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老人茶 下——绪慈
绪慈  发于:2010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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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离开后,管家也走出来。
他们一家三口见到管家先生的脸,头立刻低了下来,满心都是内疚。
「我知道错了。」阿茶边用袖子擦鼻涕眼泪,边后悔地说。
「大少爷要是有什么事情,我第一个不饶你!」管家的脸臭得像什么似的。
「我自己去罚跪!」阿茶哭着走到院子里,在花圃旁边双膝落地跪了下来。「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敢了!」他不停说着,眼泪也不停掉着。
管家走到他面前,说:「不是我不肯让你们去玩,而是大少爷身体有病。他的心脏很不好,不能够跑不能够跳。大少爷是老爷唯一的命根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谁都没办法扛下来的你知道吗?」
「他的病是不是很严重,我刚刚看他痛得很厉害,他会不会怎样?」阿茶问着。
「只要你不再带他出去他就不会有事情。」管家如此说道。
「那我以后再也不会带大少爷出去了。」阿茶边哭边说着:「我以后不要了,那大少爷就会没有事情对不对?」
管家没有回答,转身就走了。
阿茶不停哭着,他真的不想大少爷有事的。他只是觉得大少爷都没人跟他玩,然后才想带大少爷一起出去的。他不知道大少爷会痛成这样子,真的不知道的。
阿茶哭的时候,阿爸走到他身边,叹了一口气,坐在花圃旁的石凳子上。
「老爷也就这么一个儿子……」阿爸说着。
阿茶不停啜泣着,「我知道错了。」他说。
他以后不会带大少爷去山里面抓蝉,再也不会了。
秋天,在悲惨的捉蝉事件中结束,过没多久,冬天也来了。
阿茶开始躲避他家的大少爷,连话也不肯和他多说上一句。
大少爷也因为阿茶莫名其妙就不肯理他,而对阿茶生起气来。大少爷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阿茶要这样对他,他心里也惦记着阿茶说要抓给他的大黑蝉,胸口整天都闷着疼,连嘴也成天瘪着。
两个还小的孩子,因此开始赌气。两个人碰到一起的时候不是大吼就是大叫,大少爷说阿茶是「骗人的人」,但是无论大少爷怎么讲阿茶的不对,阿茶就是不肯再带他到山里面去。
冬天过到一半的时候,阿茶几乎都忘记自己是为什么和大少爷吵架了。
但他们之间的气氛却没有因为忘记前因而和缓下来,两人的冲突反而越来越烈,四台院里所有的人也拿这两个闹别扭的小孩没办法。
「蝉啦,你说要抓给我的!」大少爷总是这么叫,偶尔不高兴还会踢阿茶一脚。
阿茶有时候也会踢回去。
当阿茶回脚以后,大战就开打了。
阿茶觉得大少爷变得好野蛮,要不到蝉,就拿他来出气。
但是尽管小孩子打架,阿茶仍然不敢回手太大力。他老是觉得大少爷那张苍白的脸很恐怖,还有大少爷的手臂也是白的,又瘦又细,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掉一样。所以每次打架阿茶都是最先落跑的那个,尽管自己的力气比大少爷大很多,他却在看见大少爷捂着胸口喘气时,就害怕地连滚带爬跑掉了。
冬天结束,春天快来了。
管家说少爷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在日本经商的老爷要再把少爷接去那里,好让少爷可以上小学。
为什么上学要去日本?
