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风弄
风弄  发于:2010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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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觉得好笑,弯着唇,抬手抚摸张瑞额头上湿漉漉的发:“有道理。”
张瑞翻身,和他并排仰躺着。
“亚亚,我们小时候的事,哪一件你印象最深刻?”
“你惹我的事,都记得。”
“嘿,还记仇?”
“当年我被你整得多惨?”
“哪有?我可是时时刻刻护着你。”
“骗我参加你的生日聚会,我妈还叫我带健康液送你。结果你逼我喝掉。”
“那不是为你好嘛。”
赵亚给他小腹一拳:“这拳也是为你好,让你懂得人生道理。”
“呜……”张瑞夸张地捂着肚子缩起来:“肠子都断了。”
“哈,活该。”
“哈哈,我要报复。”张瑞猛坐起来,俯身压住赵亚。
赵亚横他一眼:“要不要我大叫救命配合一下?”
“不要嘴硬,待会看你怎么求饶。”
笑吧,笑吧。
霓虹灯闪烁的远处,何处缺了笑声?
喧闹,不过是人生苦短一杯解愁酒。
夜深了,漆黑的房间里,余波已止,平复了呼吸,怕冷似的偎依一起。
“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张瑞问。
赵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张瑞,不要把弱点暴露给别人。”
张瑞沉声说:“亚亚,我会永远陪着你。”
“怎么忽然想起给我个承诺?”
“有承诺总比没承诺好。”
悠长的沉默。
“我们都是无根草。”赵亚叹气:“你那边,有人知道了?”
“你别管。”张瑞说:“兵来将挡,能把我怎么样。”
赵亚无言,眼帘蓦然一闪,跳回熟悉的执信校园。
执信大门外,那老而深绿的大树,郁郁苍苍。对面坐着若琳,桌上都是赵亚喜欢

的菜色。
徒颜要走了,徒颜要出国了。
赵亚记得,因为他吻了徒颜的照片。照片上的徒颜多帅气,象一个发光的天使。
情不自禁,真的情不自禁。
白皑皑的云一朵一朵飘过心,呼啦拉变成棉花,堵着。
喘不过气来。
“亚亚,怎么了?”张瑞翻身,一只手撑着头。
“没……”

 


第十八章

 

真的请了两天假准备搬家,赵亚打电话给张瑞:“明天早点过来帮忙。”
“我今晚就过来帮你收拾。”
“别,你过来是收拾东西还是收拾我?少胡闹了,明天,记住啦。”
清早起来,心情额外的好,清凉的绿草气味飘在鼻尖上,赵亚贪婪地闻着,环视

小小的单人间,平时觉得拘束狭小的空间,现在可爱不少。
人都是贪心的,得了这个,忘不了那个。
舍不得三个字,耽误了多少人?
要收拾的行李不多,首先把装模型的大袋子找出来。看护这袋子似乎已经成为赵

亚的一种本能,离开家门,到中学,到大学,都是这个大袋子

 

陪着。
张瑞和徒颜的模型还放在里面。赵亚想张瑞也许会不高兴,但,就让张瑞不高兴

去吧,他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一个小小的安置袋子的地方。

 

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张瑞还没有出现。赵亚不得不打他的手机。
“您拨叫的用户现已关机……”
张瑞自己买的房子也没有人接听电话,公司里,同事说张瑞请假了。赵亚心里微

微收缩,不祥。
“您拨叫的用户现已关机……”
来来去去,都是这把叫人腻味的声音。
关机,关机,赵亚焦躁地继续拨,还是关机。
他放下电话,天气晴朗得不成体统,赵亚厌恶起那灿烂的阳光来。
他站在窗台前眯眼睛:“晒!”心神不灵地放下窗帘,遮挡半壁光亮。
不祥的感觉再三触动他的神经,他感觉自己缩成一团,虽然咒骂可恶的阳光,可

他又觉得冷。
出事了,张瑞出事了,出事了,情绪对理智这样说。
早知道的,这是应该的,早该想到的,理智这样对情绪重复。
他在狭小的房中转了两圈,忍不住猜测。发现他们的是谁,张瑞的父母,张瑞的

朋友?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
好端端的平静要被打破了,赵亚觉得自己不该答应搬家,他和张瑞太天真,这世

界本来就不允许他们在一起,怎么可以光明正大搬到一起?
活该,谁叫你们百无禁忌地挑战呢?

 

无人的冷清,直叫人恐惧。看不见该来的人,四周的一切都活了似的,幸灾乐祸

着张着眼睛看好戏。
赵亚的心越缩越紧,钟指到九点。
每次张瑞说来,一定在八点以前,他有早起的好习惯。
赵亚不安地抬头,蓝色的天空让他更加不安。
飞机划过天空的景象在眼前掠过,那自由的远去的机器鸟,载着众多的希望一去

不回。
张瑞会来吧?

