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命——尘印
尘印  发于:2010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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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池梦蝶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想试着活动,四肢却动弹不得,一运气,好几处要穴均受制。

窗纸上泛着几丝曙光,池梦蝶不知道离昏厥时又过了多久,只知自己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用脚趾想,也明白飞星绝不会好心到再给他重新端碗粥来,他对无福消受的那碗薄粥悄悄咽着口水,追问道:「卫应侯呢?他人在哪里?」

飞星一只脚已跨出门栏,扭头,狠瞪了池梦蝶一眼,却不答话,转身出房将房门上了锁。

池梦蝶气得牙痒痒地收回视线,导气想冲开穴位,连试了数次都不成功,只得放弃。

靠他一己之力逃脱的机会看来十分渺茫,只能见机行事了。他安慰着自己,闭目,硬逼自己抛开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借睡眠忘却饥饿。

◇◇◇

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身体被人重重踢了两脚,池梦蝶才惊醒,下意识怒叱:「干什么?呃……」

床前站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少年,目光冷冰冰的,正是飞星。他洗干净了满脸的脂粉,面容清秀中不失英气,池梦蝶一下子竟没能认出来。

飞星无视池梦蝶的怒气,一把将人拖下床,出了房便下楼梯。

池梦蝶全身被层层台阶蹭得生疼,又气又怒,骂个不停。飞星却充耳不闻,一直拖着池梦蝶来到院中。

日影微斜,已是午后。

一辆乌篷马车停在门口,那晚被池梦蝶推开的瘦小少年白夜牵着缰绳站在旁边。他也换了件打着补丁的布衣,见飞星走近,忙拉起车厢前低垂的棉布帘子。

池梦蝶被飞星丢进了车厢,看到预料之中的人,秦沙。

男人躺在一条薄棉毯上,面色比水牢中正常许多,显然高烧已退,居然还对跌倒在他身畔的池梦蝶扯出个虚弱的笑容:「你来了。」

「我可不是让你们两个来聊天的。」飞星人随声至,也钻进了车厢。没给池梦蝶开口的机会就点了他的哑穴,反手将秦沙的哑穴也封了,才打开放在车厢角落里一个包裹,往手心里倒了些粉末,就在池秦两人脸上乱抹一通。

池梦蝶嗅着那粉末气味甚是甜腻,多半是天上一色的小倌们用来装扮的香粉,不由得胃里直冒酸水,脖子后也起了层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飞星的手移开,他一看边上秦沙的脸白一块红一块,哪还认得出来本来面目。料想自己脸上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飞星对池秦两人仔细审视过后,才满意地钻出车厢。

一声鞭响,马匹嘘溜溜嘶鸣,拖着车厢出了天水一色。

◇◇◇

池梦蝶和秦沙并排躺在颠簸摇晃的车厢内,不知马车究竟将驰向何方。两人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盯着晃动不已的布帘各自想着心事。

马车行进个把时辰后,慢慢缓下了节奏。池梦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马车,原来马车已到达城门口,守城的官兵上前来盘查。

池梦蝶先喜后忧,卫应侯失踪何等大事,应该早在永稷城内引起轰动,这些守城门的官兵也理当领了官府旨意要征查卫应侯下落,就不知道这几个官兵能不能认出秦沙。

一瞥秦沙,他的双眼欢喜中又流露出几分紧张,显是和他想到了一起。

他竖起耳朵,听见飞星跳下马车,赔着笑低声下气地道:「官爷,车里的,是小人的两个表亲,得了重病,城里的大夫说是没救了。小人和弟弟急着送他们回老家跟爹娘见上最后一面,请官爷行个方便。」

「得了什么病?」一人边问,边伸手来撩布帘。

飞星大叫:「官爷小心,是麻疯啊!」

那人已经碰到了布帘,闻言脸色大变,连叫晦气,忙不迭放开帘子,跟另两个官兵急往后退,还一个劲催促飞星道:「快走快走。」

飞星弓着腰连声应是,上了车力甩鞭子,驾车飞快冲出城门。

池梦蝶和秦沙心头才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便被扑灭。耳边车轮飞转,离永稷城也越来越遥远。

