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遇到兵(出书版)by 赖尔
  发于:2010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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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李秀才所预料的那样,那青烟正是旅行人生起的火堆.三位旅人当中,一位较为年长一些,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另外两个都是约莫三十多岁的青年。

李德元走上前去,向三人作揖,并且说明了来意.那年长的立即让出了位子,笑道:"好说,好说.在外靠朋友,出门在外,谁没有一点难为事情儿的?如果两位朋友不介意,就跟我们一起挤挤,至少烘干了衣服再走。"

李秀才本是想借了火就走的,可见对方如此热情,他不忍有负这一片好心,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旁边的张赛虎一直没吭声,李德元只当他是烧糊涂了,拉著他走到火堆边坐下.他心中暗喜,微微侧了脑袋,小声对张赛虎说道:"你看,果然还是好人多吧。"

"哼!"张赛虎没答话,只是冷冷地哼出一声来.李秀才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有些悻悻.可转念一想,这莽熊不说话也好,免得满嘴粗话,张口就得罪人.

轻唤张赛虎将湿衣脱下,放在火上烤烤干.可那家伙就是一声不吭,动也不动.李德元没了辄,无奈地摇了摇头.想了一想,自己身上还罩著一件他的外衫,烤干了还她,还能抵上点风寒.

这么一想,他便起身想褪去外裳。可湿淋淋的衣服黏在身上,再加上胸背有伤,又不能使蛮力拽.小小的脱衣动作,他竟是小心翼翼费了半天工夫.可即便是这样,仍有几次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咬牙.

"这位公子,你受伤了?"老者一眼就看出李德元动作有异.

"是啊."李秀才想也不想地答道.

"哦,"老者顿了一顿,笑道,"敢问公子受的是什么伤?我这儿有些药材,若公子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啊,不用了!"李德元连连摆手,谢过对方的好意,"您的好意,小生心顿了.我这鞭伤已经上过药了,并无大碍,有劳您费心了."

这句话刚说完,就被旁边的张奏虎踩了一脚.李秀才-惊,偏过头去,只见对方一脸阴霾。

"鞭伤啊......"老者低喃,"敢问公子,怎么会受如此大罪?"

"这个......"李德元愣了一愣,不禁再度偏过头去望向张赛虎,只见对方依然是铁青著脸,但偏就不说话.李秀才想了一想,赶忙赔笑道,"这个......我刚刚说错了.是摔伤,摔伤."

老者咧嘴笑起来:"公子别戏弄老夫了。哪里有人捧得前胸伤到后背的?是什么人如此可恨,竟敢对公子这样善良的读书人动武,这还有王法不?!"

这一句说得李德元心头一片凄然,低垂了脑袋,悠悠长叹一声;"便就是王法无理啊......"

那老者静静地看著李德元,将他的伤感收入眼底。没有再问下去,他笑著岔开了话题:"来,来!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这位公子风度翩翩,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逢凶化吉的!"

"是么?"李秀才抬了头,粲然-笑,"那就希望能承您贵言了!"

与那三位旅人笑谈见闻,李德元未曾察觉,-旁的张赛虎脸色越发阴沉,黑得似乎可以拧出水来.

眼前一片昏暗,头晕乎乎的,一阵阵的疼痛从胸口和背后传来,身体也动弹不得。李德元只觉得昏昏沉沉,好容易挣扎地睁开眼,只见深蓝的天暮上点缀著点点繁星.耳边传来"哔哔剥剥"的声响,他用余光瞥去,只见火焰烧得正旺,蒸腾起零碎的火星微微飘扬,缓缓浮上天幕。

"咦?!我怎么睡着了?"李秀才疑惑道。他丝毫没有印象,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著的.想了想,他轻轻嘀咕,"定是这两天没有合眼,实在是撑不住了."

这句话引来了一声轻蔑的冷哼,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李德元偏过头去,刚想说"张兄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的意见",可这一看让他吓了一跳,这个张赛虎怎么给捆得跟个粽子似的?!

