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风弄
风弄  发于:2010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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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你到床上。”
把赵亚扶到床上,张瑞忽然舍不得放手。赵亚靠在他怀里,沉沉的,眼睛半眯着

,象一个失了神的小猫。这似乎是盼了许多年的镜头,如今从

 

梦想骤然蹦进现实,连张瑞也生出玄妙的感觉。
他的心跳起来。
“亚亚?亚亚?”他怀着鬼胎低声叫,盼赵亚应,又不想赵亚应。
赵亚呜咽一声,轻轻在他怀里动,似乎要转身。张瑞忙抱紧了,心突突跳着,象

有猫爪在心里挠,他低头,缓缓地贴过去。
“你干什么?”赵亚睁着醉眼,迷茫地问。
夜幕已经垂下来,到处是黑的。光,从两人的眼睛里透出来。
张瑞问:“我亲亲你好吗?”
赵亚不答,怔怔看着张瑞。他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反应,推开他?搂住他?周围死

寂一般,黑漆漆的,寂寞的空气包围着他们。
“我想……亲亲你……”张瑞重复着,低下头靠过来。
热气喷到脸上,徒颜的脸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刺耳的刹车声随之而来。赵亚吃了

一惊,猛然推开张瑞。
过分,太过分了。
这是什么时候,死亡还盘旋在这屋里等着他的眼泪,而他居然要和张瑞接吻。赵

亚浑身被羞愧热辣辣地烧着。
张瑞一脸惭愧地站在一旁。他乘人之危,不安好心,是个败类。赵亚一定瞧不起

他,会认定他开始的关怀和照顾都是有目的的。
“亚亚,我……”
“不!”赵亚象被触碰的水螅一样猛烈发应着,他用异样的眼神瞅着张瑞:“你

走,你快走。”
“我……你需要人照顾。”
“我不需要。”赵亚说:“让我安静一会。”他软软靠在墙角,“我醉了,我要

睡觉了。”
他的驱赶平日绝不会起效,可这刻张瑞恶毒地痛恨着自己。他觉得自己卑鄙无耻

,而赵亚理所当然迫切要他消失。
“请你离开。”赵亚说:“回家去。”
张瑞哆嗦着退了一步,他乞求地看着赵亚,可赵亚还是瞪着他,醉酒的眼睛微微

泛出血丝。张瑞忽然绝望,他推开门,啷啷跄跄地逃走了。
大门关上的刹那,另一种寂寞撞上赵亚心头。
关门的余响似乎不绝于耳,赵亚甩甩头,努力把当前的处境弄明白。
身边没有人,这会,清冷的空气完全笼罩上来,象敌人围上最后一个没有倒下的

战士。而张瑞,竟真的走了。
赵亚忽然发冷,他伸手没有目的地摸索着,想找点暖和的东西,手上一冰,原来

抓到了五粮液的瓶子。顺手旋开盖子,他别无选择,贪婪地倒

 

了一大口。
热辣辣和冰冷的滋味夹在一起,却没有丝毫融合,依然辣是辣,冷是冷,人如同

浸在半冰半热的水里。
张瑞呢?
赵亚狠狠再喝一口,张瑞真的走了,这个叛徒。不知道为什么,赵亚找到叛徒的

字眼形容张瑞。他害怕,寂寞。
瓶子空空如也时,赵亚扔开瓶子,蹲下抱着头,小声啜泣起来。
都走了,没有什么是永久的。徒颜走了,张瑞走了,连自己算起来,都是经不住

考验的。最坚实的,该是爸爸妈妈的爱吧,可他们也离开了。
不是人对不起人,就是命运本身对不起人。
赵亚觉得从来没有的失望,而全身都发热、发冷,一阵一阵的。他想大吼着,叫

点悲愤出来,最好把这栋楼房给震垮;可另一面,他最想被人

 

紧紧搂着,只要有人肯要就好。
为什么赶走张瑞?即使是张瑞,只要有人陪着,抱着,总也比这样一个人强。恨

完张瑞,他开始乱揉着头发后悔。
那么坚决地叫人家走,你又哪里有本事自己活着?
赵亚低声哭着,在自己的哭声中,他忽然听见一声“亚亚”,有人摸他的头。
“亚亚,别哭。”
回来了?
赵亚还是轻声哭着,可他心里踏实多了,他迷迷糊糊地感到安定,象刚出生不久

迷路的小猫蹒跚地找回自己的窝。
他哭着,乖乖地让别人把他抱起来。热的唇凑上来,毫不迟疑地吻了。赵亚没有

躲,他并没有生气,张瑞要吻就吻吧,其实并不是那么要紧的

 

事。
他们拥抱在一起,吻着,低低说着不着边的话。五粮液的后劲也上来捣乱,赵亚

觉得自己象在腾空跳舞,眼前五彩云直飞。可暖洋洋、热情的

 

肢体接触,他是记得的。
总算入睡。

 

