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时很少笑，而且他也和父亲一样，总是喜欢遥望北方若隐若现的玉阳关，这

是他的眼中会流动着浓浓的哀伤，他的表情似乎正专注地回忆着什么，有时会短

暂地微笑一下，幸福一闪而过，有时泪水则会无声地划落，那个样子，让我怦然

心动。

父亲对竹简要求很严格，我眼睁睁看着他眼中的生气越来越找，他越来越像父亲

的影子，如同一枚已经准备好在静静的魔灵宫中耗尽生命的烛火。只有在遥望玉

阳关时他仍会舒展开片刻的笑颜，只是越来越匆忙，而且越来越被更加浓重的阴

霾取代。

因为在凡界有牵挂的人，所以在魔界才快乐不起来。

我突然想到竹简与许多年前的父亲一样，都是来自凡界的，那个我所不知道的世

界，究竟是何等精彩呢？让离开它的人如此眷恋牵挂。

有一天我和父亲吵了一架后赌气跑出了魔灵宫。自从竹简来后，我就总是忍不住

为父亲对竹简太过严厉的态度而闹别扭，看来我真不是一个乖女儿。不过父亲也

确实太不讲道理了，他自己明明都常常看着玉阳关发呆，却不允许竹简看那个方

向！用凡人的话说，这叫什么来着？对了！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

竹简找到了我，但我不肯回去，他没有办法就只好坐在我身边陪着我。

“你看那里。”我手指的正是玉阳关方向。

魔界的太阳是苍白的，只是照明而已，既不灿烂也不会提供多少温暖，所以雾比

较浓，有些地方终年不散，比如玉阳关。距离远了一点，它的轮廓就会非常模糊

，但是这里距离玉阳关很近。竹简不说话，目光闪动。

我偏着头看着他，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总看着玉阳关发呆？是不是凡界有你

放不下的东西？你告诉我了，我就跟你回去。”

他认真地看看我，点了点头，于是一副对我而言全然陌生却无比生动有趣的画卷

，徐徐展开。

拱桥弯弯，朱漆画廊，金灿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耀眼连绵，上至王孙公子，下至

贩夫走卒，每一天都同样上演着数不清的悲欢离合的戏码。正所谓车如流水马如

龙，花月正春风，晨钟暮鼓，繁华如烟，那里是凡界的京城，是人间帝王统治的

心脏所在。那里，生活着两个孩子，一个叫小竹，一个叫小菊。

任何人只要看到他们两个，脸上就会不自觉地绽放出笑容来，因为他们是最最友

爱的一对兄弟。哥哥小竹天生腿疾，但是他却没怎么为自伤心过，他有一个天下

最好的弟弟，小菊会爬到树上为他摘下刚刚熟透的琰红果，这产自南疆，同生共

死，被用来形容好兄弟的果实。

两个孩子，明亮的笑颜里没有一丝阴影，欢乐的叫声飞上天空，如同一只只远行

的鸟儿。如果老天，可以让那一刻永恒，小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

然而，忽然，全都变了……

“自从我取得了魔族的命格之后，这个身体的成长变化就几乎停止了。十几年的

时间，对魔族而言不过弹指一挥，但在凡界，却足够发生许多事，足够改变许多

人。”竹简叹息，他低垂着眼帘，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可以听得出他的惆怅，

“小菊已经快三十岁了，他的腿在我们分别的那一天摔坏了，不知能不能照顾好

自己……听说，南疆是大陆最贫瘠的地方，毒蛊遍地，民风彪悍，小菊独自在那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这么多年了，他过得可好么？……”

他把脸埋进了摊开的手掌中，我则默默把手抚上他的背，感受他抽泣的起伏。

“……如果我可以再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可以……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

因为在凡界有牵挂的人，所以在魔界才快乐不起来。

我会帮你的，帮你找回快乐。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像我的父亲一样，在华美的坟

墓一样的魔灵宫中，静静的，慢慢的死去。

简，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紫陌大人已经得到了弱水金莲，它将让你重新变回普通人，失去魔之命格

却不必经受九死一生的痛苦，这是唯一的方法！魔界不会再去找你了，因为他们

不会需要一个眼中精气被吸走的平凡少年。

回到小菊身边去吧！

你不会死。你的生命，将会无憾！

第十二章

神界美丽苍凉的暮色中，有萧曲声响起，若丝若缕，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道不

尽最是那人间绵绵心事。

玄衣男子分花拂柳，寻声而去，清冷的月光洒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细看去，他

的脚步略显踉跄。

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

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宫阙。

温雅的青衣男子，修长的眉微蹙，周身的气质不知为何让人没来由的心安。一曲

方罢，碧萧离唇，目光幽远，仿佛凝望彼岸。

彼岸，有火焰般跳跃舞蹈的鲜红在盛放燃烧。迷漳的雾霭升起，是谁幽幽吟唱，

末日降临，又是谁，千年祈祷。

呵，彼岸花开，又是一年。

“很美。”良久，玄衣男子蓦然出声赞叹，“青龙，找我何事？”