◇◇◇

又行进了良久,马匹一声鸣啸,止步打着响鼻。

棉布帘子掀开的瞬间,池梦蝶看到夜色已然降临。大地一片灰蒙蒙的,马车置身于大片僻静树林中。飞星正在溪流边忙着升起火堆。

白夜拿了两个馒头、一碗清水钻进车厢。面对无法动弹的两人,他似是仍心存畏惧,打量着两人身形认出秦沙后,战战兢兢将一个馒头送到秦沙嘴边,颤声道:「侯爷请慢用。」

池梦蝶以为秦沙再饿也未必肯吃这种粗食,谁知男人就着白夜的手,几口就消灭了馒头,还一口气喝了半碗水才摇摇头,示意已饱了。

另一个馒头递到池梦蝶面前。他早已饿到眼冒金星,也不管馒头是冷的,两口便吞落肚中,但对那剩下的半碗清水却闭紧了嘴。那水里有秦沙的口水倒是其次,他现在只想解决内急。

他尽力朝白夜使眼色,白夜不明就里,疑惑地看了池梦蝶一阵子,下车对飞星道:「秦侯爷的朋友眼睛似乎有点不好使。飞星哥,你快去看看。」

池梦蝶气结。

「他眼睛不好使?我看他是想多事!」飞星阴着脸进了车厢,拍开池梦蝶的哑穴。

「我要小解。」处理生理需要的念头压倒面子,池梦蝶大声道,只当看不见秦沙脸上强忍的笑意。

飞星哼了声,倒是很爽快地替池梦蝶解开了另外几处被封的要穴,顺手也给秦沙解了穴,冷冷道:「别走远。」

池梦蝶没料到事情居然这么容易,心头窃喜,活动了一下酸麻的筋骨,扶着秦沙下了马车,慢慢走进一处半人高的草丛中。眼看离飞星已有数十步距离,他猛地拎起秦沙腰带,提气发足狂奔。

白夜惊叫:「飞星哥,他们逃走了!」

飞星坐在火堆旁,慢条斯理吃着干粮,唇噙冷笑,竟不起身去追。

池梦蝶跑出没多远,忽觉四肢乏力,一个踉跄连同秦沙一起摔倒在草丛里,全身内力又跟在天水一色时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终于醒悟过来,白夜喂给两人的馒头里肯定做了手脚。

「我刚想提醒你的。」秦沙慢吞吞地苦笑。

谁信!就凭秦沙脸上藏不住的偷笑,池梦蝶敢肯定这王八蛋是存心等着看他出糗。他轻轻磨了一下牙,抓着秦沙勉力坐起身。

白夜拿了条绳索奔近,问飞星道:「飞星哥,要不要把他们捆起来?」

「不用。」飞星这才抬眼,望向池秦两人的冷漠目光里丝毫不掩饰杀机。「要不是水老板吩咐过,务必将秦侯爷送交那人手上,我根本不会容你们活到现在。你们两个再敢逃跑……」他没再往下说,只是从火堆中抽出根烧得正旺的枝条,呼地吹熄了火焰,再一折,枝条顿时断成了两截。

他将断裂的枝条往池秦两人的脚边一扔,「想跟这一样,我可以成全你们。」

池梦蝶的脸都快被这比他还嚣张的飞星气歪了,若非注意到秦沙一直在跟他打眼色,他早就冲上去赏飞星一顿拳脚。拼命忍住怒火,在草丛里小解完,扶着秦沙回到马车上。

◇◇◇

荒野已被夜幕笼罩,几点寒星高悬天穹,遥远黯淡。车厢内更为黑暗,只有篝火映在布帘上,投落片颤动的影子。

池梦蝶背倚着车厢板壁,边用袖子擦拭脸上那些香粉边盘算着脱身计策,许久都想不出个好办法,他干脆发起呆来。枯坐半天,终于把视线转向秦沙。

自从回到马车后,男人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

「看什么?」

面对池梦蝶不客气的质问,秦沙却笑了,低咳一声后才道:「你刚才为什么要带我一起逃跑?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才解恨,呵!」

「你少得意!」池梦蝶瞪他一眼转而望向秦沙右臂,板着脸道:「你在水牢里替我挡了一箭,我从来不喜欢欠人情债,一定会救你一回。等还了你的人情,你我还是敌人,我照样找你算账。」

