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之欲 (出书版) 下 by 蓝淋
  发于:2010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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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梦到小时候第一次吃巧克力糖,圆圆的,包着金色的纸,打开以后里面的糖果是黑色的,泥巴一样的颜色,但闻起来又香又甜。他舔了舔,然后一下子就欣喜地傻笑起来,从来没有试过这么美好的味道,可惜只有一个,他舍不得吃,重新包好了,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只偶尔打开包装纸,小心地舔一舔。

 

握了一整天,连睡觉的时候也舍不得松手,可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糖果已经被老鼠叼去吃光了。

那时候伤心的心情,直到现在还记得。

他又梦到考上中学的时候,他脑筋并不好,但非常非常的用功,刻苦到拼命的地步。所以成绩不很优秀,还是刚刚好过了那所重点中学的录取线。


当时真的很开心。家里一直不肯在他身上浪费钱,母亲总是骂他:"有饭给你吃你就吃,还读什么书!"但在他们那个乡下,能考上县城里重点中学的人,少到几乎没有。平生第一次被托付着"说不定这孩子能有点出息"的期待,他终于得到了学费。

 

背着旧书包独自去学校报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还梦到入学第一天在教室里看到的一个新生,头发剪得很短,垂着眼睛,非常的酷。其实要不是因为那么短的头发,他会以为那是女孩子,虽然对方比他还要高一些,身材挺拔,但真的长得很好看,他从来没见过跟那个人一样好看的女生,更不用说男生。

 


可惜那么好看的人却很凶,连班里最高大粗壮的痞子学生都不敢惹他,但还是有许多人争着要跟他说话。那人也非常聪明,上课都是在支着下巴爱听不听,考试却总是拿第一名。学校里的女生都很喜欢他,下了课经常有成群的女生跑到他们教室门口唧唧喳喳笑着偷看他。

 

这么了不起的人,加彦很想跟他做朋友,但知道他一定不会理自己,所以就只是在一边羡慕地看着。

但有一天那个人居然主动跟他说话。

虽然说的是:"你的裤子破了。"

加彦简直受宠若惊。他知道自己裤子破了,是补过的。买新衣服要花钱,破的洞不大的话,补一补就可以再穿。

认真地这么跟对方解释,得到的只是一句不屑的"白痴。"


但加彦还是很开心,从那天以后他就经常找机会和那个人说话,每天能说上一句也好,尽管被骂的次数很多,他仍然觉得那个人很好。因为那人给过他一两块几乎全新的橡皮,借给他的圆珠笔不用他还,还送过他一本买多了的参考书。

 

连那颗巧克力糖,也是那个人给的。

可惜最后他还是没能吃得到。

加彦反反复复地清醒了又迷糊,迷糊了又清醒,枕头湿了一大片,他知道自己可能是生病了。


模糊地想他是不是快死了,不然怎么会一直看到过去的事,而且还都是好的事情。被人打骂欺凌之类的不好回忆都没有出现。要是能这样只回想着开心的经历死掉,其实也很不错。

 

他原本以为如果可以爱上肖蒙,那就离有一个家,众人一起幸福生活的日子不会远,所以非常的努力。

可是肖蒙的许诺只是骗他的而已。


他所努力的,"要爱上肖蒙"这样的奋斗目标,已经消失了。一直是充满希望的稳步前进,现在却只能停下来,不知道自己走了这么远是为什么,也不知道以后该往哪个方向去才是自己的人生。

 

他想诉苦,可是说不出来。他非常非常的难受,可是去死的话,大家都会觉得太严重了,一定会责备他"何必呢!"


的确没有人对他做过致命的伤害,没人逼得他活不下去,所有欺辱过他的人都没长着杀人凶手的面孔。就连肖蒙也不算大奸大恶,只是自私的恶劣,而且还借给他不少钱,照顾帮助过他。

 

他没有遇到过坏得彻底的人,的确没人想害死他。

可却一直过得辛苦。

他的一生,正都是被那些无休无止的细小的恶行折磨着,漫长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加彦,加彦?"

有人在摇晃他,令人呼吸困难的高温中,渐渐远去的知觉又回到了身上。

"不吃早饭就算了,午饭不能不吃。起来吧。"

他想说话,但张不开嘴,喉咙像火烧一样。

"加彦?"

手伸过来摸他的脸,他只觉得脸颊上一阵冰凉。

"你发烧了?"

勉强睁开发烫的眼睛,那个人的脸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得令人赞叹,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想流眼泪。

"生病怎么也不说一声?"男人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而后是开抽屉的声响,一支冰凉的东西探进胳膊底下。

加彦知道那是体温计。它被重新取走之后,便听到肖蒙低低的骂声:"烧得这么厉害!"

