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情——暗涌
暗涌  发于:2010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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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莉莉含羞瞪了常振霆一眼:"这么严肃干嘛,吓坏人了!"
常振霆笑着摇摇头:"瞧瞧,我这堂堂烟草大王躬身当月老,讨不着姑娘欢心倒也罢了,怎么还翻脸不认人啊!"
苏莉莉抓住常振霆的手,撒娇道:"五爷别生气!大哥别生气!将来我定会好好答谢您,孝敬您的!"说着,拉起一旁的凌熙然走远几步,又回过脸来做了个鬼脸,"大哥,我听你的话,陪我的客人去了。"
常振霆一挥手:"去吧!"端起杯子啜了口凉茶,侧过脸来问:"子颜,轮到你了,你想要什么?"
子颜正兀自沉浸在震惊与苦痛中,听到他的问话,一怔,暗暗想:我要什么呢?我还能要什么呢?
常振霆伸手抚上子颜的脸颊:"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把这船送给你吗?"
子颜呆呆地摇了摇头。
常振霆答道:"那是因为我不想再给你任何可以拒绝我的机会。"
子颜蓦地抬起眼来:"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我为何对莉莉与他的婚事一片热心?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对他的情意来。"他倒是直言不讳,"我这么做,说到底也确实是为了莉莉将来的幸福。我有必要在问题还没成为问题之前,将其解决掉!而另一方面嘛,你应是猜到的,那是出于我的私心......"
--原来!原来是这样!原来他都知道!子颜掩住脸庞,无力地摊倒。
"你会恨我吧?"他一把抱住他的肩,将他搂在怀里。
"恨?"子颜落下几滴泪,匆匆抹去,"恨你作什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你只是让它来得早了些而已。"
"我希望你真心这么想。"他轻吻他的发际。
子颜缓缓移开面庞,站直了身子。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常振霆下了归航的命令,又自嘲般地笑道,"我也要回沪上做生意,发我的国难财去了。"
回去是顺风顺水,不出多时,已见船身徐徐靠向了堤岸,凌熙然挽着苏莉莉先行下船。子颜怔怔望着暗紫色的江水在船下翻腾,脑内依旧一片空白。
常振霆笑道:"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命令把船开去外滩了!"
子颜一惊,匆匆下了船,回首见常振霆仍站在甲板上定定地望着自己。
"子颜,把你的手伸出来!"说着,他挥手一掷,一个小物事倏地落入子颜手中,等不及细看,只闻他又道:"我在上海等你。"
子颜颔首,目送他的船再次起锚,离港。
这才发觉手心内有东西蠕蠕爬动,一阵心惊肉跳,连忙摊开手来看--一只琥珀色的软脚小蟹正将他濡湿的手心当作沙堆,闲庭信步。
这就是他口中的礼物!
--竟有这样的男人!子颜哑然失笑。待再次抬头望向江面上时,只见那船身已在滚滚浪涛中快速向东行进,而那个人的身影,愈发渺了。

--未完待续--

第七章
在沈子颜的记忆中,1937年的夏异常躁热而漫长。风只剩下游丝似的几缕,但那也是热乎乎的,亲近不得。大家干起事来都轻手轻脚,不时还朝四周张望几眼,惟恐惊扰到了什么。
拍摄工作仍然在古里镇上继续。方莫华已与莲儿偷偷牵起了手,巧笑着,一派嫣然,可那镜头里的你侬我侬掩不住大家惶惶的眼--
日本人终于打到上海滩上了!
开响第一炮的那天是八月十三日,也就是常五爷归沪的第二天,他们正站在沈府花园里的老榆树下拍摄。子颜清楚地记得那天日头很烈,云色很淡,从那郁郁的树冠间渗透下的光线如麦芒般扎眼,使他的眼睑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
方莫华说着台词:"莲儿,这里是呆不下去了的,万一我们的事被父母亲大人晓得了......"
正在这时,一旁的场记忽然叫了一声:"听!是什么声音?"众人纷纷停顿下来,只听那异样的声响越来越响了,直震得耳膜嗡嗡叫......
有人大喊道:"是天上!"
子颜抬起头来,用双手轻笼在眼前一看:竟有好几十架战斗机从半空中低旋飞过,那密密匝匝的阵势,如同蝗虫过境。然后他听见人们惊惶地喊叫起来:"是小日本的飞机!要丢炸弹了!"
大家立刻四散逃窜开来寻找隐蔽处躲藏。再朝天上看时,那些飞机已经隆隆轰鸣着飞远了。人们正想松口气,可一转念--这飞机莫不是去攻打上海的吧!连忙扭开收音机来听,战时特别报道果然已在播送了:说是海上打得很凶,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已准备抢占宝山,敌机在持续轰炸,而我军姚子青将军正率众奋勇抗敌云云。
子颜仍站在原地遥望着天空,他注意到太阳在他的指间颤抖,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在颤抖。