「原来……如此……」秦沙长长哦了声,心头居然泛起几分失落。

唉,早就该知道这小鬼对他恨得牙痒痒的,他却还期待着在水牢共患难后,池梦蝶会不会对他生出一丁点的好感。可看现在的情形,想让池梦蝶喜欢上他,根本连八字还没一撇呢。

先动心的滋味,果然不太好受。不过,慢慢征服这匹暴烈野马的过程,也必定刺激而又充满了成就感。

秦沙有预感,他今后的日子绝不会枯燥乏味。「呵呵……」

池梦蝶像看白痴般看着一边皱眉一边独自发笑的秦沙,最终受不了地打断秦沙笑声,「喂,你那时又为什么要救我?我要是死在箭下,你不就可以少个仇家了?」

这疑问,已经在他脑海里盘旋了好长时间。左思右想,秦沙也不像个吃斋念佛的,不趁着飞星动手的时候在他背后暗算偷袭已不错了,对敌人还肯出手相救,太不合情理。

「这个嘛……」秦沙笑了笑,直等池梦蝶瞪起双眼才续道:「既然你已经是我的人,如果在我面前被人伤了,我卫应侯岂不是丢尽颜面?」他瞅着池梦蝶涨红的脸,嘴角微微扬起个促狭的弧度,「其实呢,你要是真的不想欠我人情,这个容易,过来吻我一下就当你还清了。反正落水的那天,你也不是没主动亲还我……」

「亲你个鬼!」池梦蝶吼出的怒气险些震散了车架,扑倒秦沙,挥拳就揍。

「飞、飞星哥……」白夜蹲在火堆旁,听着车厢内惊人的咆哮和拳脚风声,嗫嚅道:「他们好像在打架,要不要我去劝开他们?」收到飞星不悦的眼神,他立刻噤若寒蝉。

这孩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飞星缓下表情,揉着白夜头顶道:「他们两个都吃了化功散,手脚没力,再打也伤不到对方。再说……」他故意提高声音,冷笑道:「真要打死了更好,还省得我动手。」

这句果然奏效,车厢内打斗声立刻停止。

池梦蝶骑在秦沙身上,拳头已经快砸上秦沙胸口伤处,听到飞星的话,硬生生在半空停住。想了想,拳头转了方向打中男人左眼,添上一圈跟右眼同样的淤青后,悻悻然放开了秦沙。

他心里万分想将这戏弄嘲笑他的可恶家伙揍个够,但不是现在。好歹眼下他和姓秦的同在一条贼船上。

忍!继续忍!等脱困后,他一定要让秦沙后悔为什么遇到他。哼!

 

 

 

 

第六章

翌日天刚破晓,飞星和白夜便赶起马车,踏着草间朝露上了路。

东南方向。

秦沙掀开布帘一角,眯着淤肿的双眼低声自言自语:「怎么往这方向?……」

句屏年逢大荒,尤以东南诸州府连月滴水未降,灾情最为严重,饿民聚众滋事也分外猖獗。马车却偏偏驶向最不太平的地方。

飞星驾着车,只是微微冷笑,也不回头。

秦沙知道无法从飞星嘴里得到答案,轻叹一声放下了帘子,揉着还在隐痛的眼睛,从手指缝里偷窥缩在车厢另一边闭目假寐的池梦蝶。

这小鬼,昨晚对他报以老拳后就始终冷着个脸对他不理不睬的。不过他也没指望池梦蝶会给他好脸色看。只是这小鬼对他那句玩笑话反应如此之大,倒是大出他意料。

看来,池梦蝶对他的一言一行还挺在意的……秦沙突然觉得肿胀的双眼也不怎么痛了,忍不住微笑又摇头。要是让他的宝贝妹子知道他被人打肿了眼还在沾沾自喜,铁定会把这当成笑柄。

唉,谁叫他命中注定,跟这小鬼纠缠上了。

听着秦沙一个人长吁短叹,池梦蝶横他一眼,干脆抓起条毯子裹住了脑袋,来个耳不闻为静。

◇◇◇

之后多日,马车一直在荒郊野外行进。遇上几座实在绕不过去的城池时,飞星照例将池秦两人封住穴道,涂得面目难辨,对前来盘查的官兵称是患上麻风重病。官兵避之唯恐不及,压根没人敢仔细查看便放了行。

离永稷越远,人烟越见稀少。这东南疆土本有千里良田,却因为罕见的旱灾成了不毛之地,河床见底,鱼虾绝迹。百姓大都离乡背井去了他处另谋生路。干旱龟裂的土地上找不到一丝草绿,被晚秋炽烈的阳光无情炙烤着,车轮过处,扬起呛人沙尘。

