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变——小青
小青  发于:2010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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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员外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和师傅在一处谈天。那时他的神情松弛温暖,就像一个风雪荒山里迷路的人终于望见了灯光。

 

我无法理解这些人对于故土的感情。像周员外,即使他怕得这么厉害也不肯离去。这是周家根脉所在,多少代的祖坟在此,万万挪动不得的呀。他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挪动不得。他的房子在这里,他的祖坟在这里。生人的阳宅与死者的阴宅。这样就是万万挪动不得的根脉了吗?哪怕面临死亡的威胁。

我不明白。我是个没有根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做,背井离乡。

记忆里唯一的一口井在清石山。玄剔观。我和师傅的早晨,那井水梳理在头发上清凉澈骨。我离开它很多天了。我开始想念它。

但是清石山并不是我的故乡。那里是修道的所在它不是人境。淡墨的天,空灵如水晶,绝缘尘俗。我只是被选择停留其中。那亘古如一的清与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就像师傅一样。我有预感我生命的轨迹将会沿着他的延伸下去犹如前车与后辙。我是师傅种植出来的,种在清石山。可它不是我们的故乡。

师傅与我都是不属于任何一块土地的。想着,寂静,在心中无色无味的弥漫。

 

 

 

 

 

那天黄昏我洗了头发,在庭院等着晾干时碰到周员外的儿子。有点意外。我并不曾与他说过话。平时师傅和我的茶饭都由周家仆人送到我们居住的厢房里来,师傅不喜欢与他们一家大小同桌进餐,尽管为了祈福周家人也早已吃素。

只有偶尔的几次,匆匆地见过。仅仅知道他是周员外的儿子罢了。好象是在读书,但如今奉他父亲之命每天呆在家里。

一个温文沉默的十八岁少年。我猜他一定很听父亲的话,是个害羞的老实人。他低着头,干净的双手规规矩矩交握在长衫上,令人塌实的稳妥。

所以虽然是陡然间对面相逢,我一点儿害臊的意思也没有。他看起来比我还更窘呢。

为什么要害臊呢。不要说十三岁懵懵懂懂的豆蔻年华。我注定了不是寻常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小师傅。这么巧你在这里。

他规规矩矩地招呼道。是的。这是我。无色无味的小师傅,绝尘绝俗的女道童。

铮铮。我的名字,如敲玉磬,泠泠清音。

我周遭如有方圆净地。尘缘悲喜,近不得身。没有一种气味可以亵渎,没有一种温度可以接近。我立在厢房门口对他点了点头,算做回应。

 

这个眉目清朗的少年。我的冷然令他倍觉局促不安。那时我不想回房,只是因为暮春黄昏的风暖暖地吹着我透湿的长发很是舒服。我想在这里把它晾干。我想,既然没有话说,他赶快走开不就完了,免得站在这里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但是他突然抬起头来了。红彤彤的晚霞,底下沉淀成紫。他望着我,不走,也不说话。

我就跟他对视。我不局促。我不是寻常的十三岁女孩子。

我是小师傅。红彤彤的晚霞里,我攥着一大把垂到腿弯的长头发镇定地看着他。余辉映我灰布袍的影在青砖墙。他的脸渐渐涨红起来。

我觉得自己的冷静一如师傅。那一刻。手心里攥拢一束丰厚长发,湿湿的,游龙般绕过脖颈泼墨在周身。

 

[无题]

 

师傅说:铮铮,这魔障着实凶险,但非除了它不可。有它在一日,世上都不平安。

届时你听我吩咐。师傅会护住你,你只记住,不要慌乱。心要定。心乱则神昏,神昏则气涣。神气一散妖魔就乘虚而入。

切记,心要定。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自己。

魔由心生。

 

我想念清石山。我想回去。十三岁以前,短短的流年。寂静如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师傅的眉头蹙得好深。他这么瘦,他真的老了。师傅。他的白须长长地垂落,看去竟有衰迈无力的忧伤。莫非这一次真有这样凶险吗?卓真人,一世英名,莫非这一次的劫数竟是要过不去。平安镇,是命数里注定了回不了头的不归路吗。

我看不透这玄机。垂目静静地擦拭着师傅的法器。在师傅身边,我不怕。但我想回去。人间走这一遭,我倦了。师傅,师傅,是你带我来的,你要带我回去。

我只想回去。回清石山,那个不是故乡的地方去。

何处是故乡呢。怕是谁也说不清楚。

 

我把一个馒头放在街市上那乞丐的盆子里。他伸出生着脓疮的手,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往嘴里送去。不过在那张扭曲的脸上,一时间我竟无法看清他的嘴在哪里。

谢谢姑娘……您多福多寿……多谢姑娘!

