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是察觉到萧清的视线,侧目看过来一眼,嘴角含笑,示意性地冲他点点头,萧清也礼貌地冲他笑笑。
“阿清,你怎么回来了?”他爹看到他十分惊异,又四处张望着找人,萧清咕哝道:“他走了。”
“走了?”他爹疑惑地看着萧清。
萧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恩”了一声,目光又转向那个陌生人。他爹见了忙道:“您进来坐吧。”一边对萧清絮叨着,“刚刚小白走丢了,是这位……这位夫子给捡到了。”
夫子微微颔首,慢慢踱进院子里,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对萧清他爹抬手道:“有劳。”
萧清抱着小白狗对夫子连连道谢,询问前因后果,夫子道,他那时正巧经过桃林,见一只小白狗站在树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身毛皮干净洁白,一看就知道是家养的。他便把那小白狗抱起来,前后左右巡了一圈,田地里分散站着弯着腰的农民,他一个个问过去,好歹是找到了失主。
萧清面带感激地听着,那夫子口才好,说话的声音也清脆,说到他如何不惯于农事,走在连片的果树下差点滑了一跤时,尤其声情并茂,眉毛高高耸起,双眸圆睁,嘴巴张得圆圆的,把“滑——”字拖得老长,听着十分的惊险。
萧清顿时涌起一阵无边歉意,脸涨得通红,不知如何感谢这位夫子才好。
那夫子却只是瞄了瞄趴在萧清怀里的小白狗,状似无意地问道:“这狗倒是乖得很,不知小哥从哪里买来的?”
萧清老实道:“不是买来的,是捡来的。”
“哦?捡来的啊。”夫子笑眯眯,又问,“从哪里捡来的?”
萧清挠挠头道:“这个,不是我捡来的,我……我也不知道。”
“哦?”夫子像是早有所料,很自然地顺着萧清的话侧头问道,“那是谁捡来的?”
“这个……”萧清不知道如何作答,别扭地说道,“一个朋友。”
夫子慢慢摸着小白狗的脑袋,伸手将它抱进自己怀里,一边逗弄着,随口道:“我瞧小哥有点眼熟啊。”
小白狗在他怀里扭动着,挣扎着就要下地,萧清慌忙又接过来:“是吗?我瞧着您,您也有点眼熟呢。”
“让我想想。”夫子伸出食指按着脑门作苦思状,忽然眼前一亮,道,“去年冬天,某个晚上,我路过这里,和……另外两个小子。不过……”夫子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被笑意掩去,“好像,那时那位小哥不会说话。”
被这位夫子一提,萧清突然想起来,那个晚上,他爹把他卖给佘佘的晚上,他们家来了三个借宿的路人,都是一身富贵打扮,说是进京赶考错过了投栈。
其中一个他印象深一些,十八九岁的样子,斯文得很,也客气得很,总是连不迭地向他和他爹道谢,还给了他爹一些银子,走路时总牵着另一个小一点的,说是他的弟弟。小一点的那个,他好像也有些印象,脑袋左右前后地乱转,脖子缩在毛茸茸的围脖里,伸手乐呵呵呼着白气。
至于眼前这一个,好像没听他说什么话,沉默地跟在那两人身后,当时觉着挺清冷挺孤傲的样子。
记忆中的人和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萧清除了“哦”就是一阵干笑,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人知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总觉得,总觉得被卖掉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他这边闲话良久,萧清他爹从屋里探出头来喊他们吃饭,萧清忙带夫子去了正厅,请夫子坐上座。小白狗被放到地下,因为有客人,桌上摆了碗骨头汤,萧清偶尔会赏小白狗一块肉骨头,正要往地上丢,被夫子忽然制止。
“你就这样喂他?”
“是啊。”萧清错愕地看他,不知道这位夫子为什么这么惊讶。
夫子摇摇头,微叹了口气,弯腰把小白狗抱起来,抱在自己腿上,让小白狗的两只前爪搭在饭桌上。小白狗一双滴溜溜的眼就在各色菜式之间转来转去。两道青菜,一盘嫩黄炒蛋,一碗骨头汤,没有什么珍馐佳肴,就是一般家常菜。
萧清他爹皱着眉:“夫子,你这是做什么?”