吃过晚饭,剧组开了个碰头会。凌熙然宣布要尽快完成拍摄,一是要砍掉几场无关痛痒的戏份,精简台词,压缩拍摄期;再者:"为免在回上海的路上出问题,我准备先带着菲林去香港做后期,然后再把拷贝运回来,即便毁了,总还有其它拷贝做后备。"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不错。有人问:"凌导,您是一个人去香港吗?不如再找个人吧,千里迢迢的,也好有个照应。"
凌熙然笑道:"原本我不想那么早公布的,可既然都有人提了,那......莉莉,你说呢?"
莉莉抛了个含羞带怯的媚眼:"随便你!"
"那我说了。我会带着莉莉一起去,除了干正事,也顺便把我们的事给办了!"凌熙然正说着,苏莉莉上前来,朝着他胳膊上就是狠狠一掐,皱眉道:"真难听!什么叫正事?什么叫顺便?我们结婚不算正事吗?"
众人笑道:"呀!凌大嫂发威了!"
苏莉莉佯装横眉冷对,末了又转身给凌熙然揉起了胳膊。两人相视而笑--人逢喜事么,如何掩饰得住乐上心头?
众人亦是苦中作乐,暂时忘却了步步迫近的战争,兴高采烈地为凌苏两人的喜事出主意列排场。
子颜趁着屋里闹哄哄的,悄悄退了出来,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下了台阶,穿过后花园,路过上次被拒进入的小院门口,陡地想起了那个窗后的神秘男子,终又忍不住朝里望了一眼。他看见正对着院门的屋子亮着一星小灯,昏黄的光线被窗格子撕扯成细长的线条,如水蛇般慢慢逶迤到他的脚下。
他心里发怵,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竟一脚踩在花盆上--咔嘣脆响!
"谁在外面?"有个男人的声音。
子颜犹疑半晌,答道:"我......我是在这里拍戏的演员!打扰了!"
"你们那厅堂里挺热闹的,你不在里头呆着,出来做什么?"男人问。
子颜听他的声音并无怒意,松了口气,说:"我嫌他们太吵,想回自己房里歇着去。"
男人笑了笑:"吵?想必是他们说的话,你不中意听吧?"又低声说了句,"阿福,请外面的先生进来说话。"
一个仆役推开了门,恭敬地作了个揖:"先生,沈爷请您进去。"
子颜一怔,没想到这个男人就是宅子的主人,倒有些诚惶诚恐了,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里头仿如另一个世界,烟雾缭缭,空气中弥漫着的异样馥郁直冲脑门,子颜直觉地捂住嘴鼻。
有个白衣男子从卧榻上直起身来,把手上的雕花烟管递到阿福的手里:"再烧一筒。"又抬眼望向他,"你要吗?"
子颜连忙摆手:"我不抽的!"
男子笑笑:"知道我为何叫你进来?"
子颜摇摇头。
"你刚才愣头愣脑的,就好像当年我刚到这儿来时的模样......"他垂下眼,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叹一声,"一晃眼,十年了。"
子颜透过雾霭看他--年纪和常五爷差不多大,眉清目秀,可惜少了几分神采,多了几重苍郁。
他让子颜说些外头的事情给他听。子颜告诉他上海滩上的种种稀奇玩意儿,又说起拍电影,说起电影明星,说起凌熙然......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可提起他,只言片语都藏着情,含着怨。
他则接过新烧的大烟静静地抽着,似乎很认真地在听,又仿佛完全置身世外,思绪早已飘得很远。眼见夜又深了几分,他叫子颜回去:"谢谢你来陪我说话。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没有希望的人,你就不要等了。"
子颜心头一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原来他刚才都听进去了!一时忍不住,问道:"您呢?您在等着谁吗?"
他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竟隐约有些娇赧的神气:"不,我不在等。是他在等我。"

