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法医冯润,我和小高第一次踏进了检验科的停尸房。
我四面打量了一下,和印象中医院的停尸房没有太大的差别,内外两间,外面是研究室,摆着各种化验用仪器和资料柜;里间是停尸房,靠墙两排冷藏柜,中间尸床和解剖台。尸床大多是空的,只有两张床上陈着尸体,上面都盖着白布。
一股福尔马林与烧焦的脂肪混合的怪异味道充斥在空气里,我厌恶的掩住了鼻子。
冯润站在其中一具尸体前开了口,声音柔和平稳,却不带温度:“这具尸体身份不明,可能需要你来认认。等会儿甭管看见什么都尽量冷静,知道吗?”
高学辉犹疑着点了点头,停尸房的温度比外面低了好几度,却有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冯润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揭开了覆在尸体面上的白布。
随着冯润的动作露出来的一张脸,只能用面目全非来形容。
嘴唇完全烧没了,露出两排森森的白牙,下颌骨仅靠一层皮吊在脸上;左边的眼睛已经被扭曲皱缩的焦黑色皮肤挤得变了形,右边的眉眼和皮肤却完好无损。
我只看了一眼就冲了出去,扑在卫生间的水池上干呕起来。
在陈麒家吃过早饭后到现在一直没有吃东西,我什么也吐不出来,却控制不住强烈的恶心,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不是因为那具尸体有多么丑恶,让我如此这般的恰恰是完好的那半张脸。
我恨我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那,分明就是,蒋明薇。
第二十二章
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分明就是蒋明薇。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的两条腿都是软的,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回去,就呆呆的站在了检验科外面,脑子里一团浆糊。
过了没多久,冯法医和老杨一脸阴霾的走了出来,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看也没看我一眼。武博华领着高学辉跟在他们后面,回头歉意的对我笑笑,说:“小沫,我们还有点事儿要跟小高谈谈,你就先回去吧……”
我简单的应了,视线挪到高学辉的脸上,他垂着头,略长的额发挡住了上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木然的告辞,木然的走出公安局大门,木然的拦了一辆出租坐上去。直到司机反复的问话才使我醒觉。
“先生?您上哪儿?先生?咱哪儿去?嘿您倒言语一声啊……”
去哪里?
我有些无所适从。是回陈麒那里,还是回11院?
“大井胡同。”犹豫了片刻,声音从我嘴里飘出来,喑哑的很陌生。
中午刚到,没踏进院门就被高学辉拉了出去,相隔不到三个小时,再次跨过这道四合院的门槛时,心情却又平添了几分沉重。
绕过影壁时我愣了一愣,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家家户户房门紧锁,连老毛的那条狗都不知所踪。犹豫着走到以前自己的屋门前,果然上着锁,钥匙一早就还了,小高也不在,一时间我一个人站在院中无比尴尬。
“你会死的……”
冷不防,一个衰败而阴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整个人一抖,僵硬的转身,一张苍老到看不出年岁的脸孔闯入视线。
迟老太太,这些天的纷扰让我几乎遗忘了她。
她浑浊的双目好像穿透了我,在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让我非常不自在,刚想发话,她那堆满皱褶的脸突然挤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你会死的,你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大笑着说。
我愕然,她的话我每个字都明白,可是组成句子却不能理解。待我反应过来想要询问,那个诡异的老太太却早已不知去向。
坐在街边的饭馆里,面前的大碗盛了黑乎乎的炸酱面。想到在停尸房里看到的一幕,反胃的感觉又袭了上来,一天没有吃饭的我此时丝毫食欲也无。
摸出手机,时间是下午五点,没有新短|信和未接来电——陈麒没有联系我,不知为何,我没有轻松感,反而有些失落。
奇怪吗?他有一个神秘的弟弟,那个男人亦敌亦友,我潜意识里总想和他保持距离。他与我的关系看似全无交集却又好像隐藏了千丝万缕,他想要保护我,可是为什么?而我对他无凭无据的依赖,又是为什么?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时值盛夏,天黑的晚,我竟已在面馆里坐了两个多小时。原来在这么混乱的时候我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
回到11院的时候高学辉的窗口已经亮了灯,很久,他才走出来给我开了门,我跟着他走进去,他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的坐回沙发里。茶几上的烟灰缸中满是烟蒂。
我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他也没有开口与我交流的意思,提出让他一个人安静安静,他却态度坚决的不让我出门。无奈,我只得早早的躺下。
入夜时分下起了雨,雨点砸在院子里谁家的塑料窗棚上,不规则的噼啪作响。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甚至连高学辉轻手轻脚走进来躺下我都知道,但眼睛却睁不开,头脑也是一团混沌,总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画面在脑海中忽隐忽现。这些画面,时而来自我正常的生活起居,时而像是纪录晚清民风的默片,时而闪断大井胡同内可怖的记忆,也间或穿插着陈麒的脸,沉默的,担忧的,微笑的,欲言又止的。
就在我终于要昏沉入眠的时候,突然感觉一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双肩,同时一股大力晃动着我,几乎要将我拆散。睁开眼,随即在看到面前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轮廓的刹那清醒,反手抓住了晃动着我的那双手臂。
“怎么了?学辉哥?出什么事了?!”