阿茶不明白。
阿茶跑去问老师日本在哪里,老师告诉他日本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坐船要很久才会到,是海那一边的国家。
管家后来又跟他说,他以前一直没见过大少爷,就是因为大少爷都在日本修养。这次大少爷去日本,他会多请几个看护妇随身照顾大少爷,还会找更好的医生再治疗大少爷的病。
「不然大少爷身体的情况……」管家的表情有点难过。「也不知道能拖得了多久……」
阿茶还是不懂。
不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
这些天他仍然不断和大少爷吵来吵去,大少爷嘴上念着大黑蝉大黑蝉,但是冬天已经很久了,蝉都不知道睡到哪里去。
而他,一点也不想再和大少爷吵。
等春天吧,不冷的时候,应该就会有蝉了。
他放学的时候总会去山里面走一圈,看看春天来了没。
最近学校里有学生开始发水痘,生水痘的人脸上红红的会起小水泡,那些学生都被老师说不可以来上学,要水痘没了才可以来学校。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班有一个女生长了水痘,然后传给了隔壁的隔壁班的男生,后来隔壁班也有人生了,跟着他们班也开始长。
小正午休的时候发烧,额头上长出水泡,老师很紧张立刻叫他回家去。
他跟小正约好要去挖蕃薯的,后来他在田里等小正的时候,小正还是有来,所以他们挖了一大袋的蕃薯回家去。但是那天半夜,就换他开始发高烧了。
小正把水痘传给他了。
阿爸请管家帮忙叫医生来给他看,医生看过以后替他打了一针,然后跟管家说,最好不要让大少爷跟他太近不然大少爷也会长水痘。
管家很紧张地立刻带医生离开,边走还边讲最好每天都洗澡洗干净一点,手也要常常洗,才不会把细菌带给大少爷这样。
阿茶昏昏沉沉地,把木板床上的破被子卷得好紧。他额头很热、脸很热,但是身体却是冷的,手跟脚也冰冰的很难过。
妈妈把毛巾放进冰水里,拧干后放在他额头上帮他退烧。他觉得他的眼睛雾蒙蒙的,好像很想哭那样,身体和脸还好痒好痒,全身都很不舒服。
「阿茶咧?」遥远的门外,有大少爷的声音传来。
阿茶睁开眼,发觉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亮了,他睡了很久,但是还是很不舒服。昨天晚上吃下去的东西好像慢慢满出喉咙的样子,他又累又难过,还很想吐。
「阿茶正在睡。」阿爸边劈柴边说着。
大少爷的脚步声碰碰碰地,跑得很快。
阿茶闭起眼睛,他很累很想睡,谁也不想理会。
「蝉咧!」突然,大少爷的声音变得好近,几乎是在阿茶的耳朵旁边喊。「我明天要回去日本了,你说要抓给我的蝉咧,你没有给我!」
阿爸跑了过来,急忙抱起大少爷。
大少爷拼命地挣扎,小小软软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在大人的怀里动个不停。
「大少爷不要这样子,你的身体受不了的。」
一只脚踩上了他睡在床上的脸,阿茶痛苦地呻吟着。
「蝉啦,我的蝉啦!」大少爷边挣扎边哭。
「不过是一只蝉,我等一下抓给你啦!」阿爸抱着大少爷往外头走出去。「医生说你身体不好,不可以到这里来,阿茶正在发水痘,传给你就糟糕了。」
「我要阿茶啦,我要阿茶跟我去抓蝉!」大少爷挣脱开阿茶他爸的箝制,又跑回到床边,拼命地摇晃阿茶。
「我们约好了的!」他向阿茶喊着。
阿茶被摇得很想吐,他跟着呕了声,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到大少爷干净的衣服上。他跟着软倒回木板床,没有力气起来。
大少爷尖叫了起来,之间还夹杂着哭声:「阿茶吐了啦,他吐我啦!」
他觉得大少爷的哭声很好笑,于是躺在床上的他侧着身子,望着拼命揉眼睛的大少爷。
他阿爸把大少爷抱走,大少爷还是不肯给他阿爸抱。
「我要蝉啦!」
「唉呦,不过就是蝉,我去抓给你啦!大少爷你乖乖的别再哭了,不然等一下管家又会来骂人了捏!」阿爸这么说着。
「我不要你……我要阿茶啦……呜……」
「啊你到底是要阿茶还是蝉?」阿爸被搞胡涂了。
「我要阿茶啦……」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远到阿茶几乎听不见。
