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里的水鬼(出书版) BY 寿丹
  发于:2010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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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魔鬼的钱包,掐起身分证。「路……戒……兰……」

魔鬼路戒兰先生,求你千万要让花儿好好的啊!

鞠水既虔诚又悲愤地如此祈祷着。

天空灰蒙蒙地,可是迟迟不下雨,云层低得就要卡在屋顶上,学校的钟声空荡荡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中响起。

男孩坐在铁制折叠椅上,在不相衬的办公桌上改着考卷,小小的手改出的字迹很有大人的味道,不管是力道或角度都让导师十分满意,分数拿捏也很成熟,像造句、作文这种东西交给他都没问题。

他的背后是国文女老师的椅子,女老师今年刚从学校毕业,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你会称她有气质,而不是漂亮的那种女老师,椅背上的白色外套飘散出杏子香味;而他的椅子是体育男老师的椅子,椅背上挂着网球拍、一颗躲避球和两颗篮球,一不小心站起椅子就会往后倒;隔壁是他导师的椅子,是一个终年穿同一件T恤、牛仔裤的年轻男人,但始终辩解是有十件同款式衣服的男人。他的椅背上挂着大卖场的袋子,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泡面和仙贝,桌上放着用玻璃缸装的一捧白米,他喜欢米缸的味道,就像有人喜欢加油站的味道一样。

办公室里有各式各样的味道,不过最多的还是纸张的味道,影印机还在运作着,刚出炉的影印纸十分温暖,跟人的温度一样。

手上提着两袋面的年轻男人晃进办公室,哼着歌将面放在桌上,把夹在腋下的可乐一瓶放在男孩手边,一瓶啪地打开,又晃去影印机旁,单手把印好的通知单放进牛皮纸袋。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满足完成一件难事的成就感。

「改好啦?J老师抽过整叠考卷,一边喝着可乐,随手翻着。「阳春面可以吧?老师这个月底又没钱了,连卤蛋都不能加,真可怜啊!哪!可乐是给你的,吃面还是要配可乐啊!」

男孩忽略导师一厢情愿地加诸于别人的坏习惯,拿过袋子,将两份面倒进碗里,一份推到导师的面前。「老师的贷款还没缴完啊?上次不是说要缴清了吗?」

「那只是助学贷款,还有车啊、房子啊、女人啊一堆杂七杂八的,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苦了。」男人知道这个男孩的心智成熟度与世故已经到达一定水准,所以不会以对付小孩子的方式与他说话,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李老师也算是杂七杂八里的一样东西?」李老师是他的女友,外号「闭路电视」。

男人左右张望一下,还是不敢大意。「怎么会呢?当然是宝贝嘛!」上次他的电话没有挂好,而他还不知死活大放厥词,女友在当天化作罗刹鬼把他收服了。

男孩突然看向门口。「李老师!你来啦!」

老师被吓得可乐都喷了出来,立刻回头,随后一边咳一边捶了男孩的头一拳。「咳……你……找死……是吧?」

男孩笑了笑,闪过老师的拳头。「吃面啦!别玩了。」

「哼,谁玩了?」他悻悻然收回拳头,稀里呼噜地吃起面,突然又抬起头。「啊!那个小男生呢?」

「谁啊?」

「那个白白的、比你低个两三年级的小男生啊!每天都在办公室里等放学的那个,他家人来接他了没有?」

「我没注意。」

「可能是你在这儿,他不好意思吧?」

「喔。」

「他也挺可怜的,听说他家里状况不太好呢!」

「可怜的人到处都是,你是、我也是,或许他也不觉得苦,就像缺钱仍然可以吃面配可乐一样。」

「是这样说没错啦……问题出在于……脸的问题,这是可以解释的大部分理由;你说有人会可怜你吗?因为你一副很坚强的样子,所以大家不会可怜你;大家会可怜我吗?一副就是该被贷款追着跑的穷酸样儿,所以也不会可怜我。可那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不过是站在那儿等放学比别人多等个半小时,或许他只是在看风景或是发呆,我们不知道原因,可是有谁不会因为他无辜的脸蛋而柔软起来呢?」

