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之紫冥卷 上——尘印
尘印  发于:2010年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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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不愿听,只是一个劲地纠缠。

然而有一天,有个侍候他的丫鬟琴儿趁他不在时偷偷跑来找我哭诉,她说一次幽梦醉后强要了她,而且她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知道幽梦最听我的话,就来求我替她做主。"

紫冥摇摇头:"真是一团乱麻。"

阮烟罗仍捂着脸,双肩颤抖着逸出几声苦涩之极的低笑:"我那时已被他们弄得焦头烂额。当晚幽梦又来我房内,我忍不住告诉他那个丫鬟已经怀了他的骨肉,他就快要做父亲了,莫再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紫冥一路听来,越来越同情那有所爱却求不得的余幽梦,反插嘴替他抱不平:"他是喜欢你,怎能说是乱七八糟?你这么说,岂不是伤他的心?"

阮烟罗抬头,凝望紫冥一脸认真,喟叹道:"或许,你跟他才是同一类人。我与幽梦生活过三年,却似乎还不如你明白他。"

他是真的不了解分离十年后的幽梦。

也许内心深处,总还当幽梦是当年那个爱哭爱撒娇的孩子,所以他看见幽梦愕然的表情,还以为幽梦是惊喜过头,上前摸着他脑袋微笑:"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知道吗?"

幽梦紧紧根着嘴,白皙的额头上,青筋隐隐闪现,蓦然返身奔出。

半柱香不到,幽梦又回来了,干净的儒衫上溅着数点血迹。迎上阮烟罗诧异的目光,他笑了,却又迷惘不知所措。

"烟罗哥哥,我已经把她杀了,我今后也不会跟任何女人成亲的,我们就可以永远都不分开了,是不是?"

"啊?他连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杀了?"

紫冥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跳起,忘了自己正坐在床沿,头顶砰地撞上床架横梁,疼得龇牙咧嘴。

那个余幽梦,竟偏执到此地步?他震惊之余,完全不知还该说什么。

阮烟罗也沉默着,回想当日,他比紫冥更惊百倍,好半天才清醒,破天荒扇了幽梦一记耳光。

"你别再疯了,好不好?就算你杀光全天下的女人,我也还是不会爱上你的啊!"

他大吼,想掩饰心头那强烈得无法忽视的剧痛!当年那善良的小小幽梦呢?去了哪里?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余幽梦!"

幽梦捂着脸,面如死灰。

他的心也疼得难以任何笔墨言语形容。狠狠咬牙,向门口疾冲。再多逗留一分,他也将挡不住幽梦眼底的哀绝。

脚跨出门槛的刹那,颈后挨了重重一击,昏迷前听见幽梦冰凉的呢喃:"我不会让你走的......"

悠悠仰头长叹,阮烟罗对紫冥涩然笑:"后面的事,你也该能猜个大概了。"

紫冥目光在他身上一溜,低声道:"他怕你逃走,所以就废了你的武功,把你囚禁起来?"

"对。"阮烟罗慢慢拉开衣襟,将衣衫褪落肩头。双肩锁骨下,赫然各有一道与他手腕上伤痕相似的印记。

"我醒来的时候,两边琵琶骨都被铁链对穿。双手也被穿了,锁在他特意打铸的大铁坨上。"

幽梦,就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拿蘸了清水的帕子默默擦拭他干裂渗血的嘴唇和满头冷汗,捧过碗,一匙匙给痛得什么声音也没力气发出的人喂着药粥。

万籁俱寂,只有几滴亮晶晶的水珠从幽梦眼角滚出,淌过下颔,掉进碗里。

"这粥里放了醉梦。那是种药性极强的麻醉剂,可以帮你减轻伤痛,但也会让你染上毒瘾。哪天不服,你就会难受得生不如死。御天道中,唯有我懂得如何炼制醉梦,所以,不要离开我。"

阮烟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恨幽梦,可他知道,这辈子,也许都无法逃离这牢笼。

伤口果然感觉不到刺骨的疼,但一直在流血水脓液。

十几天过去,溃烂得不成模样。他发着高烧,奄奄一息。

幽梦终于慌了,为他除去铁链。

生了锈的链子从血肉骨缝中拉出时,他的惨叫令每个不小心经过门口的人心惊肉跳。

痛不欲生间,依稀听到幽梦伏在他胸口哭泣哀求:"不要死啊,烟罗哥哥,我求你不要死,别再丢下我一个人啊啊......"