四人就靠飞星携带的干粮清水充饥解渴。马匹最初还能从地下挖啃出零星草根果腹,后来连草根也找不到,幸好飞星出发时早有准备带了些干草。

池梦蝶起初还处处留心,准备伺机脱身,然而飞星和白夜将他和秦沙两人看得死死的,每天丢给池秦两人的食物里也照旧添加了化功散。池梦蝶只得放弃逃跑的打算。

秦沙手臂箭伤和断骨亦在慢慢愈合。那天被提出水牢后,水无声就替他接好骨上了药。秦沙当然知道对方是怕他伤重经不起车马劳顿死在途中才肯为大敌医治,还是在心底为水无声的胆大赞了声。

飞星却没水无声那般好气度,一路走来,隔了一时半刻才为秦沙换药包扎,存心不想让秦沙伤势早点痊愈,而且换药时动作粗鲁之极,更极尽冷嘲热讽,显然仍对秦沙『亲近』水无声那事怀恨在心。

秦沙唯有苦笑,好不容易等伤势有了几分起色,可以自行换药包扎,才算摆脱了飞星敌意浓浓的目光。

这段路途,绝对是他这个出身世家的卫应侯走得最狼狈的一次。百般无聊之际,唯一的乐趣就是逗池梦蝶生气,虽然最后免不了被暴跳如雷的池梦蝶揍上几拳,秦沙却乐在其中。

两人拌嘴兼打闹,倒也打发了大半时光。

白夜开始看见池秦两人打架总是担心不已,次数一多,发觉那看似英俊桀骜的卫应侯挨揍之后还经常笑眯眯的,多半是个受虐狂,也就跟飞星一样视若无睹了。

◇◇◇

这天黎明,初生的旭日照透薄薄晨曦。马车前的平地边缘,终是出现了久远的绿意。

一座座陡直险峻的石峰,高低错落,顶端均平如刀削斧凿,形同巨大石碑,放眼望去就有千余座,藏身于苍翠满目的参天林木中。

正是句屏境内的一道天然奇景……千碑林。

飞星风尘仆仆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连甩两鞭,赶着马车驶向碑林。

池梦蝶头一回见到这壮观景致,瞧得入神。待马车进入林中,更欣喜地发现不少树上结着红彤彤的果子,将枝头压得极低,芬芳扑鼻,比他这些天来啃的干瘪馒头烙饼香了不知道几许。他忍不住食指大动,摘下两个。

擦了擦果子,池梦蝶把一粒红果抛给秦沙。

「给我吃的?」秦沙受宠若惊,看见池梦蝶微笑点头,他心花怒放,生怕池梦蝶反悔似地大吃起来。

味道嘛,酸多过甜,但想到这是池梦蝶主动摘给他吃的东西,再酸十倍秦沙也照吃不误。

池梦蝶盯着秦沙吃完了红果,又静等好一阵子,见秦沙并无异样,他才悠悠地道:「没毒就好。」张口,将自己手里的那个红果咬掉一半。

秦沙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指着池梦蝶,声音都变了。「你、你原来是找我试毒?」

「不然你以为呢?」池梦蝶嚼着果子,伸了个懒腰,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一脸的理所应当,「外面那两个又不是傻瓜,肯吃我递给他们的果子,当然只有让你试毒了。」

「噗哧!」白夜正和飞星一起赶车,闻言喷笑,又赶紧捂住嘴。

秦沙哭笑不得,还以为池梦蝶对他生了好感,原来是他在自作多情,可看到池梦蝶得意的笑容,秦沙轻吐口气,也笑了。

说到底,小鬼终究是小鬼,略占上风就能乐上半天。只要池梦蝶高兴,他堂堂卫应侯又怎么会跟自己的情人计较当真。

又接连采下七八个红果吃掉后,池梦蝶终于满足地歇口气,认真观察起周围地形。

马车已经转过几条岔路,碾过地上又高又密的杂草深入碑林腹地。再走片刻,轰隆隆的水声逐渐清晰,迎面吹来的风里,也多了湿气。

飞瀑如链,从前方远处两座相连的石峰间怒泄奔流,溅起白花花的水雾。瀑布旁搭着数十座帐篷,还有不少马匹散落在附近吃草。

一根比天高的旗杆矗立在最大的一座黑布帐篷前,漆黑色旗帜大如船帆迎风狂舞,上面绣着的血红鲨鱼也宛如活了过来,在半空呲牙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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