人是很不耐烦的。
他再向下看,底下写著那几个人名。
宫游俊,似乎是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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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名字让他眉毛一动。
夏云。
11
一旁侍立的小僮上前来问:“陶公子?可要传他们上来讯问?”
陶子丹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往常是怎麽安顿他们的?”
那小僮道:“作过恶的妖怪妖人,都要进试炼洞,三岩十八转能挨下来,咱们才会收留。”
陶子丹光听名目便知道不简单,点头淡然道:“那就依旧例办吧。”那小僮应道:“是。”退了出去。旁边另一个已经等了半天的小侍见陶子丹得了闲,上来送了一瓶子药:“这是素小姐给陶公子的,素小姐说,十天服一粒已可抵御寒气,比其他人炼的药都有效得多。请公子记得服用。素小姐还说,您那位受伤的朋友,服这个也是有用的。”
陶子丹想起那曾经肥嫩可爱的人参娃娃,笑著将药收下来。韦初月那张画轴就张挂在壁上,见猎心喜,一蹂身便扑下来,冻得直打哆嗦还笑容如花:“快快,给我来一粒,闷坏我了,天天跟坐牢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陶子丹笑著拔开塞子,倒出粒药给他。说起来寒素著实了得,韦初月那粒药咽了下去,顿时面色如常,发抖打摆子都没了,手也终於有了些温热。
陶子丹微微一笑,韦初月恨不得一跳三丈高:“终於是不冷了!我都快恨死这里的寒气!闷死我了!子丹陪我出去逛逛啊,我憋了这好几天了!”
陶子丹指指案上的一叠书文:“我还有事情要做,你自己出去转转罢。”
韦初月扮个鬼脸,也情知道这个人说一不二,转身便跑出门去。
陶子丹提起笔来再看那些文书,却不知道为什麽有些心浮气燥起来,似是有件要紧的事被忘记了一样。
一盏茶的功夫还没有看完一页纸,陶子丹抬起头来,想起从前的事。
以为已经忘记,但是看到那个相同的名字,却依然觉得象被针刺了一记。
原来当时,伤得那麽深,那样痛过。
直到今天,也还没有完全忘记。
他定一定神,提笔写了一个“准”字。那麽多张贴子看下来,已经大致明白,而且寒风也仔细讲过。这是几个三代弟子想要几种药材练掌功写的请药单子。陶子丹正要换下一张时,忽然房门!的一响,韦初月跌了进来。
陶子丹一惊,站了起来:“初月怎麽了?”
韦初月轻飘飘弹起身来,一双秀目睁得圆圆的:“子,子丹,我,我看到夏云那个狗娘养的假道士了!”
陶子丹一怔,下意识便道:“谁?”
韦初月平过气来:“夏云!那个茅山妖道!我刚才看见他了!”
陶子丹不语,韦初月道:“喂,吓著你了?”
陶子丹轻轻摇头:“没有,别乱想。”
“那个,这里可不是他的地盘,我说,叫人把他乱棒打死!”韦初月气呼呼道,还有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积了多久的闷气,真想一抒为快。
陶子丹想了想:“不必了。”
韦初月急起来,眼睛瞪得老大:“为什麽?”
陶子凡浅浅一笑,还没说话,小僮进了屋,躬身道:“回公子。”
陶子丹问:“何事?”
小僮恭敬地说:“那几个人里,有一个叫夏云的不肯进试炼洞,吵著要见管事的人,说有至宝献上。公子可要见他麽?”
两个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陶子丹还没开口,韦初月抢著道:“行,让他过来。先多叫些厉害人手来,免得这坏蛋有什麽阴谋诡计。”
小僮抬头看看陶子丹,未见他有反对之意,便施礼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便来了几个二代弟子,俱是丰神俊朗的人物,身著白衫,举止有度,言谈有礼,向陶子丹屈身作揖:“不知陶公子有何吩咐?”
陶子丹命人搬过屏风,隐身侧後。一切收拾好了,刚刚落座,外头僮儿提高声音报:“公子,夏云带到。”
陶子丹没说话,韦初月抢著道:“让他进来!”
脚步声响,一个穿道衣的人走了进来。他没有系冠,个子颇高,脸庞倒很是俊美,只可惜一股潦倒仓惶之色,进了门便深深一躬,等抬起头来,才看到正位无人。
韦初月逼起嗓子,说道:“你说有宝献上?不知道是什麽宝物?献宝又是求什麽?”