仿佛出看出了他的疑惑,张赛虎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看自己.李秀才依言低下头去,只见自己身上捆著一指多粗的麻绳.难怪一直觉得伤口发疼,他原先还以为是恶化了,没想到原来是给绳子勒的.

这下子,就算李德元再迟钝,也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深深的敛起了眉,他回忆著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与那三位旅人一直畅谈中,那老者提到他身上带著伤寒之药.想到张赛虎的状况,李德元想也没想就要来一碗.可那张赛虎却始终闭著嘴,任由他如何劝导都不喝。他一个生闷气,又不好意思浪费了药材,便-抬碗咕噜咕噜的灌了下去。再然后,没过多久,就觉得头昏沉沉的......

"怎......怎么会这样......"李秀才张大了眼,喃喃道,"我不相信,明明是好人啊."

"好人?!"张赛虎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好人会给你下药?!老子看你这蠢书生是读书读到脑子迁了!"

事实摆在眼前,让他无从反驳.李德元愣了一愣,又道:"那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张赛虎撇了撇嘴。

"那你怎么不阻止我?"李秀才发了急.

"老子说了你会信么?"张赛虎横了他一跟.

"......"李德元不说话了.相信人性本善的他,若不是亲历了这般事情,定是不会相信张赛虎的话的.甚至,他还有可能认为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他,想必就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声不响,硬是要他看他吃亏,吃一堑长一智.可......不对啊......既然他从一开始就看破了,又没有喝下那下了药的汤药,为什么也会被绑了起来?!

"老子也不想陪你等死,"看出了他的疑惑,张赛虎接口道,"早就应该丢下你这扫把星的!"

李德元才不把他的话当真.因为那家伙一如既往地偏过头去,眼光在火焰上游移不定,就是不敢看他.知道这家伙一向是口硬心软,定是做好了打算,认为有能力对付那拨家伙,才会-直闷声不响,任由他们使坏.可让他不明白的是;这家伙既然早做了打算,为何没能对付倒那三个,反倒被制服了呢?

"咳......"一声轻咳从张赛虎喉中逸出,可他又飞块地闭了嘴,将那咳声憋进了肚子里。李秀才循声望去,登时心中雪亮这个讳疾忌医的莽汉,坚决不相信自己受寒发热,一个劲儿地逞强.本以为撂倒那三人并非难事,可真正动了手,却因病犯了迷糊,终究是撑不住的.于是,先前的如意算盘被打了一个七零八落,自个儿也被捆成了粽子.

将事情的经过揣测了个八九不离十,明明是危急关头,可李德元却觉得好笑:这头葬熊,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望着张赛虎的面容,他刚想笑他讳疾忌医,可对方的脸色,却让李秀才发了急:在火焰的映照下,张赛虎一张脸烧得发红。汗珠从额前滑下,打湿了鬓角.似乎是想要咳嗽,可他紧紧闭了嘴,不让咳嗽逸出唇外,但肩头却是不由自主地随咳声颤动.

"张兄,你不要紧吧?"李德元想也没想地移了身子,想去看对方的状况.可是因为全身被绑得死死,根本动弹不得.他挣扎着想摆脱麻绳的束缚,却只让绳子勒得更紧,杠在伤口上,疼得他直咬牙。

思忖了片刻,李秀才大声呼喊:"来人啊!"

这呼喊果然引起了那三人的注意.为首的老者慢慢地走了过来,对著李德元就是一脚:"吵什么?!"

这-脚正踏在背上,疼得李秀才几乎要昏过去.可他死死地咬了牙,硬生生将一声痛呼憋在了嘴里.好半天后,他才稳住了心神,望向那老者,垦求道:"常言有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拜托你,放了他好不好?"

"放了他?!哈!"老者咧嘴笑道,"你们可是逃犯,若放了他,我可不是成了罪人?"

"不是的!那个被诬陷为杀人犯的是我,跟他没有关系,"李德元急道,若不是全身被捆,他定会冲到那老者前深深作揖相求,"他只是不忍看我被冤枉,所以才放了我.他不是坏人,他以前是捕快,是好人.所以,请你放了他,好不好?求您!"