他的胸膛,流满了幽梦的眼泪,一如十年前分离那刻。

卧床将养了两个多月后,阮烟罗总算捡回了性命,却瘦得形销骨立。

幽梦似乎因为歉疚,竟不敢面对他,每天只是在阮烟罗午睡后才来看一眼,在枕边留下颗醉梦就走了。

谁也不会猜到,那些药丸,阮烟罗在幽梦走后就扔了,一粒也没有服。

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能熬过那万蚁噬心般的非人折磨。

"我那时,唯一想做的,就是早日克制毒瘾离开他。如果再留在御天道,再给他任何盼望,总有一天,他会彻底疯掉的。"阮烟罗理好衣衫,怅然轻叹。

紫冥已分不清究竟谁对谁错,惘然问道:"那你就没有试着去接受他,说不定哪一天会慢慢爱上他?"

阮烟罗微微一怔,笑叹道:"看来,你是觉得我做得不妥了。我说过,我对幽梦只有手足之情。我也不会为了可怜他而去爱他,那跟欺骗他有何区别?何况,你认为幽梦会稀罕这种施舍给他的虚情似意么?"

紫冥语塞,心知他所言半点不假,但胸口总似压着块大石,憋得难受--这阮烟罗,貌似温和,个性却比他至今所识的任何一人都来得固执,绝不妥协退让。

余幽梦爱上此人,恐怕注定要落空。难怪昨晚听余幽梦的语气,充满怨尤。

他呆了半晌,望着阮烟罗被照进房内的阳光晒得微红的面庞,棱角鲜明如岩。那条淡淡疤痕也格外明显。

"那你脸上的伤呢?是后来逃跑不成,被他划的?"

"那倒不是。"阮烟罗摸着疤痕,缓缓道:"是我自己划的。"

紫冥大感意外:"为什么?"

阮烟罗不答反问:"你也该听说过二十年前各大门派联手围攻御天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他四处滥杀无辜么?"

阮烟罗苦笑点头:"没错。他出道江湖后,先后掳走了不少青年人,其中不乏名门正派、武林世家的子弟,又陆续将他们抛尸荒野,激起公愤。我最初,也不懂他为何要劫杀那些人......"

然而在他伤势痊愈,准备逃离御天道的那个夜晚,他终于明白了真相--

养了几个月的伤,御天道上,谁都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又残又病的废人,还中了醉梦的毒,根本没人想到他会有胆逃跑,也就对他放松了监视。

他顺利地在草丛中一寸寸匍匐前行,忽然见到两个喽罗架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向幽梦的房间走去。

黯淡的月光下,他透过草丛,发现那年轻人竟是曾在泰山比武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峨媚派大弟子。此刻,那张堪称英俊的脸满是愤懑,却被布团堵住了嘴骂不出声。

看着他被推进了幽梦房里,阮烟罗一下想起了那些命案,心一紧。等那两个御天道的下属走远后,悄悄挪到房外。

他听到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声音。

幽梦的喘息里,饱含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情欲。那峨媚派大弟子隔着布团呻吟,沉闷而痛苦。

那,是类似野兽交合的原始的声音。

脑海一片混沌空白间,大弟子断续的呻吟陡然变成梗在咽喉里的低吼,幽梦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什么也没想,用力推开了房门。

幽梦正退出那大弟子的身体,手里的短刀染满了血。

大弟子的心口,开了个血孔,死不瞑目。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也随之一点点流走了。头晕目眩,听见自己的质问僵硬怪异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为什么?"

幽梦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丢掉了短刀,光着身体下了床朝他走来,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为什么你答应了我,却不守诺言,十年都不回来看我一眼?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爱我?"