凌晨醒来,赵亚睁眼就发现身边躺了另外一人。腰酸背痛,昨晚的事想不真切,

但还是会脸红。他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熬过来了。
“醒了?”
身边的人转过身,温柔地撑起头看着赵亚。视线交碰,赵亚蓦然一震。
“是你?”赵亚脱口而出。不到十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已经为这两个字极度

后悔。
徒颜满脸的温柔被这两个字打得七零八落,太快的反应,令开始的微笑还恐怖地

保留在嘴角。
气压骤沉。
世界若终免不了遭受上帝的审判,也许选定的时间就是此刻。
徒颜的神情充满了惊讶、愤怒、悲痛、失望。
“那该是谁?”半晌,徒颜勉强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脸部的肌肉不成比例地扭

曲着。
赵亚说不出话。脑袋转不动,只会嗡嗡作响,嘴唇干燥得不象话。
隔了很久,他问:“你怎么从美国回来了?”
徒颜盯着他,目光刺得他不禁萎缩。他一字一顿:“我不该回来的。”猛然从床

上翻下来,把衣服往身上一罩,快步出了房门。
“徒颜!”赵亚的心紧缩起来,他跌跌撞撞追出客厅:“别走,徒颜。不是这样

的,你听我说……”
客厅的门忽然从外打开,露出若琳疲倦的脸。她刚从番禺那边赶回来。三双眼睛

碰到一块,世界顿时静止了。
“徒颜?你……”若琳的脸色,说不出的吃惊。她说了两三个字,声音忽然象被

人关了喇叭似的全然失去。她看见徒颜乱七八糟的模样,看见

 

赵亚脖子上脸上的痕迹,什么都明白过来。
“天啊……”若琳小声呻吟着,软软一倒,靠在门上。
徒颜看见妈妈,脸上的曲线柔和了一点,小心地扶了若琳到沙发坐下。
“妈,我昨晚的飞机赶回来的。”徒颜说:“今天就走。”他的神色不容人反对

的冷然。
赵亚心中一疼,闭上眼睛,摸索着回房,把门死死反锁上。
一切都完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体育中心的草地,蓝天里的云,夜空的星,抚人的风,所有的过去与未来,都已

经不见了。

 

舅舅终于在追悼会前赶到,一到殡仪馆,就大声着嚎哭起来,用劲拍打着存放尸

体的玻璃棺,似乎要把死人拍醒。
赵亚脸色发青地站着,象有点痴痴的。舅舅哭过姐姐姐夫,一把抱住赵亚,男子

汉大丈夫哭得比谁都凶。邻居们,来追悼的朋友们都一个劲地

 

劝。
哀乐响起来,忙了多日的若琳总算有机会大哭一场,对着娟子和蔼的脸哭得一塌

糊涂。她心里痛着,不仅仅是好友的死,还夹着对孩子们的不

 

放心。难言之隐这四个字在她心里钻来钻去,捣得她疼。要是娟子没死该多好,

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两个妈妈,两个儿子,一块好好把事情解

 

决。
“娟子啊!娟子啊!”她哭得噎气:“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赵亚什么都听不见,他觉得眼前这些都是梦,要伸一伸手,去戳一下,也许会立

即都象肥皂泡一样破掉。他真的伸手,打算把装着爸爸妈妈的

 

玻璃棺材戳破。触手冰凉,玻璃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
张瑞远远看着赵亚,赵亚的模样比前两天更糟糕,他认定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不

敢上前安慰。万一他的出现刺激了赵亚,那赵亚父母的追悼会

 

算是被他搞砸了。

 

时间无动于衷地流淌,一切不那么真实的事渐渐过去。
若琳处理好丧事,把后面的一一交代给赵亚舅舅,无声地消失了。哭过一场的邻

居同事都认为尽到了责任,也慢慢消失。
客厅更寂静几分,同学们偶尔打个电话,让赵亚知道他还有学业要继续。
徒颜、张瑞、爸爸妈妈、若琳、模型……象曾经存在,象另外一个离开多时的世

界。赵亚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以为这是伤口痊

 

愈的象征。
舅舅是托熟人买站票赶来的,连衣服也没带一件。
追悼会的第二天,舅妈随后到来,打破了所有肃穆的寂静。
“房子就这么小啊?”这是舅妈到屋后的第一句话,她放下沉甸甸的行李,四处

看了一遍,啧啧道:“连我们芜湖的前院都赶不上。”
见了赵亚,舅妈忙表示亲热,又哭又笑一番,连说赵亚可怜,从行李里拿出一个

半新的笔记本,说是礼物。
“这是你表弟,他出生时姐到乡下看过他一眼,现在都这么大了。亚亚,你不认

识吧?”舅妈把身后一个矮小的七八岁男孩推上来:“豪壮,

 

叫哥!”
赵亚看那个小东西。小眼睛乌溜溜地到处转,一脸的顽皮恶劣,见母亲吩咐,极

不情愿地吼了一声“哥!”,转身要去开客厅的电视。
舅妈给他一巴掌:“少碰!弄坏的!”
豪壮立即一点也不豪壮地哇哇大哭起来,客厅里吵得让人皱眉。
见了舅妈,赵亚不到三分钟就逃回房间。