「这真是荒谬的理论,不过我得承认你说的是对的。不过,这是针对一般大众的理论吧?」

「当然,对你就不适用了。」这个孩子的特色就是理性与科学,血比一般人冷一点。

「或许这次我可以进步一点。」他想试试看老师所说的柔软的感觉,他放下免洗筷。

「喂!去哪儿?」

「我去看看那张脸。」他踩着稳健的步伐走出办公室,转个弯看见穿堂。

老师所说的小男生没有在穿堂,他越过穿堂再转个弯,小男孩背对着他默默地走着,瘦瘦小小的肢干,像一只安静无声走在沙漠的瘦驴。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消失在校门口才转身回去。

「怎么?他回去了吗?」

「嗯,他自己回去了。」

「回去了啊……所以,你变柔软了吗?」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

「所以?」

「不过如此。」

老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怎么能期望你的血液能再高个两、三度呢?」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啊!」

「啊!算了,算了,你这样也挺好的,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没血没泪最适合了。」

「你怎么不说是杀人犯呢?」

「哎呀!这谁也说不准,我小时候大家都说我会当总统呢!」

「这一听就知道是敷衍你的话吧?」

老师瞪了他一眼。「吃面、吃面。」

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闷雷,房子也跟着轰轰地震动起来。

「啊!衣服还没收呢!算了,就当是洗第二次好了。」

灰尘的味道开始弥漫,男孩起身关窗子。「我没带伞,老师载我回家吧!」

「好好好,快点,趁雨还没下大带你回家,你爸回来没有?」

「我不知道,他通常工作到很晚。」

老师抓起钥匙、关电灯、关门,跟男孩走到车棚。

「戴上安全帽,要抓紧喔。」

阴晦的闪光还在头顶上盘旋,雷声尾随在后,男孩抓住老师的黑色风衣外套,沉静的眼睛看向快速掠过的商店。雨滴越下越大,不过在老师身体的阻挡下,他并没有被雨打湿多少。

他的眼神突然停留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是那个小男孩,缩着肩膀在躲雨,肩头的白色制服被雨水打湿,透出里面的肤色。他看见那张脸了,也明白了老师说的荒谬理论,不过他觉得用脸来断定一个人是很不公平的,说不定他并不需要人家可怜,他从男孩面无表情的神态隐约了解到这点。

「到了。」

家里一片漆黑,他掏出钥匙,对老师说再见。

「我走了,有事再打电话给我。」

老师没料想到男孩会这么快就用上这支电话,那天的记忆老师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当时他只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而男孩也不过十二岁,什么都不懂,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手忙脚乱地,他帮他处理一些不能承受的事。

风雨交加的夜晚,救护车的鸣笛,警察穿梭的身影像黑白电影一样,男孩站在急诊室的走廊,一动也不动,直到急诊室的灯熄灭……

第二章

宿醉是必然的,如果你还在冰冷的湖里搏斗了一夜的话,那么隔天早上醒来你将会知道身体的极限可以到达哪里。

路戒兰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咬牙呻吟,他的头快要爆炸了,身上的衣服半湿不干地黏在皮肤上,更别说身上的草屑、泥巴发出的腥臭味,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你醒啦……」

路戒兰认出来人的声音,哑着声道:「乌漆抹黑地坐在那儿干什么?」

「你不觉得这样很适合你的处境吗?黑暗、无助、沮丧、倒楣、可怜、彷徨……」

「闭嘴!给我一杯水。」

嵇模棱点起灯,倒了一杯水给他。「哪!」

「我怎么会在你这儿?」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你自己跑过来的吧?」

路戒兰嫌恶地看着四周围的布幔和底下朱红金黄交错的大床铺,完完全全末代皇帝该有的房间——奢侈又不切实际。

「你嫌弃什么?我可是损失了一张床呢!」

嵇模棱的长发在后脑勺扎了个散髻,苍白的脸上带着大大的黑眼圈,身上搭了件飘逸的睡衣,像一抹幽魂,看起来有一段时日没有出门了。

他长期被沮丧病困扰,如果以路戒兰的话来说,就是忧郁症。不过嵇模棱本人辩称只是沮丧而非忧郁,其中的差别在于忧郁症听起来太普罗大众,全世界的忧郁人口已经高达两亿人,他拒绝做其中一员。