此后数日,大家都好像在被炮火追着跑,工作起来特别神速,十多天的拍摄期竟压缩到了一半。到正式关机那天,象征性地置了一桌酒席,大家吃吃喝喝嘻嬉闹闹,一场下来,也都乏了,跌跌撞撞地回房去休息。子颜没有沾酒,于是左右帮忙扶着,跟在后头。
苏莉莉与凌熙然互相搀扶着走了几步,凌熙然忽然顿了顿,转身对子颜道:"你回上海后先休息一段时间,记住,别和其他导演接洽,等我从香港回来,马上有新戏找你!记住!"
子颜点点头,心中一动--等!常五爷说他等我回上海;凌熙然叫我等他回来。都是等待,可惜前者有心,后者却是无意的,也完全不是一回事。难怪沈爷告戒我没有希望的,还是放弃了吧!
--可抬眼望着他,想到下次再见到这个男人时,他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心中怎会不被酸楚填满?
沉默了许久,他才憋出一句:"你保重。"
苏莉莉噗嗤一下笑出声:"凄凄切切的做什么!子颜你小子真以为我是母老虎呀?我还能吃了他不成?放心,他准能囫囵个地回来!"
凌熙然宠溺地揉揉莉莉的头发:"你母老虎的威名早已名扬天下了!"
苏莉莉冷哼一声:"那你还娶我?"
凌熙然带着醉意微笑:"瞧我的心地多善良,只为了圈住你一辈子,不让你出去害人呀!"
苏莉莉倒是对这个答案挺满意,侧过脸笑着:"不和你一般见识!"又对子颜道,"你一路要小心,回去后万一有什么事要寻人商量,我和熙然又不在身旁,你只管对五爷说,大家是自己人嘛。"
子颜抿住嘴唇,轻轻颔首:"谢谢莉莉姐关照。明天一大早我们都要赶轮船,还是早点休息去吧。"于是告了别,各自回屋了。

第二天清晨天色暗沉沉的,又闷又热,蜻蜓绕在人的脸孔边上吃力地飞旋。大家正准备出发,给行李和机器打着包。子颜不放心,问:"今天想是要下大雨的,凌导演和莉莉姐他们会不会忘了带伞?"
众人笑道:"他们早就去码头了,待会儿乘的客轮不知比我们那船豪华了多少倍,再者到了香港自有人去接船。你就别担心了!"
子颜脸上一热,暗骂自己婆婆妈妈,瞎操心。
大家走出院子,迎面撞见管家领着几个仆役来送别。子颜见阿福也在,走近几步道:"我想去向沈爷告别,麻烦你通报一声。"
阿福欠欠身,道:"不用了,沈爷刚才交代小的跟您说,等片子上映之日,记得给他送两张票。"
子颜笑着点点头:"你去回他,说是我记住了。"
待上了船,大家敌不过倦意,纷纷闭上眼休息。子颜望一眼铅灰色的天际,心头上涌起惘惘然的失落之感。一摸口袋,凌熙然送与他的亚麻手帕还在,把它掏出来捧在手里轻轻摩挲着--原来这块帕子从来都不属于自己,莉莉的墨迹早已将其洇满,再无一处是留给他了。
子颜苦笑着一咬牙,把它丢进了河里,眼看着它濡湿了,漂远了,下沉了,终于看不见了......
天空中突然被撕裂似地划过几道闪电,大雨劈头盖脸地下了起来,雨点子打在船舱顶部的漆皮上,空落落地响,就像敲打着他的心,他以为自己很吃痛,可还是有那么几滴泪,夺眶而出了。