一感觉到要被从被子里挖出来,加彦就竭力抵抗,但还是被强行套上衣服,抱了起来。

"大半夜那么冷还不回来,在楼梯上睡,现在好了吧?烧成这样!"厉声的责骂震得耳朵都嗡嗡响。

加彦蔫蔫的没有精神,眼皮烫而肿,连眼睛也睁不太开,被肖蒙扶着,还是站立不稳。

"先喝点热粥,等下我带你去医院。"

加彦拼命摇头也没用,肖蒙根本不理睬他的抗议,用大衣把他裹着,按在椅子上,一勺一勺地强行喂完一小碗粥,就硬是半扶半抱着将他带出门。

春假期间医院只有寥寥的医生护士在值班,等了许久才轮到加彦看病,也不好住院,只草草打了针,拿好药,便准备回家。

加彦从头到尾都烧得迷迷糊糊,没有说过半句话。打了针精神是稍微好一些,但仍然步履蹒跚,细细战栗着,觉得连骨髓里都冷透了,只想找个地方躲进去取暖。


身边男人宽阔结实的胸膛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质感一流的大衣看起来就很暖和。

但他不想和肖蒙靠得太近。

好不容易走回停车的地方,加彦一直无法自制地发着抖,肖蒙又伸手来搂他,他本能地避开。

"很难受吗?"

加彦摇摇头,吸了吸鼻子。

明明是相貌平淡的瘦小男人,裹在厚衣服里只露出半张脸,眼角和鼻尖红通通的样子却奇异地惹人怜爱。

"乖。"肖蒙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掏出钥匙开车,而后把他抱进车里,让他坐好。


看他虚弱地靠在椅背上,鼻子以下的部位都藏在围巾里,一声不吭,眼睛半闭着;由于发烧的缘故,泪腺无法控制,眼角发红,睫毛湿漉漉的挂着泪,一副很可怜的模样。肖蒙忍不住凑过去亲亲他的额头和脸颊。

 


加彦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泪汪汪的,病中的小动物一样的眼神。肖蒙感觉到皮肤上那过高的温度,见他可怜地挣扎,心里一阵大动,又拉下他的围巾,加重力气吻着他。


"唔......唔......"加彦用力抵抗,但动作在肖蒙看来只像猫而已。


正想着被传染也无所谓,准备把舌头探进去,好好亲亲他,却听见加彦受惊地吸了口气,肖蒙便松了手,抬头看见两个女人远远站在他们车前方,朝他们这个方向望。

肖蒙皱了一下眉,坐直了,看那两人迅速走开,很快就连人影也看不见,才发动车子:"回去吧。"

加彦却受了极大惊吓一般动弹不得,呆坐着,一头的冷汗。

"怎么了?"

"那是,好像是认识的人,公司里的......"

肖蒙转头看他:"你确定?"

加彦点点头,又摇摇头,吓得发蒙,都糊涂了。

"看错了吧。而且就算是,他们也未必认得出是你。不用担心。"

"嗯......"

加彦惶惶然地缩着肩膀,惊魂未定,完全是做坏事被人逮个正着的惊惶心情,感觉到肖蒙在摸他的头发,略微安心了一些。

他低着头,没看到肖蒙脸上的神情。

 

 

第十八章

春假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没有热闹的年夜饭,没有大年初一的"走春",没有计划好的种种庆祝,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加彦的烧都没有退下去。

但公司已经要开始上班了,加彦按工作日的习惯六点起床,冻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地穿着衣服。

尽量放轻动作,也还是把肖蒙吵醒了。比他多几天的假的男人躺在床上看着他:"生病难受的话,就请假吧。"

"不行,随便请假会被辞退的。"加彦用纸巾擦着红通通的鼻子,"你继续睡,我吃点面包就上班。"

肖蒙皱了一下眉毛,也掀开被子起身下床:"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加彦忙摆手。

对肖蒙这样施舍一般的温柔,他再没有像以前那种欣喜的温暖心情。他知道就是这些恩赐,让肖蒙对他那么高高在上。

他住在肖蒙家里,吃肖蒙的饭,穿肖蒙给的衣服,搭肖蒙的车。

所以才要天天被数落。

"没关系,反正我都醒了。"

"......那,谢谢你。"

这是回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大家都穿来各式各样的漂亮新装,脸上残留着点过年的喜气,还有暴饮暴食的痕迹。

加彦也穿着肖蒙送他的衣服,但还是显得肤色苍白。女孩子们都在叫"五天我多了两公斤耶!",他却半点肉也没长,在厚厚的围巾里更显得脸小。

午餐休息时间大家坐在位子上吃带来或者买来的便当,不美味的午餐需要八卦来调剂,几个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加彦你真好命,有私家车可以坐,不用挤地铁。"

"是朋友有车,就顺便带我一下。"加彦忙解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的态度似乎有着刻意的热切。

"有那样的阔朋友真是好,他的房子也很不错吧?住在那里比租破公寓舒服多了吧。是在哪个地段啊?"

"在新城那一带。"

"咦?不是吧!那里寸土寸金好不好,贷款要几百年来还啊。"

"没有那么辛苦的,房款已经付完了。"

"一次付清的?"