他的手仍未有松开的意思,呼吸纷乱而急促,喉咙里发出了一大串怪声之后,终于断断续续的拼凑了几个词出来:“又来了……你听,又来了……”话音不住颤抖,最后怪叫一声翻下了床,双手抱头蹲在我床边的地上,抖成一团。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震住了,看着已经彻底崩溃的高学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安慰他。我知道,一直以来,他的心中其实是压抑的,这么多年生活在阴魂不散的诅咒下,所有的阳光开朗、古道热肠,只不过是在巨大的恐慌面前不肯低头认输的垂死挣扎,而这一次蒋明薇的死,终于彻底击溃了他。
窗外的雨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时间我的耳际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高学辉语无伦次的呢喃。我试图仔细辨别他重复的话,除了一句“你听,又来了”,就再也听不出其他。
刚想开口询问,一声熟悉的异想突如其来,打消了我所有的疑虑,我只觉得胸口一紧,心脏开始疯狂的跳起来。
“梆——!”
大脑空白了几秒钟后,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绕过小高蜷作一团的身体,冲进了深夜的雨幕中。
雨下的很急,快到发出声音的公厕时,我已经全身湿透了。我不知道就这样鲁莽的冲到这里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又或者我根本没有考虑,只是本能的驱使。我想把那该死的女人揪出来,问问她,害死这么多人,图的是什么。我想起迟老太太的话,她说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那么我的命给你,这场延续二十多年的屠杀,是否就可以不再继续?
公厕外的路灯在雨里发出毫无生气的暗光。钝物敲击在墙壁上的声音一时清晰,一时模糊,被大雨洗刷的没了规律。墙壁上严重剥落的黑漆字和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别无二致,只是此时此刻此地,只有我一个人站着,只有雨从头顶毫不留情的落下来。
我知道,她就在里面等着我进去。
同那天一样,越是靠近,敲击声就越发清晰,带着空洞的余音。
走进标有“女”字的侧门,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盛夏七月,我生生抖了两抖,牙齿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打颤。
灯没有亮起来,而就在我转过门的瞬间,一道闪电破空划过,生硬的白光让我将整个空间尽收眼底。
那具惨败的躯体匍匐在一侧的墙壁上,长长的黑发包裹住了她的上半身,她的手中拿着一把木锤,正用寸把长的木钉往墙上钉着一张泛黄的纸。
闪电划过的那零点几秒的时间,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白光暗去后,是连绵沉闷的雷声。而雷声中,那敲击的声音已经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恶心的喀喀作响,和那女人喉咙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早有心理准备的我仍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双腿不由自主的向下软去,正准备向后迈步的时候,又是一道闪电。
我清楚的看见,那女人目眦尽裂的惨白的脸,已经就在我的面前,不足咫尺,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尖!
然后,她缓缓的扭着脑袋,用洞黑的眼球盯住了我,龟裂的嘴突然间张了开来,下颌诡异的扭曲着打开……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突然对着她大吼了一声:
“青婴!!”
第二十三章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突然喊了句:“青婴!!”
之所以这样喊,是因为在那一刹那我不知为何想起了迟老太太曾经讲给我的那个故事。于是就在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故事中那个悲惨的女人的形象竟然在我脑海中,与面前这张扭曲的脸孔重合了起来。
我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让女人脸上骇人的表情明显顿了一下,相对的,那对瞪大的眼球却更加突出了。
在她这一怔之下,我回手在墙上扶了一把,慌忙退出了女厕的门。
然而未等我迈出几步,那女人再次半爬着冲了过来,一只手拉到了我的脚踝。我也因为一股巨大的拉力而重心不稳,重重向前跌在了地上。
记忆一下子闪回到一个多月以前,我与这女人的初逢,她的手就是这样怪力的钳握着我的脚踝,一切皆始于此。
再不及我细想,女人的另一只手已经抓到了我的肩膀,肩上蔓延的尖锐痛楚告诉我她的指甲已经扣进了我的肉里。水草一般的长发从她头上垂到我脸旁的地面上,在积洼的水中铺展开来。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我仍能分明的听见她看似完好的皮肤下腐败的肌肉牵引的声音,和骨骼之间摩擦的声音。
我试图从她的压制下起身,却苦于一直使不上力,只能用仅剩的一条自由的手臂在地面上乱扒,想找寻一个借力点。摸扒间,我感觉抓住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忙顺手猛的一扯,只听后背上一声抓心的撕裂声,压沉的重量也随之减去。
我趁机向侧面一滚爬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几乎吓昏过去。那女人的小半张头皮竟然在我用力的一扯之下被头发拉着撕了下来,半挂在前额上,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我甚至看到那里面露出的青灰色的头盖骨!