 

钟慢悠悠走着,走得再慢也移到十字上了。
赵亚又拿起电话,按下重拨,悦耳的按键声自动响起。
“您拨叫的用户现已关机……”
广东话、普通话、英语,都重复着同一个意思。

 

时间太任性了,它开始忽快忽慢,赵亚艰难地熬着每一分钟,可猛一抬头,已经

十二点。
被抛弃的感觉那样强烈,无法忽视。
于是一切出奇安静,象地震前最温柔的一刻。
心空荡荡起来,赵亚皱眉,他憎恨自己的不安,也憎恨自己无法压抑的胡思乱想


张瑞为什么要关机?
也许他不是自愿的,谁能关了张瑞的手机?也许有某人要和张瑞谈谈,不受外人

打扰地谈谈,象当年若琳阿姨和徒颜那样谈谈。
赵亚不知道若琳当年是在哪里,怎么样和徒颜谈的,但他能清晰地感受那份沉甸

甸。
现在,轮到张瑞。

 

什么时候谈完?赵亚再三抬头看钟,指向三了。
三点,张瑞等于已经消失一天。赵亚答应他搬家,请了假,结果他失踪了。
赵亚自嘲地笑,笑声干涩。

 

秒针滴答滴答走着,每当无人的时候它便嚣张,在赵亚肉呼呼的心上轻轻松松地

走着,毫不把赵亚被煎熬的样子看在眼里。
张瑞会不会,就这样从此消失?一个念头闯进来,赵亚认为这个念头真可笑,但

他猛然打个寒战,转身朝房门跑。
消失,忽然消失的张瑞……虽然不可思议,虽然昨晚才笑着通了电话,虽然有那

么那么多的甜言蜜语,但要断裂,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赵亚毫无安全感。
谁能保证张瑞不会忽然打个电话过来,沉声说一句“亚亚,对不起,我准备出国

。”
或者张局长打个电话来:“赵亚,我家张瑞已经上飞机了。”
现代交通发达,现代人行动果断迅速,谁也说不准。
干脆点的,连电话也不用打,潇潇洒洒去吧。

 

赵亚被这些盘旋在太阳穴的想法逼得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该去哪,但用力地扭动

门把。
刹那间眼帘一跳,某个身影恰好出现在门外,似乎正在按门铃,门忽然打开,那

人愣住了。
张瑞?惊喜在心里闪电似的为焦躁撕开一个宣泄的裂口,赵亚的眼睛来不及露出

笑意,即刻沉淀出不安和愕然。
不是张瑞。他失望地呆站着,而且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阿姨……”蠕动着嘴巴,赵亚没有精神控制自己的表情,他怀疑自己的面部曲

线正在扭曲。
不速之客。
居然是她。
若琳还是若琳,属于阿姨的温柔气质始终没变,连扫在赵亚脸上的目光都还是那

样慈爱,充满感情。
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对视许久,若琳才喊了一声:“亚亚。”包含了许多东西在

内的两个字。
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赵亚困惑地看着若琳,他浑身不自在地后退,显得手足无措

:“请进。”
若琳轻轻跨进门,打量乱糟糟的单间。
“我正打算搬家,很乱。”赵亚心虚地解释。
也许不是心虚,他只是不安,这个时候,若琳只会代表不祥。他清楚记得若琳曾

经扮演什么角色。
“请坐,喝点什么?”赵亚把报纸从沙发上扫开:“冰箱里只有啤酒,没有人喝

果汁,所以没有准备。茶……哦,还有一点茶叶,我去泡。”
若琳柔和的目光一直停在赵亚脸上,她象有许多说不出的话,不得不借用目光表

达。看见赵亚慌慌张张翻找茶叶,若琳才开口:“亚亚,让阿

 

姨好好看看你。”
赵亚讷讷地靠近。
乱糟糟的房子,乱糟糟的心情,老天爷总爱让一切高潮迭起,不是死水一潭就是

浪头一个比一个高的打过来。
张瑞不见踪影。
而徒颜……徒颜两个字蹦得那么快,赵亚想挡也挡不住。他偷瞥若琳,害怕她听

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好久不见,阿姨还好吧?”赵亚左手搓着右手:“一直没有空,没有去看望您

。我也是刚刚毕业,比较忙……对了,阿姨怎么会知道我住的

 

地方?”
他瘦削的下巴还带着小时候的影子,却长高了不少。若琳认认真真看着,不放过

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她仿佛代替娟子在打量赵亚,可想起娟

 

子,她一点也不感到欣慰。
娟子,你该多恨我。
“你一走,好多年了。”
赵亚惭愧地点头,闭着嘴。随意一个字,都会牵扯起当年的心痛心碎。
若琳也找不到话说,她相信娟子在天有灵,一定会痛恨她唾弃她。
“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
赵亚略略回神,转动眼珠看着她,那目光象针一样刺到肉上,若琳居然不自禁退