夏云忙低头说道:“小人不敢求什麽,只愿能为冰狱出一份力,於愿已足。”
这个人还是这等花颜巧语,能说会道。
韦初月当时便对他心存疑虑,世上哪有这样完美而无私的人物?过完而近乎假,过美而近乎妖。
後来事发,一边替著陶子丹著急,一边恨这人恨的牙痒。
道士不是没碰到过,可是这麽恶毒工於心计,手辣毒辣人品下作的,还真是头一次遇上。
陶子丹点了一下头,站在屏风处的弟子看得明白,过去接了夏云双手捧的盒子,奉了给子丹。
金盒描红点翠,雕工精致非凡,褡扣是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子盒子四周镶了一圈莹光细密的珍珠,韦初月凑过头来看,小声嘀咕:“不知道又是在哪里杀人放火坑蒙拐骗了来的吧。”他声音虽然不大,但外头夏云却也听得一清二楚,脸色一变,低头说:“不过是小人的些许心意,这等俗物,当然不放在各位师兄眼里。”
他倒顺溜,先唤起师兄来了。
韦初月和他多年未见,当时便不怎麽说话,现在一别许久,夏云原来就对他印象淡漠,现在压根便听不出来屏风後说话的人是谁。
陶子丹掀开盒盖,只见盒中一团冰雪融融,正中嵌了一粒碧光流转,晶莹剔透的珠宝,一股清香萦萦扑鼻,让人心神一宁,胸怀畅快。
韦初月眼睛一下子睁圆了,咦了一声:“这是……”
夏云嘴角勾起,面露得意之色:“这是一颗碧竹精华所凝的元丹,佩在身上寒热不侵,邪气难入,服下去可增五百年的功力,请师兄笑纳。”
陶子丹伸手去把那粒元丹拈了起来。他素来沉稳淡定,现在却不由得指尖微微发颤。
韦初月张口想说什麽,又险险忍住,表情说不出的古怪:“你这东西倒真是……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啊?”
夏云觉得大有希望,虽然仍旧跪著,腰杆却挺了起来:“这是小人多年前在一个竹妖身上取来,一直小心炼制焙护。”
韦初月嗯了声,又问:“怎的你自己又不服?这个吃下去,对你的修炼只怕也是大有好处的吧?”
夏云有些尴尬,说:“原是想炼好了再服……”
韦初月长长的拖腔:“哦——原来是这麽著。可见啊,这世事早有前定,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就是你想尽办法谋来了,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
夏云心中气极,然而脸上半点不露:“若是师兄们能看得上,那是我的福气。”
陶子丹微微一笑,长身站起,挥一挥手,两旁的弟子撤去屏风:“不错,我倒是看上了。”
夏云听到撤去屏风的动静,只是没敢抬头。这时听了这一句话,心中一惊,飞快的扬起脸来。
陶子丹白袍青衫,姿态飘逸俊美,正如风中一杆碧竹般,向他淡淡一笑。
他只慌著抬手揉眼,只当看错。可是再看时,一边椅上坐著的俊美少年嘻嘻一笑,依稀有些面熟:“夏道长,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夏云眼睛圆睁,张口结舌,只说了:“你,你们……”他抖得厉害,牙齿咬到了舌尖,下面的话更是说不出来。
“不认得我们了麽?我是韦初月嘛,就是你说工淫毒媚的那个画妖啊。”一想起旧日的事情,心头火噌噌的向上冒:“真是天网恢恢啊,你害了子丹,强夺他元丹。想不到今天你又双手捧著还回来!哈!哈哈!咱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吧?不过你遇的是债主,我们遇的是仇人!”
陶子丹脸上倒是淡雅如常,看到元丹的第一眼,心中不是不震惊。等再看到夏云的脸,却觉得淡淡的,这个人,以前怎麽会对他那麽痴心,那麽死心塌地?真是痰迷了心窍了。他哪里及得上寒风半分磊落英朗……
一想到寒风,心中一丝不悦也都消了乾净,挥一挥手道:“带出去。”
夏云手脚都软了,怎麽也想不明白,如何在万里之外的冰狱遇上债主。
韦初月跳起来:“哎,就这麽算了?”
陶子丹一笑:“我们不过是客居,冰狱自有冰狱的规矩,他现在托庇于此,什麽事倒不方便说。若是他进过试炼洞,成了冰狱中人,我再和寒风说说,看怎麽打算。”
韦初月想了想,笑了出来:“我知道了。”
夏云只觉得天眩地转,腿脚根本站不起来,过来两个弟子便把他拖了下去。
现在真是……前无去路,後无退步。若是不进冰狱,只怕现在韦初月便要报复。但是冰狼的试炼洞,从来都是鲜有妖精或是人能活著出来了。就算,是出来了,可是看陶子丹现下在冰狱的威势地位,又怎麽有他的活路?
韦初月眼珠一转,说道:“咦,屋里怪闷的,我出去转转。”
子丹一笑,还未来及说话,韦初月两步便跳出门去。
子丹心知他是要去做什麽,连唤两声韦初月却早跑了开,笑著叹口气,吩咐一名弟子跟著去。
那弟子爲陶子丹的丰姿气度折服,十分恭敬:“可是要我保护韦小哥麽?”
子丹又笑又摇头:“不是,你去保护下那个夏云,可别让他还没进试炼洞就先一命呜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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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丹看著那颗碧绿剔透的元丹,一时间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出声。
再想不到,此生此世,竟然有这麽一刻。本来是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却又翻了出来,看那个曾经憎恨厌恶呕心惧怕的人物,象抽了骨头的癞狗一样瘫在地下,心里要说不快意,那是假的。
呵,原来自己还是不到心如明月,意如止水的境地。
这颗元丹,失却时真是万念俱灰了的,怎麽也想不到,还会有再回手中的一日。
五百年的修为,说失便失去,说得又得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