老者冷笑一声:"我管你们谁是杀人犯谁是捕快?!我只管你们都是被通缉的逃犯,五十两一只!"

轻蔑的语气和轻贱的用词让李德元明白,恳求是没有用的.他忍不住义正词严地指责对方,"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竟然为了区区金银而置道德于不顾!你怎么可以这般无耻?!"

"无耻!?"那老者挑了眉毛,又是一脚踹上来,"闭嘴!"

"我偏要说!"李德元捏紧了拳头,让自己不要因痛出声。蹙起双眉,他沉声道:"俗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是有什么过错,也全因我而起,与他无关!你怎么可以如此不分黑白是非?!就算你心中全无佛教信仰礼法道德,就算你被铜臭迷了眼,也应知道,我才是主犯。就算你要报官,也是抓我比较值钱.他的酬金不多,你就放过了他好不好?或者,他那份钱,算我欠你的.只要我以后有了饯,一定会加倍还你。你相信我,看在钱的面子上,你放了他行不行?"

这番说辞,原本应该是正气凛然的职责,可最终却还是演变成了哀求,可是李德元浑然不觉,自己曾经所谓的"读书人的气节"和"宁死不低头"的一身傲骨,到了此时,在他不知不觉中就混入了哀求的意味。这让倒在一边的张赛虎看得呆住.

当日,在晋城的县府衙门,衙役们抡起了皮鞭,在他身上抽出条条红痕。他咬了牙,虽是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求饶的话来.他忍住不让痛呼出声,更是握紧了拳头,硬生生地让指甲嵌进了肉里。

当日,张赛虎没有料到,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然会挺着一身铮铮傲骨,任由鞭打,不曾说出半句求饶的软话.

就像他的今日,也绝没有料到,那个曾经骨子里满是硬气的的蠢书生,竟然会因为他的缘故,说出了恳求的软话来。

看著那个被绑得死死的瘦弱身躯,在那苍白的脸上看出了点点水迹,分不清是因疼痛流下的冷汗,还是为他而落的泪滴,在火焰的照耀下,闪烁著点点晶莹光芒.张赛虎心头一紧,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感在作祟,只觉得心头一酸,像是打翻了陈醋坛子,酸液渗透入内里,渗透进心[让他忘了呼吸,忘了咳嗽.身体越来越热,手心里全是汗,他只想一跃而起,踹倒那些该死的混蛋,然后将那个蠢书生抱在怀里,再也不放生。

是了。到了现在,他是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日看见那清秀的笑容,会仿佛五雷轰顶一般被摄了心神;他也终于明白,为何那时将他压在身下,他会去想亲吻他光滑的额头,抚平那微微蹙起的眉心.

是了,到了这时,他依然明白,他张赛虎,偏是看那个蠢书生看对了眼,想对他像男人一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天南海北聊到天明,也想对他像女人一样抱他在怀中亲他吻他睡他

这个认知让张赛虎的脸颊像火烧一般,热辣辣地烫.等等!火烧?!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提醒了他.趁著那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李德元身上张赛虎缓缓地移动著身子,将被捆紧的双手凑到火堆旁.

"你这家伙说什么蠢话?!我看你是根本掉坏了脑壳吧!我怎么会放走到了嘴边的鸭子?"那老者一边讪笑,一边用脚尖踢点著李秀才,并渐渐加重了力量.

李德元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命令自己不去在意对方那踩在伤口上施压的脚,他怒斥道:"你到底有没有人性?!这等做法,简直禽兽不如!"

"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禽兽'!"那老者收回了脚,邪笑著,改为一脚踩在李秀才的右手上.再然后,他左脚离地,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那纤长的右掌上--

"啊--"十指连心,李德元终究是忍不住,痛叫出声。在暗夜之中,这一声显得是如此凄然和苦楚.