他含糊不清地嘟哝着。

哐!一只脚把他的盆子踢翻,馒头骨碌碌滚得老远。臭要饭的!躺在路中间,叫人看了恶心。你怎么不死?老天爷啊——为什么你让这东西活着啊——为什么——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去死?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我认得那个人。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死在妖魔手里。在一次归宁的途中。有人说从那时起他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他望着天空嚎叫了一会儿,狂歌狂哭。然后一路胡言乱语着走去了。野兽般的哀嗥渐渐微弱消失。

乞丐瑟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像团破布。大概这种事情,他已经习惯了吧。无动于衷的麻木。待那疯子走远了,他才用手往馒头爬过去。膝盖以下那两只畸形的圆球在尘土中拖出痕迹。

给你,赶快吃吧,别再让人踢翻了。

我把馒头捡回来重新递给他。

多谢姑娘……多谢好心的姑娘你大恩大德……

乞丐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两只浑浊的眼睛只专注着食物,时而寒缩地翻上来望一望也没有任何表情。死珠子一般。

 

有得吃他就满足了吧。什么也不管,如此卑微。人到了这地步,尊严,抵不上一个阴沟里的馒头。

我转身离去。乞丐在身后磕头,我并不想再看他一眼。

我想我并不同情他。人世间是这么的复杂,这么的没有道理。有些时候,同情,在这样的人身上你看不出任何意义。同情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师傅说,天道不仁,我依然不懂。

这个人世我不想再去懂得它。我只想赶快地回去。回去。

 

 

 

 

[刹那]

 

那天傍晚他说:小师傅。这么巧你在这里。

他的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在沉淀成紫的彤红夕照里。彼刻我手心里攥着一把泼墨般长发默然相对,如此冷静。静如水,静如冰。

静如我的师傅。

我能感觉到他眼中的惊喜与热烈,随发丝披满了全身。软的,亮的水流,哗哗地流转。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也可以顺着那水流去。

 

庭院里春暮,有一树才吐艳红的石榴。他折下一枝递过来。微风里,颤颤初开的红花朵。

小师傅……姑娘……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身进房关上了门。

微风里他浅蓝的衣袖红花朵。凝固于夕阳半下。

 

没有一种温度可以接近。我不愿让你知道。

我是铮铮。这玉磬绝俗的名字,不愿,让你知道。我被选择停留的地方不是你的故乡,我的心思里,绝了尘缘。

我竟然没有对你说一句话。或者是你说得太多。其实,如果是注定了躲也躲不开的相遇,对面相逢说一声你在这里,便也足够。

足够了。

 

不能拥有更多了。欠你一个名字,也就算了吧。一刹那,过去了。

我坐在镜前,就着半干的头发,齐齐挽起墨般丫髻。

 

 

 

 

 

 

 

 

 

 

 

[玄机]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平安镇呢,师傅。你说那是命数,但命是什么。师傅,我的命本是你一手塑造。师傅,如果连你都不能告诉我我的命数,这谜底还可向哪儿寻去。

我看不透这玄机。师傅。

 

一些人遇到另一些人。一些事遇到另一些事。那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相遇之后。那不是结局。结局是没有的东西。

在结局降临之前,上天从来不会让我们看到它。师傅说。

 

我太小,世界对我,太复杂。我不能懂这天道。轮回流转,世间的原由,荼毒的理由。师傅,告诉我生命是什么。

师傅就是我的上天。但上天之上,还有上天。层层的因果里,众生都被更高一层的什么蒙蔽着,因此而茫昧,因此而盲目。它冷瞰着你,熟知一切来龙去脉却从不予以透露。一场又一场的随缘而现,泡影,昙花,生生灭灭,人,总不能懂。

一早就写在那里了的。不过是个没完没了的游戏吧,想来真叫人倦。当天意戏弄于人间,而人颠簸于诸天的悲喜。天意之上还有天意,茫昧的都只不过是层层的众生,一层一层。这个跟命数捉迷藏的游戏,只有蒙着眼睛才可以玩下去。

所以,师傅,你也不能给我答案吧。因为没有人来给你答案。我们都是蒙着双眼的嬉戏者。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平安镇呢?师傅。你说那是命数,你不能回答我。

生命是什么?师傅。原来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个无知的孩子。

 

 

 

我们都看不到游戏的结局。但是师傅,请你带我回去。

是你带我来的,你还要把我带回去。

 

我要回去。师傅。

 

 

[揭示]

 

这夜的月色凄黯,春风却温暖。乱葬冈子上,怎么也有这样浓洌的花香呢?星光跟着我的脚步,我看见破败的坟窟,草草堆成的荒坟被野狗扒开来,白骨暴露在夜空下。野狗的血红的眼睛,呜噜呜噜,不情愿地咆哮着逃了去。我看见磷火飘浮,一星星,惨碧荧荧。

可是大朵大朵的蔷薇花,竟然这样灿烂地怒放开满了乱葬冈。满山粉红色芳香的花朵,如云如雾。

人说最美的鲜花下面有最多的死人。这夜我看见原来地狱里面会有仙境,而仙境底下,还是地狱。

这些花真美啊。我穿过这片花海与白骨。乱葬冈子上磷火萦绕的小窝棚。

 

不……不要……不要……

磷火的微光里我解开最后一枚衣钮,淡灰色长袍从肩头无声滑落。啊,看我,难道我不美吗。看,看我漆黑高挽的双髻,看我空灵清淡的眉目,看我优雅修长的手指。看我十三岁纤细的处子之身,肌肤这样洁白光滑,如蛇蜕皮。我不美吗?我不像每个男人梦寐中不染尘埃的仙子吗?我这样赤裸在你面前。只要你愿意,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你呵,你为什么如此抗拒?