 


第十五章

 

赵亚在很久以后,始终不承认自己当时处于行尸走肉的状态。
他仍是活的,鼻子里喷着热气。而脑子里总出现许多许多的图画,时而是一片好

看得叫人流泪的天空,时而是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当舅妈尖利

 

的嗓子叫起来时,所有的一切轻轻的“轰”一声,散了。于是,他的目光,又静

静停留在雪白的墙上。
“我说亚亚啊,你们广州有没有什么职位顶替的规定?”舅妈笑得很热情。
“顶替?”
“就是说,家里人在单位里干活,现在人不在了,单位得把这工作给这家子里面

的人。”舅妈叹口气:“你知道,你舅舅刚出来,现在找工作

 

不容易。”
赵亚冷淡地说:“我不知道。”他不大在意舅妈的脸色,他总忍不住侧耳倾听附

近的动静,因为有时候不知不觉,在某个角落里会传来妈妈熟

 

悉的声音,叫着“亚亚吃饭”“亚亚乖,来帮妈妈端菜”,而客厅里隐隐约约传

来电视机里的声音,那是爸爸最喜欢看的英文节目。
“啊?”舅妈失望地叨叨:“这算怎么回事?我们那儿……”
赵亚忽然站起来,跑出房间。
“哎?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舅妈还有事跟你商量呢!”舅妈扯着嗓子叫起来,脸

色难看起来。
赵亚忽然在走廊站住,他迷惘地看着客厅。电视机没开,豪壮正穿着鞋子在沙发

上尽情地跳着,活泼得象一个刚从地底爬出来的老鼠。他怔怔

 

朝厨房那边看了看。
空空的,没有人。
“亚亚,赵亚!你回来,我还有事……”
舅舅从主人房里探出头,皱起眉:“你嚷嚷什么呢?孩子心里烦,你让他消停点

。”
舅妈两道稀稀拉拉的淡眉一竖,哼道:“消停?我还不是为了你。住下了,要吃

要穿,什么都要钱啊。要是没工作,不如回家耕田!”
豪壮从沙发上跳下来,精神奕奕地建议:“妈,要回老家去,可要记得把电视带

上。”
舅妈“啪”地给他一个嘴巴:“给老娘闭嘴!”
豪壮大哭。
赵亚见识过一次,现在倒也习惯了。他不大在意这家人,静静在客厅走了一圈,

把被豪壮碰倒的凳子扶起来。走进厨房,他缓缓打开橱柜,把

 

被舅妈翻出来的油盐酱醋瓶轻轻放回原位。
“你敢跟我吵?姓陈的,你别闹。有本事,你动手打啊。反正出了城,隔老家千

里万里的,打了老婆没人知道!”
“你说什么呀你?”
舅妈高亢的声音无处不在地挤进来:“我说你没本事,你是个王八!一辈子的穷

光蛋!”
“你……”舅舅的声调也高起来:“我……老子我……”
“你打呀?敢动手是不是?”舅妈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到广

州才两天,这没良心的就动手打人了!”
外面的混乱让赵亚下意识地不想进入战场,他默默把厨房的门关上,让自己沉浸

在厨房的味道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地清理过去一段时间的记忆。记忆并没有完全失去,有的模模糊糊,有的

很清晰。他记得徐老师老找他,记得第一眼远远看见两个警察

 

等在门外。还有张瑞,影子一样跟着。哦,若琳阿姨,哭得厉害。
还有徒颜。
可爸爸妈妈呢?
他的心猛然缩起来,象被人用劲挤进一个小小的罐头里。罐头很小,挤得血都溅

出来了,可那手还在不留情地往里压,往里压。
将要长成而未长成的世界摇晃个不停,赵亚忽然发现自己还很小。他曾经无数次

盼望搬出家住,他已经够大了,不需要爸爸妈妈唠叨不休,规

 

定他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规定什么时候吃饭,吃饭前一定要喝汤,不许喝汽水

……
可他毕竟还是那么小。爸爸妈妈一旦不在,连自己的房子也变得可怕起来,象可

以随口把自己吞掉的怪兽。
“亚亚,亚亚,”妈妈的声音在耳朵里钻来钻去,簌地进了脑子,钻进脑髓,穿

透了神经。
什么张瑞徒颜,都模糊了。
“我们儿子就是本事。”
“重点中学,省重点。”
“将来比你爸爸本事,考博士!”
赵亚把身体紧紧贴在墙上,仿佛想嵌进去般。他瞪大眼睛,希望能把这些声音听

仔细点,可集中精神,声音反而全都不见了。
空荡荡的厨房,死一样的寂静。
“呜呜呜……”豪壮的哭声挤了进来。
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只有舅舅舅妈,还有一个爱哭的老鼠。
“到底怎么了?”赵亚自言自语地问:“世界到底怎么了?”他扶着墙蹲下,靠

在角落里。
孤儿,他居然成了孤儿。
赵亚努力地清理着思路,但思路竟是越来越乱的。
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才遭到报应?一个念头窜进来,赵亚蓦然一震。他和徒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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