指着尸身的脸:"这是我杀的第十三个跟你有一点点相似的人。我一直在想,能不能用别人来代替你,可总是不行。哈哈,烟罗哥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很奇怪么?"

他疯狂大笑,阮烟罗一颗心不断地下沉,喃喃道:"这不是你,幽梦,这不是你......"

猛地使出全身的力气冲过去,拾起了短刀:"就是因为我的脸吗?我不会让你再错下去!"

横下心,狠狠一刀,划过自己面庞。

紫冥听得心惊肉跳,险些又一头撞上床梁,急忙刹住,脸激动得充血:"笨蛋!他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脸蛋!你自残个屁!"

他骂得凶,阮烟罗也不气,苦笑着站起身:"还是你懂他多些。呵,幽梦当年,也是这样说的。他笑我笨,怎么会以为我的脸毁了,他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伸了个懒腰,从身体最深处吐出口气,拿起了药箱:"不说了。已经聊了一夜,你睡觉罢,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故事还没听完,紫冥意犹未尽,转眼领悟阮烟罗是要去祠堂赴约:"你哪斗得过他?不如我陪你去。"

"不必。"阮烟罗头也不回,一口回绝:"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你别牵扯进来趟浑水,会害了你。"

紫冥咬着唇,倏忽一闪,已跃至阮烟罗身后,轻轻点了他昏睡穴,将他抱到床上,微微一笑:"得罪了,不过要是你去,估计三句话又会把他给逼疯了,所以还是让我来吧。"

第四章

 祠堂坐落村口小路边,也不知是哪朝年间建的,年久失修,四处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斜挂门楣的匾额上也落满了灰尘。

紫冥一进门,就忍不住打个喷嚏,惊飞屋梁间藏匿的数头蝙蝠。

这余幽梦,怎么找了这么个破烂地方落脚?

紫冥掸着掉了满头的灰,打量四周。祭坛上供的泥像都已油彩剥落残破不堪,惟有那张供桌却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一摸桌上,尚留余温,显是不久前还有人坐过。

眼看离约定的时辰尚早,他往桌上盘腿一坐,倒半点没想乘此机会在祠堂周围布毒。

"我紫冥驱毒的本事可不是吹的,才不怕误伤到你的宝贝女儿。不过,唉,算了......"他对自己做个鬼脸--阮烟罗似乎不喜欢他用毒术。

那个男人看似随和,其实心如铁石,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拖不回头。他还不想被赶出客来顺,失去漂泊年余才找到的一个令他心境稍安的栖身之所。

谁叫阮烟罗的身上,就是有那种让人心情平静,仿佛游子归家般温暖的气质,叫人无法自抑地想在他身边停留。

"呵呵,难不成我真是当他老妈子了,啊哈哈......"想到昨晚阮烟罗为他修剪脚趾甲的情形,紫冥不禁笑了起来。

从小失了双亲,他也分外依赖这亦父亦母的温情呵护。那自幼遭母亲冷眼的余幽梦,想必也正是因为阮烟罗形之于外的温柔,才义无返顾地深深陷了进去。然而,剥除温和的外衣,他却无法让那颗心屈服。

"你比我可怜......"紫冥幽幽叹息,自言自语。

燕南归逝去的时候,他也曾痛不欲生。但怎么借酒浇愁,他依然清醒--那个人已尸骨成灰。想要浇灭的,或许只是自己心底的痴。

可阮烟罗还是活生生的。所爱之人近在眼前,却求不到丁点爱意回应,余幽梦的痛楚,绝非局外人所能想像罢。

心头微微刺痛,他托着下巴发起呆来,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呼吸。

泥像后有人!

"谁?"紫冥双手一撑桌面,凌空一个倒翻跃至泥像后,右脚已朝那人踢去,百忙中看清那人面目,硬是顿住了。

是宁儿。她双眼紧闭,蜷编着躺在泥像后,气息十分平隐,显然只是被封了穴道。

紫冥一愣,想不到余幽梦居然如此托大,竟将宁儿单独留在祠堂。定下神,拍开了宁儿穴位:"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人呢?"