不要……不要!不要……

来吧,良人。你还在怀疑什么?你还在害怕什么啊……来。来啊,这个美好的身子就在你眼前……就在你手边等着你来拿去……你还在迟疑什么?来,给我你的怀抱与嘴唇,把我拿去……良人,这是真的,我愿给你……来。不要再躲闪。抱我,我是你的……来。

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怎么?良人,你真的怕我么?你的脸上为什么有如此恐惧的表情,你为什么不敢触摸我的身体。告诉我良人,我不美吗?啊,我不是你想要的女子吗?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了……来啊,来……

不要——不——不要——求你饶命……求你……

你为什么颤抖得这样厉害?良人。你冷吗?你一定很冷吧。看这孤单的夜晚,孤单的风……抱抱我,就不会冷。我的身体像火一样烫……你摸过这么温暖的肌肤没有?让我抱着你给你温度,好吗?来……我的良人,来……来!

不要——啊——!

那个男人发出凄惨的叫声,宛如被宰的牲畜。他像虫豸一般用手在地上爬行,拖着身躯慌乱地躲避着我。但是他终于无路可逃。在我的裸体扑入他怀里的时候,他绝望恐惧的嘶嚎扯碎了夜色。

 

我紧紧闭上双眼抱住这具散发着恶臭的躯体。一些黏滑的液体蹭在我脸上身上,我不敢去看那是什么。我想呕吐,但我死死地缠绕住他,用我的手和腿,用我柔软的身体。像一条蛇,缠绵相绞。

他在我怀中徒劳地挣扎……他甚至挣不脱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手臂吗?啊,我感觉到这具残躯如同被剪去了翅膀和腿的昆虫蠕蠕地翻滚着……我不敢睁眼,不敢目睹那扭曲的脸,我怀里的这份残忍与丑陋啊我不敢目睹他只剩一半的腿,膝盖以下,一对畸形的圆球。

 

那个乞丐在我的怀抱中徒劳挣扎。像顽童手中,被剪去了翅膀和腿的昆虫。

 

求你放过我姑娘……你大恩大德……你行行好,行行好……饶……命……

他惨叫着,嘶吼着,长嗥着,呻吟着……呻吟着……然后,他呻吟着抱住了我。

姑娘……你大恩……大德……

我死命闭紧双眼,可是泪水汹涌而出冲刷了脸上那些黏滑的液体。我齿间的鲜血咬住哭声。

那乞丐的双手在我身上摸索。喉管间呼噜噜的喘息声中,周身的游走。狂暴灼热。

 

铮铮!闪开!

我在师傅的急呼之中睁开眼睛,奋力向一旁滚去。可是一时之间,我竟然挣不脱那双干瘪的手臂。此刻它变得像铁一般坚硬。他死死地缠绕住我。

我挣不脱……啊这不顾一切的狂热抚摸……他没命地缠着我……我挣不脱……师傅!

铮铮!快!

来不及了。我心中陡然空洞。晚了。来不及了。

心,直坠下去。深渊里呼呼的风声。竟然无悲无惧。

仿佛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我心里只是空。

我知道了。

 

这就是结局。命数?我看到了。原来它在这儿等着我送上门来。

我的结局从夜空中飞过来,飘飘的白衣袂。她降落在遍地磷火之间。

在我眼前。此刻她终于与我咫尺相对,我看见了她的脸。

 

[髑髅]

 

古籍记载,巫蛊之中有一种叫做髑髅蛊。是用百具未嫁夭亡的女子骸骨集于一处,每夜施以禁咒,作以巫法,满一年后则众骨自行片片解离又再重相组合,以百具骸骨之片段共组一具新的髑髅。即为髑髅蛊。成蛊后如尸如鬼,幻形莫测,可言语行动,往来迅疾如飞天夜叉。

髑髅,蛊中极恶之物。性忍嗜杀,齿爪有剧毒,中人必死。

 

[众生]

 

她满头云鬟之下,赫然一张惨白的骷髅面。

两排牙齿磔磔相叩。她缓缓抬起了手臂,衣袖里,伸出白骨指爪。

我挣不出那怀抱。也不想挣了。这就是我的结局,命里的劫,逃不脱。

她一直在这儿等着我么?啊,如果这是注定,这髑髅她被造出来就是为了来结束我吗?还是为了其他任何一个死在她爪下的人?她到底,是应谁的劫数而生?她到底是谁的劫数,谁的结束。

我奇怪此刻我怎能如此平静地想到这些。心先于身而死,我已不怕了。我的死亡已经到来,只等我投入它的怀抱……这宿命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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