青龙侧过脸庞，他的侧脸轮廓极其雅致，他淡淡地说：“此曲比昔日倾城所奏如

何？”

玄武的身影在夜色中一僵，旋即稍仰起头，“倾城的萧曲，天帝陛下与魔界圣君

尚且无法抗拒，那是我生命中仅闻的天籁。”

三百余年前的一日，菊花海中，赏菊少年，人与曲并为人间第一，神界帝王只一

眼就为之沉沦。

“的确，那是天籁，无人可及。”青龙点点头，然后一字一字缓缓地道，“但我

情愿天帝陛下从未闻那曲天籁。”

“你还是……”话到一半打住，玄武喟然叹惜，“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始终是耿耿

于怀，其实，世间万物都是有它们运行的轨迹的。”他的手指似乎漫不经心地把

玩着一片柳叶，随着话语声，那片叶瞬间枯萎消逝，“不会改变什么。”

“你不要避重就轻！”青龙霍然转身站起来，眼神深处有暗流涌动。

像他那样温文尔雅的人如此情绪激动的确少见，但他必竟曾是一个正直忠诚的破

军名将啊！玄武默然看着他，心电急转，青龙，又该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怎

么说我避重就轻？”

“今日傍晚，凌云台上你对天帝陛下说过什么？”青龙的眼神重新恢复冷静，沉

声问道，“方才看见陛下神色萎糜黯淡之极，他明知天妃明霞同星占朝颜之事脱

不了干系，然而提起天妃的名字语气分外冷漠。”

“我只是向陛下重提了一次前任星占玲珑碧穹御空的内容。”玄武注视着青龙的

眼睛，“那也是你知道的，你会怎么看呢？”

星占玲珑碧穹御空的过程中只有天帝，青龙，白虎与玄武三位天君在场，内容也

一直被神界当作最重要的秘密保护。事后魔界虽然对天帝忽然迎娶来历不明的女

子为天妃感到不可思议，但多方打探仍没有结果。

如今突然听玄武提起，青龙也不由一怔，语气不知不觉缓和了下来，“玄武，你

实话告诉我，当年朝颜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如今你我都明白，天地间气数骤变

，尤其今年的气候，很是无常。”顿了顿，他低低地说，“在我印象中，气候如

今年出现诡异的情况只有一次不是么？我真的很忧心，眼下朝颜不顾一切碧穹御

空，我没理由不认为将有一场浩劫迫在眉睫！”

——冥蒙之中，红光开裂，上青下黑，天地始分。天地间自然生成正戾二气，二

气相持不下，后分化作人形。

戾气化身女子，名月姬，明眸皓齿，白足黑发，披梦泽烟纱，佩合欢金铃，妖媚

无双。然而术法狠毒，以吸食活人精魄修行，日坏生灵数百，所过之处怨魂盈天

，更筑九星台干绕日月，妄图操控天地命数……

……

“月姬筑九星台，日月无光，阴阳失调，遂气候变化莫测。”青龙的声音透露出

的忧虑绝对非同小可，“这情景虽未亲眼见到，但今年的情况真的跟这个传说很

像！”

玄武脸无血色，身驱微微摇晃。

“你也提到了星占玲珑的碧穹御空，弱水金莲千年一开，千年落子会如何？你我

一样清楚啊！”青龙说，“玄武，昔日朝颜在两军阵前像木偶一样失常，你知道

为什么的，对不对？和我开诚布公吧！智慧之神也需要支持，守护之力是站在你

这一边的！”

看着这样的青龙，玄武不禁苦涩而温暖地笑了，是的，他知道青龙判断的正确，

而且，他相信青龙，“可还记得止杀魔颜？”

“止杀魔颜？”青龙错愕，“地狱七君主中最神秘的一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记得，好像非天进犯神界时除了因为阻拦你迟到的怠堕公爵，七君主只有他缺

席吧？”

“他的缺席，正是因为法力刚刚消耗太过，尚未恢复。”玄武扭开脸，月光只能

照在他的脖子与耳朵上，他似乎刻意不让青龙看见他隐藏于暗影中的面孔上的痛

苦的表情。

朝颜，朝颜……一念及心就会碎的名字。

“果然，他法力消耗太过的原因正是朝颜吧？”青龙不笨，紧接着又问，“可是

朝颜不应该那么弱啊！止杀魔颜是没有机会亲身到神界对她施展蛊惑心智的法术

的，远程施术对普通神人自然威力照样不可小觑，但对身为神界星占的朝颜恐怕

作用有限吧？”

