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安置在别的房间了。」林梁说。「我陪两位过去?」
「不用了。」程启思说。「我们自己去。」
董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用纸巾抹眼泪。她的妆已经花了,睫毛膏也糊了,看起来着实有些可笑。妆一掉,就看得出她的年龄了,至少已经是四十出头的女人,虽然保养得很好,但还是瞒不过人的。
她抬起头,看着锺辰轩和程启思,眼里流露出狐疑之色。「你们是谁?」
程启思把证件掏出来给她看。「警察。」他在董太太对面坐了下来。「我可以问妳几个问题吗?」
锺辰轩却在远处的沙发里坐了下来,把自己藏在了阴影里。
董太太点了点头。程启思说:「我能看看妳的证件吗?」
董太太拉过身旁的一个漆皮大包,从里面找出了一份证件。程启思接过来一看,她的名字叫童知琳,四十二岁。
「死者是妳丈夫,董太太?」程启思问。
董太太用纸巾又擦了擦眼睛。「是,他是我丈夫。」
「你们结婚多久了?」
童知琳说:「一年。」
程启思又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董太太?」
童知琳说:「是在一场酒会上。我们……」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两片红晕,颇有点少女的娇羞之态,这跟她的年纪很不相配。
「我们一见钟情,很快就结婚了。」
程启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她的「一见钟情」有所反应,他记得在护照上看到董隽的年龄不过二十八岁,说什么他也不相信董隽是跟这个年逾四十的童知琳「一见钟情」的,虽然她保养得不错。
刚才,从林梁的口中他也知道,童知琳和董隽都是这家酒店的常客,童知琳的前夫是个房地产商人,资产相当惊人。
而董隽,林梁虽然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语气里,程启思和锺辰轩都能够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这个董隽,就是一个混迹于富豪太太之中渔利的小白脸,当然,这次他钓着了大鱼,就是童知琳。
「妳知道妳先生有仇人吗?」程启思又开始继续他例行公事的问题。
童知琳想了一会。「董隽为人很好,我不记得他有过仇人。」
程启思问:「那你们夫妻的感情如何?」
童知琳眼里还满是泪,这时却笑了一笑。「当然好。我们感觉很好,董隽也对我非常好。我们……很幸福。」
她看到程启思眼里掩饰不住的表情,迟疑了一会又说,「我知道,你们也会认为,董隽是图我的钱才跟我结婚的。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
「我们结婚后,我要把我的一部分财产转到他名下,可他坚决不要。他说他有自己的生活来源,他也不图个什么,用不着要我的东西,白落下一个坏名声。」
这话听在程启思耳中,倒是大出意外。
童知琳看他不信,说:「你不信也难怪,旁人都这么说。我很在意,但董隽却不在乎。他说只要我们的感情是真的,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就连立遗嘱,他都不肯要,说不吉利。」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程启思也不便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了,便另换了一个话题。「能把妳跟妳先生今天晚上的情况说一下吗?」
「今天晚上,我们在房间里吃晚饭。本来打算去海滩散步,但是看到天气不好,就算了。」童知琳慢慢地说。
「我打算去做个SPA,董隽说他就在房间里休息一下,他有点头昏。我看着他上了床,给他倒了杯热茶,就出去了。
「因为天气变了,我有点风湿,觉得关节酸疼,就让她们给我做了全套,一直弄了两三个小时……我带了些新鲜的水果上去,因为董隽晚饭吃得很少。结果,我一开门,就看到……」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了,急急地撕了一张纸巾去擦。
程启思等她哭了一会,才问:「董太太,妳知道妳丈夫今天晚上约过人吗?」
童知琳一呆。「约过人?没有啊,他头痛,怎么会约人呢?」
程启思想着现场开瓶的红酒和喝过的两个酒杯。很明显,董隽是趁童知琳不在的时候,约了凶手见面,又被凶手下毒杀害的。
董隽很了解自己的妻子,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要做次美容,没有两三个小时是肯定做不完的,他有很充足的时间进行这次死亡约会。
「那妳还有没有别的情况可以向我们提供?哪怕是一点细节也好。比如,妳这段时间有没有看过妳丈夫有异常的表现?或者是他跟什么特别的人见过面,联系过?」程启思不死心地追问。
童知琳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现在头很昏……想先休息一下。」
程启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好吧,那就先不打扰妳了。我们需要检查一下妳跟妳丈夫的行李。等检查完毕,我会让经理把妳的东西给妳送到这个房间的。对了,0514号的房卡是在妳那里吗?」
「在这里。」童知琳从包里摸出了房卡,递给了他们。