妈妈帮他换了干净的衣服,然后拧水帮他把嘴擦干净。阿茶的意识模模糊糊地,清醒没多久,又睡了下去。
第二天的晚上,屋外的风很强,呼呼地吹着,木头窗户碰碰作响。
主屋那头声音吵杂很久了,阿茶醒来很多次,自己家里只有一盏油灯还亮着,阿爸和妈妈都不在房里。
他很想喝水,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倒了杯水喝,手抓了抓脖子很痒的地方,也抓破了几颗水痘。手指被水痘破时流出的液体,弄得黏黏湿湿的。
过了很久,他肚子等得都饿了,也没有人送饭来给他。
很晚很晚的时候,阿爸才回来,妈妈没有跟阿爸回来。阿爸走进房子里,坐在凳子上,手往脸上一抹,眼睛就闭了起来,脸色哀伤又难过。
「阿爸我想吃饭。」阿茶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妈妈呢?」
「你妈跟管家他们去码头了。」阿爸有气无力地。
「去码头做什么?大少爷回来了吗?妈妈去接他吗?」阿茶脑袋晕呼呼的,还是没有力气起床。
「大少爷搭的那艘船……那艘船遇到台风……透早出海没多久就沉了……」阿爸摀着脸说:「现在大家都在海边,等着风浪一停就要出海去……」出海去干什么,阿爸也没有说清楚。
他声音低低的,掉着眼泪。「我送大少爷上船的时候,他还一直哭着说跟你约好了,要去抓蝉。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你就算发烧烧坏脑袋,我也押着你跟他去。现在大少爷走了……心里悬着东西……怎么也不好上路……」
「走了……还会回来啊……」阿茶脑袋烧得热呼呼的,完全没办法仔细想他阿爸话里的意思。
「等他回来……我捉大黑蝉给他……」春天就要到了,大黑蝉快睡醒,他和大少爷约好了,他会抓一只最漂亮的蝉给他。
「来不及了。」然而,阿爸却这么告诉他。
「我们约好了……」阿茶喃喃念着。
发水痘也不知道经过了几天,阿茶的烧一直都不退,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
帮佣的家里出了事情,阿茶的爸也不好意思在这节骨眼拜托管家替他们请医生,于是阿茶的病就这么拖下去,家里的仆人都在传,是大少爷回来找阿茶了,大少爷想要带阿茶一起走。
这天院子前面又闹哄哄地,有人从外头奔回来,朝着厅里大喊着:「捞到了,大少爷的尸体捞到了。老爷,已经捞到了!」
阿茶从梦里被惊醒,他流了一身汗,听到从外头传来的声音。
「在哪里?」老爷说。
「送去医院,警察要老爷过去认一下。」
「老徐,马上去开车!」管家吼着,声音慌忙。
阿茶从木板床上面爬下来,他脚步虚软地往门口走去。
屋外太阳很大,刺眼得不得了。阿茶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慢慢地睁开来,努力适应阳光。
「我也要去……」阿茶喃喃说着。
大少爷回来了。
大少爷在医院里。
阿茶听见的是这样的话语,他要去看大少爷,然后跟他说对不起。
他以后不会跟他吵架了,再也不要吵架了。
一个脚步不稳,阿茶没跨过门槛,结果整个人摔到泥土地上。
他挣扎了好久才爬起来,用那双没什么力气的双脚,慢慢地走着、慢慢走着,走过花圃,虚弱地往大门外的石头路走去。
太阳光有些强,大概是中午又过一点的时间吧!阿茶攀扶着四合院外头的围墙,也分不清楚医院是哪个方向,但他就是很想去看大少爷,分不清东南西北也无所谓,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能到达医院的吧!他如此想着。
走了不知道多久,没穿鞋的干裂脚底不知踩着了什么东西,阿茶痛得缩回了脚,抬起来一看,才发觉是块碎酒瓶玻璃扎进了脚底板里。
阿茶伸手将玻璃拔掉,血突然地就流了出来。他将碎玻璃往旁边一丢,就继续往前头走。
脚踏车的铃声「叮铃叮铃」由后头慢慢靠近,阿爸大声喊着:「你怎么跑出来了,要去哪里啊?」阿爸的脚踏车停在他身旁。
「我要去医院。」阿茶双眼茫茫地看着他阿爸。「大少爷回来了,他在医院说。」
阿爸把他抱到脚踏车上,努力地踏着脚踏板,一路上「叮铃叮铃」地铃声按个不停,巷口和路口也都不停,拼了命地使劲踩,将他载往医院。