了退。她苦涩的,认罪似的笑:“我……一直没有真正的找你

 

。”
赵亚的目光太清澈,象鞭子一样抽打着。
“我收到你寄给我的钱,可你已经走了。房子卖了,学也退了,我好几天站在你

们家楼下,想看看你会不会回来拿东西……”若琳觉得赵亚眸

 

子里尽是了然,尽是冷冷的讥讽,她忏悔似的伸出双手,握住赵亚:“可我知道

,我并没有真正地打算把你找回来。我本该好好照顾你的,那

 

个时候……”
“阿姨,别说了。”
“不不,不是的,亚亚,你听我说。”若琳含着忧郁的眼睛闪着朦胧的泪光:“

徒颜那时天天打电话回来问,他偷偷跑回来一趟,我打电话去

 

要他爸爸看着他。我对他说,你和你的同学张瑞在一起,我说你过得很好,我说

你并不想见他。我知道应该找你回来,好好照顾你,可是我害

 

怕见到你,你不会明白我有多矛盾。我象心里烧着一盆毒辣的火,我无法再忍耐

下去,我跟自己说要找到你,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算不算开门见山,坦然心交,在这么漫长的啷啷跄跄后。
赵亚微微蹙眉。
他的心并没有针扎一样的疼,象被人施了麻药搬上手术床,他睁着眼睛,无动于

衷地看着医生划开自己的肚肠,挑穿血管。
一点也不疼。
“亚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娟子。”若琳无法控制地掉下眼泪,赵亚的印象

中她一向坚强,温柔,可现在她哭得如此哀伤,仿佛得不到赵

 

亚的原谅她会一辈子这样哀伤:“请你原谅我。”她滚烫的眼泪滴到赵亚手上。
赵亚轻轻抽回被若琳握住的手,扯了一条面纸递给若琳。
他平静地说:“您说的没错,我和张瑞在一起了,我们很好,很快乐。”
若琳似乎得到安慰,抬头看着赵亚。
这是一位母亲,不过是一位母亲。而且,她是徒颜的母亲。
保护一个,舍弃一个,原本就天经地义。
“你原谅阿姨吗?”
“这些事,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赵亚从容地看钟:“张瑞也该下班了,要

不要一起吃饭?”
“不,我该走了。”
若琳在门口再次握住赵亚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真的不恨阿姨?”
“不。”
“一点也不?”
“一点也不。”
“亚亚,阿姨希望你可以永远快乐。你真的快乐吗?”
赵亚认真地说:“真的快乐。”
若琳长长叹气:“那样的话,我就放心了。我以后,能常常来看你吗?如果不方

便的话,我可以……”
“阿姨。”赵亚忽然轻轻打断她的话:“徒颜要回国了吗?”
若琳表情微滞,她看着赵亚,抿嘴,郑重地点了点头:“对,那孩子要回来了。


“他还好吧?”
“跟着他爸爸,毕业了,发展得不错。”若琳带着点小心地说:“他……也许会

带个女孩子回来见我。”
赵亚深深凝视着若琳,忽然淡淡笑起来。
“阿姨,你看,”他在若琳面前倜傥地转身,让若琳看清楚他高挑的身子,然后

面对若琳站直,带着骄傲说:“亚亚已经长大了。”
“对啊,孩子们都大了。”若琳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感慨。
“见到徒颜,告诉他我很好。”

 

门关上的声音很清晰,锁咯噔一声,清脆得近乎悦耳。
赵亚用背抵着厚实的木门,面对若琳的最后一丝微笑僵硬地残留在唇角。
抬眼,时针已经指到六,夜幕低垂,吞了太阳,眼看要吞没这个小房间,连同赵

亚和他深深眷恋的那袋子旧模型,也要一同吞没。
他失了力气,缓缓挨着房门瘫在地上,惘然地靠意识编织一条无从知道的线索。
徒颜走了,他被爸爸看住,他打电话回来……
亚亚很好,亚亚和张瑞在一起,亚亚过得很快活。
一切天经地义,一切理所当然,所有的所有,都风和日丽。
赵亚所经历的孤单和寂寞,凄凉的空气、淡漠的悲怆,原来都被幸福包装起来,

送到远在异国的徒颜面前。

 

夜越发欺近身边,凉浸浸的,赵亚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
盯着对面的电话,他象找回力气似的蓦然站起来。
张瑞,你在哪?
颤抖的手指拨着熟悉的号码,他慌乱地寻找着。
永恒,你又在何方?
当血管失去血液,当身体失去温度,为何灵魂依然不灭,而仍懂得哭泣?
我不想哭泣。
我的愿望如此卑微,不过是一枚戒指一朵鲜花一个目光一个微笑,只要其中任何

一样可以让我永远保留。
可永恒,你在哪?
赵亚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大袋子。他伸出双臂紧紧拥抱着他的模型,

轻轻地深情地抚摸它们。
不管你是谁,请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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