"嗯......" 以前说到肖蒙,他总是为他的能干而自豪,可是加彦现在不再有那种傻乎乎的激动的骄傲感觉,他知道肖蒙的优秀都跟他没关系。


"真厉害。我那些发达了的同学,联系都联系不到了,不要说借房子给我住。加彦你运气真好,这种朋友真是难得啊。"

加彦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咬了口面包,抓了抓头,没再说话。

"不过,你朋友那种条件的男人多少都有交往对象的吧,你住那里不会不方便吗?"

加彦咬着面包,摇摇头:"他单身。"

"假的吧,骗人。"

"是真的。"加彦想了想,"但是以后会有吧。"

肖蒙的事情,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定是太挑剔了。"

"就是,三十多岁还不找女朋友,除非是同志。"

加彦吃了一惊,几个人却从便当盒上抬起头,哈哈笑起来。

"别胡说,两个男人怎么可能。" 从都市言情杂志上露出脸的女职员插嘴。

"男人跟男人一样可以做啊。"

"骗人,怎么可能做得到,男人怎么代替女人那个啊。"

"怎么‘做'不到,不要太天真了,可以从后面啊,就是大便的地方。"

男人坏笑的解说换来一片尖叫。

"啊呀,快别说了,好恶心!"

"怎么会有人那么变态的,脏死了。"

"在下面的那个最变态吧,身为男人还想被拥抱,很龌龊耶。"

"这种人是人妖吧?!"

加彦有些无措,面包拿起来又放下,最后只从保温杯里喝了几口热水。

他意识到大家对他的确不一样。这些像是特意讲给他听的。

而单独相处的时候就没人跟他说话,上洗手间其它男职员都会迅速解决完了离开,等空位的人也避而不用他用过的抽水马桶。

加彦很尴尬,好不容易有了几个熟人,一下子却都变成陌生面孔。孤零零在水龙头前洗着手,他渐渐有些抬不起头来。

事情越来越明显。他像往常一样从背后靠近一个男同事,想借份资料,对方一觉察到他的贴近,就反弹一般,动作激烈地迅速推开他:"你干什么?!"


加彦正惊愕地发着呆,突然感觉到被什么东西打中了头,忙转过身,背后却没有人。

虽然不很痛,但其它人隐约的笑声让他手心出汗,头也慢慢垂下来。

小时候那种瑟缩卑下的心情,过了这么多年,好像又回到他身上。

几天里加彦走路总是缩着肩膀,低着头。

他小时候被人扔石头,骂"强奸犯的儿子"的时候,也是这种样子。

这天加彦回来得比平时早很多,肖蒙有些意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嗯,今天事情少......"加彦解着围巾,鼻尖冻得红通通,连眼皮也发红,"唔,我有点累,我,我去洗个澡。"

"这么多天了烧还是没退,不舒服就请假,明天别上班了。"

"要上班的。我没关系。"加彦鼻塞似的揉着鼻子,声气,"不上班,就会丢工作......"

从浴室出来,加彦还是感冒一样一直清鼻子。电话突然响起来,看加彦神情迟疑,肖蒙就替他拿起听筒:"喂?......请稍等。加彦。"

加彦裹紧了一下浴袍,才过去接过电话。

"啊,是的,嗯......"

"是,是吗......"

"啊......这样......我明白。"

肖蒙皱着眉毛听这样含糊不清的对话,看加彦放下话筒,吸了一下鼻子,就没再吭声。

"怎么了?"

加彦抓了抓头发,来回磨蹭着脚趾,咳了一声,过半天才含糊地:"我被辞退了。"

肖蒙转头看他。

他只弯着腰,把手平放在膝盖上,更显得!,肩胛骨的形状都从衣服上透了出来。

两人都没说话,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加彦偶尔吸鼻子的声音。

"肖蒙,我想回乡下去。"

肖蒙猛地看向他。

"什么?"

"我想回乡下。"他把脚往里缩了缩,"没有工作在这边很难活下去。乡下生活比较便宜,容易一点。"

肖蒙喘口气,搂住他的肩膀:"找工作没什么难的,你想的话,我帮你,明天就可以换地方上班。"

加彦低着头,没再说话,只有脊背在微微发抖。

他很想回乡下,回到那里就好了,一切都重新退到起点。

他突然明白,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那样的辛苦,只让现在的生活,变得比以前更加艰难而已。

**********

加彦第二天出门去银行,把自己的存款全取出来,反复数了又数,想了一整天。

在乡下除了吃饭,其他的用不到什么钱。他念过大学,在村子里的小加工厂里也许可以找到工作。找不到的话,他也可以做一点零工,节省一些总能活得下去。


从乡下到这里来找工作不容易,要回乡下去就很轻松。

加彦把买票的钱拿好,放在口袋里,紧紧捏着。走到车站,在候车室里等了会儿,看买票的人排了不短的一个队伍,便在一边先坐下。

队伍短了又长,长了又短,售票窗前空了的时候,里面的工作人员便聊起天来。加彦的手仍然在口袋里,捏着那张纸币,摸得手心都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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