“因为，那个时候的朝颜，正是处在虚弱的时候。”终于，记忆的闸门打开，一

幕幕像洪水一般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朝颜，你怎么样？！”玄衣男子慌张地跑来，搂紧怀中憔悴的红衣丽人，关切

之情溢于言表，“你的脸色好差！”

“已经平安送走了。”红衣丽人展开星眸，呼出一口气，苍白且冷汗淋漓的脸上

是欣慰的微笑，“不要怪我好么？慕湮，不要怪我，化戾之血实在是太重要了。

”

环在她肩上的手臂蓦然收紧，“别说了。”玄武把脸深深埋在她颈侧，“别说了

，朝颜。”

“慕湮，好像有说话的声音？”朝颜挣扎着坐起来，向四周张望，“你有听到么

？”

“没有……”玄武一惊，正想询问。

“报——”一个小兵冲了进来，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汗水，狼狈地在地上跪倒，大

喊，“玄武大人，不好了！非天兵至云霄关！天帝陛下危急！！”

“什么？！”玄武心乱如麻，可是在这时候离开朝颜……

进退，两难。

“你快去吧。”玄武霍然转身，霞光中的朝颜，带泪而笑，倾国倾城，“我哪里

也不去，我在这里等你。”

点点头，玄武朝云霄关方向御风而去，脑海中全是她的身影，何曾会想到未来竟

然……

“别赶了，骗你的。”身后跟随的小兵忽然轻笑，“非天兵刚到，天帝也不至于

这么容易危急吧？圣君又没来。”

玄武愕然看去，哪里还有小兵的影子，有的只是一个握着玫瑰花的妖冶迷人的男

子。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啊！”那男子笑道，“关心则乱。”

“是你……”玄武的心在滴血。

那朝颜……

“慕湮，你这个智慧之神能够参透天地的秘密，却是参不透人心的秘密的。”怠

堕公爵慢慢张开双臂，玫瑰花散发馥郁的馨香，“不管你要作什么，先过我这关

！”……

……

“朝颜发现了化戾之血的秘密，她为了保住倾城殿下的魂魄而耗尽心力，使止杀

魔颜有了可乘之机！”青龙久久地震撼着，“而你的步伐则被怠堕公爵给绊住了

？！”

“其他的，你也都知道了。”玄武黯然地说，这么久了，他一直都无法释怀，恨

自己，为什么上当，为什么没有留在朝颜身边？！

慕湮，你这个智慧之神能够参透天地的秘密，却是参不透人心的秘密的。

那个人说的这句话如同魔咒。

“那你和怠堕公爵是什么关系呢？”青龙的问题一向是犀利的。

怠堕公爵？

多少年前了？自己都快不记得了。那时候还在北国荒凉的冰原上，他不是智慧之

天玄武，他也不是地狱七君主里的怠堕公爵。

那时他的手中握着的，不是妖冶的玫瑰，而是圣洁的雪莲，因为在冰洞中苦苦冥

思的自己全靠这雪莲来维持生命。

“怕什么？我给你送一辈子就是。”他的笑容里有融化冰雪的温暖。

总是刻意地不去思考他对自己的好。

慕湮，你这个智慧之神能够参透天地的秘密，却是参不透人心的秘密的。

谁想他的话一语成谮。曾经在冰原上他就哭着对自己说过：“我恨你！恨你！你

永远不知道别人的心情！”他的声音在雪花纷飞的风里飘散，“永远不知道我的

心！”

却是参不透人心的秘密的。

却是……

玄武默然不语。

“一会儿之前我看见了一个人。"”青龙忽然说。

玄武愕然地看着青龙，等待下文。

“怠堕公爵。”青龙一字字缓缓说道，“刚刚从天妃霓萝宫中离开，此刻，也许

还未出云霄关！”

一挥衣袖，玄武化道光弧，飞身而去。

云霄关上空有片片诡异的红云升起，青龙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底的笑意渐渐加深

。

多么愚蠢啊！所有这些人，居然妄想要和那位大人的力量抗衡。真是……自不量

力！

刚才对你说的“智慧之神也需要支持，守护之力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这句话，

并非撒谎骗你，只是那是另一个人说过的话，我仅仅是转述而已。

“呀，那里大概正在发生有趣的事情呢！呵呵……”细细的女声突然在青龙身边

响起，然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一切全在大人掌握之中。”恭恭敬敬地，青龙侧身冲虚空行礼说道。

第十三章

热闹的港湾，川流不息的人潮涌动。

黑色的旗帜降了下去，远方来的货船在码头一靠岸，就立刻搭起了简易的台子叫

卖，叫卖的不是别的，是奴隶，从不远处的中州大陆抓来或在海上劫掠的人口。

盛产金珠富得流油的岛国绯真，是海盗们销赃的天堂，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罪恶的

交易虽然被克以重税，却也允许在阳光下大大方方的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