由于百忧解的关系,他的身体一直呈现飘忽不定的状态,失眠的状况愈来愈严重。增加血清素对他并没有多大帮助,他所面临的不是现实层面的问题,而是不断的内心冲突。如果他有一个想法就必须否定它,否定之后再反否定,这是一个十分煎熬的过程。似乎他的四周都没有正确答案,因为没有正确答案而无所适从,于是他就像失去了信仰的信徒在朝圣的路上失去方向,但他就那么该死地不想放弃寻找答案。

昨晚他一个人在园子里晃荡的时候,一个浑身湿答答的男人突然出现,原来是路戒兰——他的大学同学——本来进同一家公司工作,不过他最后做不下去便辞职在家休养,但和路戒兰仍保持朋友关系。

「你又怎么啦?偶尔出去晒晒太阳吧,你知道北欧人成为世界忧郁人口最高的原因就是因为日照时间过短,出去走走心情会比较好。」

「你还说我,你看看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干嘛喝酒?我记得你不喝酒的。」

「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不过,你干嘛突然来我家?你身上的味道把我家房子弄得鸡犬不宁。」

「什么味道?」

「鬼的味道。」幸亏在房子四周设下结界,要不让些魑魅魍魉闯进来的话,还要花很大的力气清理。

「鬼?」

「是啊!你去哪里沾了这么重的鬼气?而且资历颇深,应该死满久了。」嵇模棱的长睫毛在昏暗中扇动几下,露出精敛的光芒。他对鬼神之事算颇有研究,本身也是通灵体质,平常的兴趣就是研究鬼的世界。

路戒兰皱眉,突然在上衣钮扣看见卡着的一根长发。

嵇模棱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伸出手掐起举至眼前。「绿色头发,是水鬼,你碰到水鬼了。」

「水鬼?」回忆一件一件涌回脑里。「我好像忘了什么……」

「不过你也真厉害,被水鬼缠住还可以活着回来。」他拍了一下路戒兰脚踝上一圈泛青的瘀痕。

「我记得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了,那只水鬼抢走了我的钥匙和钱包,我进不去家门就跑来你这儿了。」

「他干嘛抢走你的钥匙和钱包?他又用不着。」

「因为我拿走了他的……」路戒兰脸色怪异停顿了一下。「花跑哪儿去了?」

「花?你拿走他的花!难怪他要抢你的东西了。」嵇模棱摇摇头表示怜悯。

「这有什么关联?不过是一朵花。」

「那不只是一朵花,是他的一魄做成的花,通常是用来招替死鬼的。」

「所以?」

「要是那朵花有所损伤,他就会去了半条命。别怀疑,鬼也是会受伤的,当然他也不能投胎了。」

「喔。」路戒兰安静了一会儿。「花好像被我丢在我家门口了。」

「把它拿回来泡在水里养几天就没事了,只要没有太大的损伤。」

「问题是,我那栋公寓的清洁妈妈每天早上八点会做一次打扫。」

「现在是?」

路戒兰僵硬地转头看挂在墙上的古董钟。「七点四十九分。」

嵇模棱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钟快了五分钟,所以是七点四十四分,快去吧!迟了可不好。」