程启思看到锺辰轩随着他走了出来,埋怨地说:「你就躲在那里,一言不发。我都想不出什么可问的了。」
锺辰轩笑笑说:「难道我又忍心去揭破她那『一见钟情』的幻想吗?」
程启思叹了口气。「可是妳听她说,董隽什么都不肯要她的,听起来……听起来似乎倒不像是为钱。」
锺辰轩说:「现在的话都是童知琳在说,她为了自己的面子爱怎么说都可能。这种老妻少夫,确实如她自己说的一样,非常敏感,生怕别人说自己丈夫是为了钱才跟她结婚的。我看,董隽也未必真会对她多么忠诚,在背后跟别的女人有染也可能。」
「你是在暗示董隽另有所爱,那个女人却又把他毒杀了?」程启思问。
锺辰轩说:「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这个可能性很高。两个酒杯,董隽穿着很随意的浴袍,一块手工刺绣的手绢,趁自己妻子去做美容的时候约人,对来人的毫无戒心……这些都说明凶手是熟人,是个女人。」
林梁在不远处等他们,他的脸上有种很怪异的表情。「两位……现在要不要去看看监控录像?」
程启思看了看他。「有什么怪事吗,林经理?」
「监视器……确实拍到了进去的人。不过……不过……没有拍到脸。」林梁嗫嚅地说。
程启思没有再问。到了监控室,林梁指着一个监视屏幕,说:「就在这里。」
监视器是对着过道的,过道上除了偶尔有几个侍应生和清洁工经过,非常安静。
过了好一阵,突然,从电梯的方向,走过来了一个人。程启思顿时想跳起来,又坐了回去。
那是一个穿红衣的女人。艳丽的红缎绣金凤的衣服,每个扣子都是一朵精致的梅花。她的黑发又长又亮,披散下来,但是从监视器镜头的方向,却看不到她的脸。
「她知道监视器在哪里。」锺辰轩轻声说。
程启思嗯了一声。确实,那个女人行走的时候都有意地避开了监视器,监视器拍到了她的全身,却一直没能拍到她的脸。
红衣女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她一进房间,门就小心地被关好了。
程启思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却一直没有看到红衣女人出来。「直接快转吧,到她出来的那一段。」
林梁脸色灰白,回答说:「怪就怪在这个地方了。我已经把这段带子反复地看了好多遍……但是始终没有看到这个女人出来。」
程启思和锺辰轩同时一怔。锺辰轩继而笑了笑,说:「我没说错吧,这件案子看起来很明显,结果查下来,就开始出问题了。继续看吧,启思。」
「中间什么都没有。」林梁说,「这个过程至少有两个小时……」
锺辰轩说:「那就快转,快转到有什么的时候。」
屏幕上出现了童知琳。她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另一只手拎着她那只黑色漆皮包,走到了门口。她敲了敲门,然后似乎是发现门并没关,就走了进去。
几秒钟后,她就尖叫着跑了出来,不出片刻,从客人到侍应生都涌了过来,把门口给堵了个水泄不通。一群人都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胆大的还走了进去,直到林梁过来,才把众人劝了出来。
「我们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有人在啊,除了死者。」程启思低声地对锺辰轩说,「我们在各个房间都检查过了,除非……」
锺辰轩说:「除非从露台上跳下去。」
林梁吓了一跳,说:「那可是五楼啊,跳下去会死人的。下面是海滩,不是海。」
「林经理说得很有道理。」锺辰轩笑笑。
「何况我们也并没有发现尸体,不是么?」他起了身,「走吧,启思,监控录像也看完了,我们现在还有事情做呢。」
两个人又回到了五楼。走到0514房间前,程启思把手搁在了门把手上。
「让我觉得奇怪的另一件事是─这门把手特别光亮,一点指纹都没有。按理说,董隽和童知琳两个人进进出出,还有侍应生、清洁工,甚至包括那个红衣女人……从录像上可以看到,她并没有戴手套。」
锺辰轩说:「发生了这种事,清洁工也不会再去擦拭。事情上,从录像上看,也没看到有谁去擦过。这确实是件怪事……不过,为什么呢?如果不想留下指纹,大可以戴上手套,岂不比有意把所有的指纹擦去来得更自然?」
程启思用房卡开了门。「一会我们再去把录像看一遍。没办法,虽然枯燥,我们恐怕还是得从头至尾看一遍。不止今天的,估计这几天的都得看看。」
他站在房间中间,四处看了看。「我们从哪里开始?」
「你搜卧室跟浴室,我搜客厅。」锺辰轩叹了口气,「又是一件苦差事。」
程启思走进了卧室,打开了衣橱。董隽和童知琳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他在每个衣袋里都掏过了,一无所获。
梳妆台上放着一大排化妆品,但保险柜是上了锁的,估计童知琳的首饰放在里面。程启思把床头柜和梳妆台的抽屉都拉开看过了,几口箱子也查看过了,但都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浴室里也是干干净净。程启思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回到客厅,却没有看到锺辰轩的影子。「辰轩?」
锺辰轩的声音从露台上传了过来,因为隔着一层窗帘,程启思刚才并没有看到他。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异样。
「启思,到这边来。」
程启思掀开窗帘,从开着的落地窗走到了露台上。锺辰轩正站在那里,注视着露台一角。程启思顺着他的眼光望了过去,顿时脸色也变了。
一个穿红衣的娃娃,正「坐」在露台的角落上。