宁儿茫茫然睁开眼睛,望着紫冥,还有点稀里糊涂。

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才清醒,"哇"地哭了起来。

"喂喂,你哭什么?"生平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紫冥一下头都大了,吼道:"你再哭,我就不救你回去了。"

这招果然奏效,宁儿立时收了眼泪,却仍在不停抽噎。

抓住紫冥衣袖,水汪汪的眸子里尽是惊恐:"不要,不要丢我在这里。那个人好吓人,我不要再看见他。"

"他打你了?"

紫冥见她怕得厉害,不禁皱眉。心想以余幽梦的乖戾性情,必然恨极宁儿,指不定已将她折磨了一番。

宁儿打个寒颤:"那、那倒没有,可他看我的眼神好恐怖,好像要把我撕碎一样......"

那还用说?没受皮肉之苦算你运气好了。紫冥一时间倒有点佩服起余幽梦的忍耐力来。要是换做他易地而处,不让宁儿好好吃顿苦头绝难平心头之恨。

"那他人去了哪里?"紫冥看着缕缕阳光从屋顶破瓦缝隙里漏进,已近正午。他一把拎起宁儿:"先离开这里再说。"

宁儿跌跌绊绊地跟着他,一个劲地点头:"是、是,快走,他出去找吃的东西已经好一阵了,要是被他回来撞到就完了。"

紫冥奇道:"你怎么知道?"

宁儿脸一红:"我今天醒来,肚子饿得狠。他开始一直很凶地瞪着我,后来,后来听到我肚子叫了好几声,他忽然说要出去找些吃的给我,然后在我背上戳了一下,我就晕过去了......"

紫冥听她说得外行,竟是半点也不懂武功,也懒得去跟她解释。料想阮烟罗自名动天下的武林盟主沦为废人,对江湖事定已心灰意冷,不愿女儿再与江湖扯上丝毫瓜葛。

不过,他是决计想不到,那余幽梦竟然还会替宁儿去搜罗食物。

嘴巴张了半天才关拢,忆起自己也没吃早餐,他摸着扁瘪的肚皮,叹道:"他还真是好心情,咳,咱们也快回去,叫爹爹煮点好吃的......"

正偷偷咽着口水,听到祠堂门外一人冷冰冰地道:"你们以为还能回得去么?"

余幽梦全身杀气凛凛地走进,衬着背后光影,不可逼视。

他手里,却捧着几个粉色诱人的桃子,上面犹带水露。

紫冥一惊后即刻恢复镇定,反朝余幽梦笑了笑:"余前辈,你跟阮前辈之间的恩怨,宁儿姑娘一概不知,你就不要为难这女孩儿家,不如让她回家。前辈若要人质,晚辈愿意代她留下来。"

有宁儿这个累赘,他决计无法带她全身而退,倒不如诱余幽梦放她回去。他一人反而可以放开手脚,与之大战一场,想脱身应当不成问题。

宁儿自见余幽梦,早吓得缩在紫冥身后,浑身发抖。

听到紫冥说要替她留下,她顿时愣住,想起之前总是对紫冥恶声恶气,不由一阵羞愧,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却呐呐开不了口。

余幽梦也是一怔,随即怒火上冲,摔下桃子,厉声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深藏心底的往事,阮烟罗居然说给这青年听?

"你究竟跟他什么关系?他人呢?自己为什么不来见我?"

"晚辈只是‘客来顺'的住客。"紫冥看着余幽梦脸上毫不掩饰的嫉意,忍不住苦笑。

这男人,虽然年纪长他一截,却喜怒哀乐通通形之于色,难怪阮烟罗只当他是少不更事的弟弟看待。

"住客?"余幽梦忆起昨晚阮烟罗对紫冥的担忧神情,半点也不信,杀机更炽,衣袖微扬,便待挥掌拍出。忽听祠堂外,鹰啸划过长空。

黑鹰双翅掠风,飞进祠堂,停在余幽梦肩头,爪间抓着个羊皮纸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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