望著面前这一切,张赛虎只觉得,这一声惨叫,像是刀子一般,在他心头狠狠地剜了一刀.疼得让这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汉子,忍不住飞出泪来。心口那种痛感,远远比正在受火焰灼烧的双手,还要痛上许多.

渐渐闻到了微微焦糊的气味,张赛虎分不清那是麻绳被烧焦的味道,还是被连带著一起饱受烈焰焚烧之痛苦的双手.此刻,他已感觉不到手上的痛楚.他只是狠狠地瞪圆了眼睛,将面前的-切丝毫不漏地收进眼底.

记下那老者狰狞的笑,记下那两个青年抱臂而看的悠闲,也记下了李德元额前的冷汗、青白的脸色,以及被咬到青紫的下唇.

记下了,这一切,他张赛虎都记下了,深深地刻在心里,死也不会忘.这仇,这恨,这痛,这心疼,他定要将这笔帐好好算上一算!

血腥气蔓延在口中,那是张赛虎不自觉间咬破了嘴唇.手腕渐渐可以微微活动了,他用力挣了挣,终于将粗绳绷断.

先是不动声色,在那三个混蛋不注意时悄悄松开全身上下的捆绳。然后,在顷刻之间,张赛虎一跃而起,飞腿先是直接踹上了那老者的胸口,随即抓起两个目瞪口呆的青年,双手一使劲,将两颗脑袋狠狠地撞在一起,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和那三个倒楣蛋子同样呆住的还有李德元.他瞪大了眼,看著张赛虎像丢垃圾一样将两个青年扔了出去,摔开了好几尺远.然后,那个莽熊冲了过来一把搂住他,三下两下将他身上的绳子解了个干净,扶他到一棵树下,让他轻轻靠坐在树旁.

随即,他以从未曾有过的轻柔声音道了一句:"再坚持一下.等-会,一会就好."再然后,轻轻放下他的身子,他一个箭步又冲了回去,拎起躺在地上的老者的衣领,一把将之提了起来,一拳头正砸在对方的鼻梁骨上。

"第一拳。让你踹!"这-拳,直砸得那老者脸上彷佛开了个染坊一般,红的紫的青的黑的一齐冒了出来.

一拳哪里解气,想到刚才这混蛋对李德元做的一切,张赛虎只觉得火从心头起恶由胆边生,捏紧了拳头,结结实实地在对方的小腹上捅过去,"第二拳!你敢踩他?!"这一拳,打得那老者闷哼一声,血从嘴角逸了出来,便再没了声响.

见到张赛虎面色铁青,捏紧了拳头似乎是有打不尽的怒火,李德元惊得目瞪口呆.见他的第三拳又要招呼上去,可那老者却只有出气没了进气了.李德元一惊,忙开口连声唤道"张兄......张兄!张赛虎!"

这-声出口,竟是沙哑得仿佛声带被磨砺趁过-般.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想要大声呼他,可一个"张"字刚喊出口,却又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刚刚那老者的-脚,似乎是伤了肺了.

李德元的声音唤回了张赛虎的神志.暂且丢下手中的混蛋,他跑回他的身边,轻轻执了那满是淤青的手,缓声:"疼么?"

被这从未有过的温柔吓到.李德元张大了嘴,半晌发不出声音,见他不会答,张赛虎只道他是疼痛难忍,紧紧地敛了眉头,他将他纤长的手包覆在自己的大掌中,轻轻搓揉,为他散瘀活血.手上一边忙著,他一边恶狠狠地开口:"老子要杀了那个该死的家伙!"

这-句让李秀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忙以那只完好的左手扯了他的袖子,轻声劝道:"算了,饶了他把."

"什么?!饶了他?!"这次轮到张赛虎傻了眼。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疼得李德元惊呼一声.他连忙放轻了手,再度轻缓柔和的搓揉着。

"放过他吧."望着张赛虎专注地揉掌的神情,李德元不由自主的在唇边绽开一朵浅浅的笑花.伸出左手,以指腹轻轻摩挲他的眉间,抚平他紧敛的眉头,李秀才轻道:"算了,好歹那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看在他一把岁数的份上,饶了他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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