那是个很美丽的娃娃,尖尖的下巴,大大的乌黑的眼睛,一头长长的漆黑的长发。
它穿着一件民国时期式样的红衣,旗装领,宽袖,宽宽的裤管下露出一双红色的绣花鞋。红衣上绣着金色的凤凰,而每颗盘扣都是一朵梅花。
锺辰轩的声音低得近于耳语。「我想,这就是袁心怡所说的那个娃娃。」
「我不相信。」程启思终于挤出了一句,「我绝不相信……这太荒唐了。」
锺辰轩说:「可是你已经开始相信了。相信你今天在露台上和海滩上见到的女人,就是我们现在面前的这个……娃娃。」
程启思沉默着。他闻到了一股香味,夹在略带着腥味的海风里。花香,他曾经在海滩上闻到过的花香,也是那块红色刺绣的手绢上染着的香气。花香是从角落里的那个娃娃身上散发出来的。
「辰轩,你相信吗?相信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能够变成人,并且杀人?」
锺辰轩有点迷惑地摇了摇头。「很多鬼片和恐怖片里都爱这么演。相信?作为警察,我肯定不会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说。
「不过,我刚才忽然想起了尹雪说的话……她说,一把扫帚都可能会成精,何况是……这种留在人类身边从而获得灵魂跟生命的娃娃……它们原本就是仿着人类做的……而且,它们的主人往往在它们身上倾注了真正的感情……像阿苏,还有袁心怡。」
程启思笑了笑。「你说你不信怪力乱神,可你现在说的话,分明就是……反正,我是不信的。」
「等到我们解开凶手是如何离开屋子的谜的时候,我也不会信。」锺辰轩从露台上入下俯瞰。
这间酒店房间跟他们所住的0235号刚好是在相反的方向,0235号的露台面向的是海滩,相当安静。而0514号房间下面正对的就是酒店大堂,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就算有个人从五楼上跳了下去,也会引起相当大的响动。
程启思说:「凶手有没有可能是通过别的房间出去的?」他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了傻话。
就算凶手能够从露台上翻到另外一个房间,但也一定是相当有限的,应该就在邻近的房间。但是,监视器一样没有拍到有人离开的画面。这两天酒店里的客人本来极其有限,想来也不会正好在这层楼徘徊。
他把头探出露台看了看。锺辰轩说:「你这个假设是站不住脚的。」
程启思没有说话,但在心里他也只能同意锺辰轩的判断。
五楼这一排房间都是豪华套房,有独立的大露台,房间之间相隔有数米之远,而且没有可供攀爬的东西。
如果说凶手能够在这些房间的外墙上行走,那凶手要么就会轻功,要么就是杂技演员了。何况,那还得冒着有人向上看的危险。
程启思喃喃地说:「那她究竟是怎么出去的?」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又落到了那个红衣娃娃身上。这个娃娃的脸很美,圆润,下巴略尖,眼珠圆大,黑而晶莹,居然能够给人一种「水盈盈」的感觉。
锺辰轩在一旁说:「这娃娃穿这身衣服很合适。它很……温婉。」
「我一向不喜欢红色,因为红色像血。」程启思说,「不过它的衣服……那个红衣女人的衣服,倒是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
第四幕 红衣娃娃
「那是很纯正的中国红。」袁心怡说。她跟尹雪两人坐在沙发上,一人端着半杯酒。「很富贵,很喜气,严格来说,并不俗气。那是种相当令人舒服喜悦的红……如果再深一点,就会让人不那么愉快了。」
尹雪却有些心不在焉。袁心怡碰了她一下,说:「妳不是一向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怎么不说话了?」
尹雪看了一眼程启思抱过来放在桌上的红衣娃娃。「我说过了,叫妳不要养这些娃娃的。它们太像人,会带来很多麻烦。」
她的声音很冷,袁心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妳这是怎么了?这又干我什么事了?」
尹雪走到桌子前面,把手放在那个娃娃柔亮的黑发上。
「心怡,妳不能否认,这娃娃身上穿的衣服,是妳亲手做的。妳也不能否认,这个娃娃是属于妳的。妳觉得,警方不会怀疑妳吗?」
锺辰轩说:「尹雪,那时候妳们俩跟我和启思在一起。没有理由怀疑妳们。」
尹雪瞟了程启思一眼。「启思,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程启思闷闷地说:「是没有理由怀疑,不过我也实话实说,妳如果真想做,妳是做得到的。」
锺辰轩瞪了程启思一眼。程启思摊了一下手。「好吧,我收回我的话。心怡,我问妳,这个娃娃,真的是妳的么?」
袁心怡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说过了么,确实是我的,但现在这个娃娃一部分不在我的手上。」
程启思一怔。「一部分?什么意思?」
袁心怡说:「意思就是,身体在我那里,但头不在。我告诉过你们了,我把头寄回到日本去修了。需要重修灌模、重新化妆,很麻烦。所谓的『官妆』,所谓的『大师级』作品,我们自己是弄不出来的。」
锺辰轩问:「妳说妳寄到日本了。」
袁心怡说:「没错,这娃娃是日本的。我是三个月之前寄过去的,因为前段时间特别忙,所以没有天天催着问。前些时候一问,他们说已经给我寄回来了,不过我一直没有收到。国际包裹有延迟是常事,我也并没有在意。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