「你家到我家也要二十分钟,除非我开波音七四七去!」

「人家投胎搞不好是你未来的小孩呢!快去吧!啰哩叭嗦地,剩十五分钟了。」

路戒兰咬着牙从床上弹起来。「该死!我的头!」

「不要喝酒就没事了。」嵇模棱冷冷地说道。

路戒兰迅速地冲到车库,倒车踩离合器,一边咒骂一边远去了。

「喂?模棱!告诉我制造花的做法!」他一只手按住不断跳动的太阳穴,一只手打手机,全身还湿答答地站在大马路上。

他无法不抱怨红绿灯这个该死的装置,刚才他亲眼目睹那朵花正好就在那座垃圾山的顶端上,被尽责的清洁队员奋力一丢,轧轧轧地卷进黄色垃圾车里,而他就隔着上班车潮在路口进退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垃圾车唱着世界名曲悠悠远去。

「唉……」

「怎样!」

「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可是……」

「你一次把话讲完!」

「你要把他带回来,我需要他剩下的魂魄造一个假的。」

「怎么把他带上来?」

「等等,我看一下『钓鬼大法』。」

「快点。」

「嗯……你什么都不用带,潜下去把他带上来,咬破你的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盖上血印,他就可以脱离水了。」

路戒兰啪地阖上手机,向死人湖出发。

「还有……」嵇模棱对着嘟嘟声慢慢收起声音。真性急……

他就知道……

这一头的鞠水正软趴趴地缩在屋子里,无比哀怨地赞颂着路戒兰的好心肠。他的屋子是一辆泡水车,前一任主人是车子的拥有者,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小伙子,连驾照都没有就因为车速太快冲到湖里淹死了。他投胎之后就让给他了,还很好心地把他珍藏的舞曲大帝国全集留给他,虽然他比较欣赏莫扎特、巴哈之类的,不过基于他的一片心意他还是收下了。

车壁贴着十个哆啦A梦的磁铁,是恶魔留下来的,他觉得很怀念就把它们捡起来了。他在读小学的时候最流行的就是这个,当时还叫小叮当,可是现在他都要魂飞魄散了,还怀念什么呢?

身上的力气一丝一丝抽离,全身像泡水的湿毛巾一样完全漂不起来,他的鬼日子就这么到尽头了。当人的时候没什么建树,当鬼又这么没用,也许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经存在一个叫鞠水的人吧?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原本他还期待下辈子可以有个不寂寞的灵魂呢!或许投胎当一只候鸟,随着四季的变化漂泊,跟着鸟群走。

他以前最喜欢看关于候鸟的纪录片,深深为候鸟的生活方式感到着迷。他喜欢听旁白用低沉的声音叙述候鸟的故事,影片的结尾是一大群候鸟飞向一片星光闪烁的天际,年纪小小的鞠水便已经为他们注定的宿命而感到悸动。

鸟类每年定期且大规模的迁徙,在很早以前就吸引人类的注意。候鸟为什么要迁徒?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是否所有族群都会迁徙?为什么有些鸟迁徙得比其它的鸟还远?什么机制促使候鸟在每年几乎固定的时间开始迁徙?候岛用什么方法在茫茫天际间往正确的方向迁徙?这些一直是科学家深感兴趣的课题。

许多候鸟在迁徙时都有「定向识途」的本能,有的候鸟甚至每年几乎都在同一季节的同一月、同一日飞到同一地点。

这些候鸟在茫茫天际长距离迁徙时是靠什么来辨识方位呢?根据学者的研究,发现候鸟是利用日月星辰的位置和地球的磁场来做飞行的罗盘、定向识途的标志,它们不用依靠任何仪器就能长途飞行而不迷失的本领实在令人啧啧称奇。

片子到了尾声,旁白用感性的嗓音告诉观众:候鸟要飞去哪里?我们没有答案,但星星会指引它们的路。

鞠水记得当时他热泪盈眶,他暗暗发誓下辈子要做一只候鸟,不过那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十四岁他发誓做一匹蒙古汗马、十五岁他发誓当一只灯笼鱼、十六岁他发誓做一棵拉拉山水蜜桃树、十七岁……总之这个梦想就这么被他淡忘了。而梦想是无限的,这句话以白话文来说,就是梦想是在比太阳到冥王星的距离更远N倍的地方,到得了才有鬼,所以鞠水终究没有完成他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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