于是,当他爸把他抱进医院里头时,他看到好几具躺在地上,泡得都发白了的大人躯体。其中有两具他很眼熟,那是他们家的女佣人,是陪大少爷去日本的。
老爷和管家也在医院里面,管家披头散发地,帽子还戴歪了一边。他坐在大少爷身旁不远的椅子上,低着头,地上都湿了一片,那好像是眼泪。
老爷面着墙,背对着所有的人。
阿爸把他放下来,阿茶于是朝着他家的大少爷走去。脚底肮脏的血迹弄花了医院白色的地板,他一跛一跛地,来到大少爷面前。
大少爷很安静地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他的头发都还湿湿的,有咸咸的海水味道。
大少爷的脸本来就很白,但现在看起来却更加的白,白得都要变青了,那是一种很恐怖,好像死人才会有的颜色。
「我……」阿茶坐在大少爷面前,规规矩矩地坐着,想开口,却好久都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我……我……」
他伸手摸了一下大少爷的脸。
大少爷的脸变得好软,软得像豆腐一样。似乎只要再用力一点,脸颊就会被他戳出个洞一样。那是种很可怕的触感,根本就和平常他摸到的大少爷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春天快到了……」阿茶说:「你要再等我一下下……等我水痘发好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去山里面……」
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掉下来,阿茶转头看了看管家,看了看老爷,再回过头来看看他家的大少爷,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在哭吧,所以他也跟着哭了。
「你要再等我一下下……我们约好了……」阿茶揉着眼睛,说着。
眼泪不停地掉下。掉到了大少爷的脸上,在眼角的那个位置。
阿爸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头。「不可以哭,知道吗?你把眼泪滴到大少爷脸上了,这样他下辈子投胎,脸上会有胎记的。」
阿爸伸手抹去大少爷右眼下方的泪滴,叹了口气。
他接着从后头抱起阿茶,要带阿茶回去。
「不要!」阿茶开始挣扎。「我要留下来!」
「你乖一点,跟阿爸回家。老爷跟管家还要在这里处理很多事情,我们不可以在这里待太久,这样不好。」
「我不要--我要留下来--」看着大少爷闭着双眼的那张脸越来越远,阿茶忍不住心里满满无处发泄的悲伤感觉,开始放大声尖叫。
「我要留下来--我要留在这里--」他又哭又叫地,就如同大少爷那天离开他时,哭喊着不肯离去的情境一般。
阿茶挣脱开他阿爸的怀抱,奔跑回去,紧紧地抱住他家大少爷。
他不停哭着,不停吼着,但大少爷却一动也不动地,没有任何反应。
他想起那段日子里两人吵过的架,还有互相的拳打脚踢。
明明那天还好好的,明明还会讲话会走路的,为什么现在却变得冰冰冷冷的,连动也不会动了呢?
阿茶不明白。
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
谁来让大少爷再醒过来?
春天就快要到了啊!
明明春天就快要到了啊!
阿茶忘了自己开始讨厌医院是什么时候的事,反正他觉得好事从来不会在医院发生。
大少爷死了以后,老爷决定结束在家乡的事业,带着管家一起,搬到日本去了。
阿爸跟妈妈还是老爷雇的长工,他们留下来替老爷看顾祖宅,阿茶也跟着留了下来。
后来没多久,阿爸得了一种一直咳的病,在医院里走了。
阿茶小学才念没几年,妈妈觉得念书没用处也叫他别去上,替他找了个老师傅开始学手艺,当起木工学徒来。
就这么地,他搬离了那个家,住到老师傅那里去,每天用刨刀刨木材,还充当杂工替师傅干这个干那个、煮三餐、扫地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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