她的动作显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伴随着一阵恶心的嗬嗬声,几乎只是一瞬间,她重又扑到我身上,与此同时那块半挂着的头皮几乎贴了在我脸前面!
我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因为惊吓而收紧了,只能凭本能踉跄着后退。没退几步,我突然感到脚后跟被什么绊了一下,随即连同那女人一起向后倒去,后背被坚硬的凸起物重重的硌了一下,疼得我眼冒金星。
瞬间的失神后,更大的恐惧袭卷而来——我身后不是别的,正是那口诡异的古井!而我上半身悬空,已被那恶鬼压到了井沿边缘!
我开始拼命的挣扎,但那女人的力气大得出奇,那双惨白的手不知何时摸到了我的脖子上,随即用力掐住……
我真的绝望了。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太阳穴像要涨裂了,而雨的声音却在耳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小沫——!”
意识模糊间,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
那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焦躁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惊慌失措的,然而只一声,却唤回了我全部的神志,潜意识中,这个声音,我可以信赖,或者说,我一直在期盼这声音的到来。
与此同时,掐住我脖子的力量忽地撤去了。就是这一刻!我双膝猛然间发力向上一顶,同时身体向下一滑,将压在身上的女人从头上掀进了井口里。谁料到在落井的刹那,那女人的手竟抓住了我的右手手腕,几乎将我自己也扯了下去。
“小沫!”声音近了,男人趟着水向我奔过来。
我无暇去看他,那女人狰狞的脸从漆黑的井口中显现出来,我胡乱从井沿摸了什么硬物就砸在她头上,一下,两下,翻开的头盖骨与潮湿凌乱的头发都附着在那白的糁人的脸上,只有那双空洞的眼还在瞪着我。
去死吧!
我举起手中的东西,就这样向那对沉黑的眸子里戳下去。
“别!”
左手在半空中被抓住了。
右手腕上的握力也消失了,那女人咚的一声,坠进了井底。
我盯着井口急促的喘着气,雨夜中潮湿泥泞的气息在肺叶里循环,此刻对我来说竟如同新生。许久,我终于身子一软,滑坐在井边。
陈麒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用双臂环住了我。我有些贪婪的呼吸着他身上的温热,就这样被他抱着,很长时间,雨不曾见小,我们两人却都没有动一动。
“对不起。”
终于,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刚想问,又是一串脚步声传来。
挣开环抱住我的男人,我看到他的弟弟,表情复杂的站在胡同口的路灯下面。
“陈麟……?”
陈麟没有应声,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和陈麒,半晌,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了夜幕里。
陈麒连头也没回,过了一会儿,又把头低了下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想起他刚刚赶到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种如同亲见天崩地裂一般的惊惶与揪心,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态。
而,我对他的信任、依赖、心神不宁,甚至于内心深处的渴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们相识不久,相处不多,相知不足,更重要的是,我们——同为男人。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迷惑,向来吝于表情的脸上依稀带了一抹笑容:“不管你怎么想,至少为了你的人身安全,七月初五之前,我一步都不会再离开你。”
蓦地周遭一白,紧接着一声闷雷。我的大脑突然间捕捉到了什么,整个人也跳起来。
“对了!厕所!”
我喊了一声,转身朝厕所的方向跑去,陈麒也紧跟在我后面。
厕所里光线极暗,可当陈麒掏出手机,借着屏幕的微光看到墙上的东西时,我们两人都愣在了当场。满墙的木钉,每一枚下面都钉着一张粗糙发黄的纸条,有的已经破烂不堪,有的还能看清上面的字迹。
最末端的两根,一根上写着“蒋明薇”,另一根尚未完全钉好,恐怕正是我突然闯入时她正在钉的名字。
那上面,犹如幼童初学一般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字:“毛援朝”。
第二十四章
毛援朝。
那是住在2号的那个脾气古怪的老毛的全名。
我和陈麒互视一眼,转身一前一后冲入了雨幕,向着11院的方向奔去。
雨势弱了,天边已经有了依稀的白光。晦暗的天宇和地平线上的苍茫交汇的地方隐隐泛着血红色,有风吹起破平房房顶的胶质板,发出喑哑的咯吱声。我的脚踩在水洼里溅起水花噼啪作响,而我身后的亦有同样的声响应和着我,或许是心不静,风声、雨声、脚步声中,我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的呼吸。
“……陈麒?”渐渐的,我心里的恐惧又反了回来。
“嗯?”熟悉的男人声音传来,让人踏实很多。不想被他看出紧张,我随意问道:“你觉得老毛会出事吗?”
陈麒沉默了一会儿,说:“恐怕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