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满是汗水,他的左手已经消失了,但血还是在不停地流出来……不,那不像血,他低头瞟了一眼。血渗进黑暗中,形成某种黏连的东西,天知道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魔鬼的血好像总能制造出一些奇怪的东西……
一个念头突然跳到脑海里,那是某种近乎毫无缘由的念头,那什么人说过的一句话……「丝线可以捕捉任何东西」……
他想起来了,是那本蹩脚诗集里的——或者该说远古高级咒语书——一个注脚为黑暗系魔法的咒语,没人知道它会唤出什么,它大概是在描述一只蜘蛛织网的过程……对,原话不是这样的,是这么几句——「它的网能捕捉任何东西,荣誉和毁灭,时间和生命,那是血与黑暗编织的线。」
夏夫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这首诗,那是某种来自黑暗极深处的记忆,它在提醒他什么……遗传记忆就是这种东西,像是在你脑袋的深处藏了一本书,你的力量越大,记忆就越清晰,当你接近了某种与生俱来的技巧,书的某一页便被翻开了,只是它的感觉如同梦一般虚幻,但是强烈。
他的血脉里有这种能力的记忆……
「再见了。」希尔说,夏夫感到一阵死亡降临前的毛骨悚然,他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他大叫道:「等一下!」
死亡紧贴着皮肤呼吸,感觉并没有消失,但他也没有立刻死掉。希尔看着他。
夏夫吸了口气,努力放稳声调,他说道:「我有些话得说出来,希尔,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老天哪,希望那「网」能够捕捉幽灵,夏夫知道诗歌总是喜欢夸张,但他希望这首里面没有这种修辞手法。
「什么道歉?」希尔说。
「关于星诺,就是那只变形虫,我找到它了……你并没有伤害它,我却不分青红皂白认为是你做的。我觉得你是个冷酷残忍视生命如草芥而且还杀戮得很开心的人。我得向你道歉——」
「你不用道歉,你的形容一点错也没有。」希尔说。
「你不屑于辩解,但我必须得把话说出来。我犯了错,希尔,被愤怒冲昏了脑袋。」夏夫说,「现在,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我要道的歉也道了,而在我死之前,你也把欠我的东西还了,希尔。」
「什么东西。」希尔抱着双臂,问道。
「我的镯子。」夏夫说,「你得把它还给我,那本来是雪丽送给我的,我死时不想丢弃它。」
「如果你真这么喜欢它,你死后我会把它放在这里当你的坟墓,虽然很快就会被贪婪的仆人偷走。人类总是这样。」希尔说。
「死了就是死了,你要在我活着的时候还给我,亲手给我,我们算是了了这份帐。」夏夫严肃地说,他的手上全是汗水。
希尔嘲讽地笑了,他并不觉得镯子是什么大不了的帐目,只是一个人类的小小作品,但是……夏夫不一样,虽然他觉得他是一样的,可是还是有点不一样,他想自己还是有某些属于活人的东西。这念头令他不快,但是等他把镯子还给他,杀了他,那么一切就会消失的,被深深埋进坟墓里去。
他拿出镯子,朝夏夫走过去,一步,两步,夏夫笔直站在那里,看上去很无害,他擅长伪装无害。
希尔把镯子递给他,像一个哥哥还给弟弟玩具一样,而这个交还的动作下,是一次结束一切的彻底杀戮。
夏夫抬起左手,像是要去拿那个镯子,可是他没有碰它,他的手指擦过镯身,然后直直穿过了希尔的身体。
希尔并没有身体。
他像一片薄雾般被轻易的贯穿了,他用力量维持身体的真实感,可是在那一个探入了虚无的左手的力量下,它轻易便被穿透了。
这并不足以伤害他,任何东西都能穿过幽灵,它很快就会汇聚成原来的姿态。
希尔想说,「你不知道吗,我是个幽灵」,可是那话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看到了丝线。无数黑色的丝线像无数只蜘蛛织出的让人发疯的丝,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本该迅速愈合,可是他的身体中央却出现了一只黑色的洞。
黑丝的一部分迅速凝结,变成某种坚硬的东西,像刑架上钉人的长钉,或是悬崖上一块尖锐突出的石头。
另一些则向四面八方爬行,仿佛一只有无数只腿的巨蜘蛛在希尔的身上展开,令人毛骨悚然。
夏夫猛地收回手,那不是蜘蛛,那是无数微小的黑红色绳索,在把这个幽灵牢牢的捆住。
「哦……这是『网』……」他听到希尔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像一个评论。
「它会怎么样?」夏夫问。
希尔笑了,他的身后,整个黑暗世界像是被召了过来,整个世界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块,一块是黑暗虚无的,一块是生机勃勃的。
而希尔站在中间,很快就要被那黑暗所吞没,自己的丝线正拼命地把他扯下深渊。
他突然想起他们都曾站在黑暗里,他站在光明的地方,而希尔站在一片幽暗中的样子,这就像对那时一个诡异的呼应。
黑丝狂热地延展开,直到连成一片,变成黑暗的一部分,白色一点一点消失,像被吞食的阳光。
夏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也许说冰雪更合适,希尔对死亡和痛苦毫不畏惧,甚至觉得它们可笑至极,夏夫害怕他这种冷酷,可是那种冰冷中又有某种和他完全一样的东西,亲切而不可替代。
「你赢了。」希尔说.