到岸时,雨势已缓了不少,马路上和弄堂里都像是吸够了雨水,水洼饱满地照映出一张张人面,他的那张稍有点失神。
小李正载着子仪和子珍等在码头上。一番重逢,子颜忙问他们好不好?母亲好不好?家里有没有受惊?他们连连说好,搂着子颜满心欢喜。子颜见他们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日本人正在进攻吴淞、江湾等地,他们所居住的法租界内尚算平静,商店和游乐场所大多还在照常营业,只是马路上稍显寥落,时不时走过几个刚从西贡抽调来的法国士兵,眉花眼笑地盯牢穿着旗袍的年轻女郎擦身而过。
推开家门,母亲正在看护小姐的照料下吃西瓜,看见子颜进来,笑道:"是小颜回来了呀,快洗了手来吃瓜,很甜的!"
子颜如今已鲜少见到母亲如此眼目清亮地说话,一怔,低声问子仪:"妈有好转了?"
"是呀大哥!你朋友介绍来的唐大夫水平高,人又好,每隔一两天就亲自到我们家来给妈检查......"子仪边说边帮忙把行李搬进了屋。
子颜顿住:"什么朋友?什么唐大夫?"
"大哥,你那位朋友是谁呀?你难道不晓得吗?"子仪诧异道。
子颜一头雾水,呆愣愣地想了想,摇摇头。
子珍插嘴道:"我知道,是个那个叔叔!几天前我还看到他站在楼下和管理员说话呢,唐大夫也在的!"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大哥的朋友?"子仪不服气地问。
子珍撅起小嘴:"我答应过他不说的。"
"不要紧的,告诉大哥吧!我知道了是谁也好向人家道谢啊。"子颜蹲到她跟前,"他长什么样?他和你说什么了?"
子珍看看子颜,说:"叔叔个子很高,眼睛亮亮的,与我说起话可亲切了!他问我是不是你的妹妹,接着就带我到对面的商店去玩,还给我买了一个娃娃!"说着,她从房间里抱出一个穿着华服的洋娃娃来:"大哥你看,她的眼睛还会眨呢!"
子颜心中已然猜着了几分,又问:"他还说什么了?"
"他问我住在这里会不会听见开炮声,晚上怕不怕,妈妈好些没有,还有......"子珍努力回忆。
"还有什么?"那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
子珍想了起来:"他还问我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喜欢吃什么干什么,以前是不是受过很多苦......"
是他--常五爷!常振霆!子颜深深吐出一口气。
"你这小丫头为了个娃娃就把我们家的事都说给陌生人听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坏人呢?"子仪呵斥道。
子珍委委屈屈地辩解:"他才不是坏人呢!我看见管理员点头哈腰地和他说话,还称他老板,说是我们这里的公寓房子都是他建造的呢!"
这房子......也是他的!子颜又吃了一惊,想到当时是让苏莉莉帮的忙,稀里糊涂的只说房东是熟人,未来催收房款也便搁着没计较,这会儿想来竟是一分钱还未付呢!
子颜不由得甍了,他自懂事起就知道想要的东西一定要靠自己的辛苦得来,哪有这样白白的好事?先是轿车和司机,接着是公寓、医生,甚至还有玩具和贴心慰问......天!他不敢往下想了。无故得到的越多,欠他的也越多--
他如何心安理得?

子颜想去找常五爷说清楚。可是要见他并不容易,据小李的说法就是他只会出现在他想见的人面前,而非想见他的人面前。五爷想不想见他?子颜还不敢肯定,只是一想到那天五爷站在船头上望向他的神情,他就觉得那只软脚小蟹正在手心里蠕蠕地爬着,一直爬到了心房里......他仿佛又听见他说:"我在上海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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