然后,他在黑暗中消失,最后,夏夫听到他在小声嘀咕。「唉,我讨厌黑暗。」
面前是一片无际的阴影之海,再没有任何东西。
那一刻,他突然伸出手,像是想把他从那些网里拉出来,可是他的手指在那片虚空中如此单薄,像他的兄弟一样,轻易便被吞没了。
吞食了希尔后,黑暗像潮水一样退去,夏夫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开阔的花园里,恍如隔世。
有一瞬间,他完全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希尔,那种相聚是个梦境,因为现实中不会有那样的完美。现实中,他没有同类,他出生在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根本谈不上什么幸福与归属。
那个白袍子的人仅仅是他的幻想,美妙至极,却不切实际。可是最后,他们甚至还是不允许自己有一个快乐的结局,因为他黑暗的秉性,他的好斗和他的狡猾,有这样本质的人是不可能有童话中那种快乐的结局的,只有像城堡里的那些人才能幸福地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
「希尔……」他喃喃地说,看着一片虚无,它们又大又冷,毫不留情地席卷了他。
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哭出来,可是他的眼睛很干,张大的双瞳只有和这黑暗一样的空洞。
「看,我学会了欺骗,学会了手足相残,学会了杀人是必然的事,知道了黑暗是骨髓里的东西。我一直知道,我早晚得学会这些的。」他对虚空说着,已经再也不会有人来回答他的话了,对他的情绪做出回应,带着明亮而冰冷的笑容,有着和他同样的灵魂,理解一切的痛苦和迷茫。
「现在,我心甘情愿做了这一切,把你永远困在黑暗里,杀了你。」他继续说,广阔的空间沉默着,光球飞舞,可是什么也点亮不了。
夏夫低下头,那枚镯子安静地落在脚边,奢华艳丽,却躺在枯叶碎草间,一副被抛弃的样子。他弯下身,把它捡起来,希尔说过这是谋杀的证据,最好不要带在身上,可是他没办法抛弃它。
于是他吸了口气,把它装进口袋中,带着某种足以毁灭自己的固执,转过头,走回他的房间。
他永远不会走出这些虚空和黑暗,因为这是他的本质。他怎么会想要一直去否认他的本质呢?
他顺着长春藤想要爬进自己的窗户,他手指接触到的藤条很快就干枯了,夏夫看也不看它,以前他会为此感到伤心一阵子的,不过今天的灾难太巨大,他已经麻木了。
他从不知道打赢一场仗可以赢得这么茫然,这么冰冷,这么毫无感觉。
他顺着枯死的藤爬回了屋子,蝙蝠从珠宝盒里探出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夏夫没有理会,他迳自把自己丢在床上,然后用被子把全身盖住。
即使隔着被子,他也能感觉到蝙蝠在看自己,可是这是没有用的,这必须得他自己来解决。他闭上眼睛,感觉左手的冰冷慢慢被温暖冲开,他的左手很快会恢复。
他仍感受到灵魂的冰冷,真奇怪,那冰冷和黑暗却显得如此坦然。
他很快就睡着了。
尾声
当夏夫醒来时,他发现左手已经恢复了,可以清楚感觉到早上温暖的阳光。
他昨天又不小心在睡梦中掉到黑暗里了,他总是会不小心滑落到黑暗里,可能因为那里才是他的家乡,他诞生和他最终要去的地方。他无意识地带出了一些阴影,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它们在他骨骼最深处流动。
如同地底的岩浆,缓慢却挟带着巨大的力量。
这是这些天来一直在困扰他的问题,它们无法在骨骼深处流动,只是流于表层。可是现在,那些阴影理所当然地沉入了更深的地方,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强劲的力量。
好像他的身体终于对它们放开了。好像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意识到,自己的本质属性,于是它们可以在他身体的深处奔流,永不停息。
夏夫一直想着如何突破这个瓶颈,他想像着到时他会如何狂喜,可是这一次,他只是露出轻微的微笑。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这胜利可没有任何一丝的侥幸可言,他付山了足够庞大的代价。
他下了床,去书柜里翻找一本硬皮书,那是雪丽的远古咒语书,里面记满了诗词歌赋,示爱或是骂人的话。他翻到其中一页,其中写着那首诗,注脚上写着,这种网是绝对安全的,任何东西变换成任何形状,都别想从它里面逃脱。
夏夫说不上自己感到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应该高兴,可是高兴不起来。
他无意识地搜索着,然后看到另一行注脚上写了这么一行字:血的丝线有一个唯一的例外,你不能用它束缚住它的同类——你自己的血。
他呆呆看着那些字,脑中掠过希尔把他推出黑暗时指尖上的暖意,那是一种和他的身体完全契合的暖意……他的血。
希尔有很多他的血!
他就这么跪在地板上,瞪着那本巨大的书,不知道现在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该是恐惧呢?高兴呢?还是该浑身发抖?
「那个……」他说,「施林,你上次说过修行的事,我想我应该努力一点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蝙蝠问。
「因为人不可能逃离命运,所以就得做好准备。」夏夫说。
「哦,这句话我听谁说过。」蝙蝠说道:「啊……埃蕾娜,她说过这句话……」
「妙极了。」夏夫嘀咕。
他出生在魔神时代已经消失的数千年后,他被关在实验室,从来没接受过应有的教育,他逃进人类的城堡,并且喜爱和留恋这里。
但指南针在他的血脉里,他所走的道路,和他早已消失的祖辈一点也不差。
他听到窗外有一个女仆在快乐地唱歌,夏夫打了个寒颤,这仿佛是一个天真而又恶毒的预言,她唱着:「它们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