夫子却恍若未闻,对萧清道:“拿个空碗来。”
萧清愕然,还是依言去厨房拿了个空碗回来。
夫子将空碗摆在小白狗面前,笑眯眯问它:“想吃什么?”
小白狗竟像听懂了似的,脆生生“汪”地叫了一声,犹豫了半天,伸出爪子费力地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再踮起脚指指远一点的那个,夫子依它所指,把所有的菜都夹一点放在小白狗面前的空碗中,又对它道:“青菜还是要多吃,长毛。”
小白狗又“汪”地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夫子就径自夹了一筷子小白菜放到小白狗碗中,然后将小白狗抱下地,将碗放在小白狗旁边,任它吃去。
萧清和他爹双双目瞪口呆。
夫子若无其事地起身洗手,站在脸盆边自来熟地拿下架子上的毛巾仔细擦干,对萧清和他爹笑道:“这狗虽然金贵的,还好不怎么挑嘴,不然就难伺候了。”
“是,是嘛……”萧清他爹狐疑地看着墙脚吃得正欢的狗。
“是啊。”夫子顺着萧清他爹的视线看过去,宠溺地笑道,“我挺喜欢这狗的,不知道……不知道东家能不能割爱?我愿意出五十两。”
见萧清急忙摇头,夫子又道:“我也知道是我不尽人情,只是……哎,实不相瞒,内子也曾经养过这样一条小白狗,养了好些年,前些日子那狗……内子便郁郁成疾……”
似是触动了伤心往事,夫子微有些黯然,话也再说不下去,萧清和他爹见他这样,不由也跟着暗暗感伤。
那夫子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笑道:“东家这只,与我原先那只甚是相像,一时……一时情不自禁……东家若觉得五十两不够,我还可以再加。”
夫子说着,全身掏过一遍,最后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诚恳又殷切地说道:“如果,如果东家不嫌弃,就收了这个吧。”
25.远山如黛(大结局)
院子里夫子正和小白狗玩在一块儿,偶尔抱着小白狗说会儿话。萧清在屋子里打坐,隔窗望着他们。
原本他是要和他爹一块儿到地里去了,但是夫子住下来,家里总得有人照应着。当时夫子说想买下小白狗,萧清见他声泪俱下的,起了恻隐之心,原想一口答应下来,想想还是要征得银蛇的同意才好,夫子便央求着留下来,说要和银蛇好好商量,
他的丹田运气已经练习了好几日,银蛇还是没有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萧清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学习了,但是银蛇,一直没有出现。
有点……想他。
其实他刚走就有点想他,晚上一个人睡的时候就有点想他,本来以为过个两三天银蛇就回来,结果都过了半个月,他居然,他居然还没有出现。
萧清觉得胸口闷闷的,浑身不对劲,强迫自己打了一会儿坐,又忍不住睁眼望向远处,不知道银蛇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小白狗好像和夫子处得挺好,这几天总围着夫子转,“汪汪”叫两声,夫子就知道它想要什么。
他却不知道银蛇心里在想些什么。
“佘佘……我,我练好了,你怎么……还不来啊。”萧清低下头,自言自语。
“你叫我?”一个声音应道。
萧清心里一喜,连忙转回头去看,还没看清楚就被一把抱住。鼻子闻到熟悉的味道,眼睛看到熟悉的衣服,萧清感到一阵心安,不自觉把头埋得更深,狠狠吸一口气。
“想我了?”头顶传来银蛇的轻笑。
萧清闷在银蛇怀里“嗯”了一声。
银蛇抬起他的下巴,问道:“有多想?”
半个月不见,银蛇还是老样子,眼睛细长细长的,眉毛弯得像新月,薄薄的嘴唇微微勾起来,原本严肃的相貌因为这一抹笑容温和了许多。
萧清怔怔看着,别过头不自然地答道:“很想。”
银蛇顿时咧开嘴,笑得满脸是牙。忽而又敛起笑容,朝窗外望去,恰巧院子里那夫子也正朝他望来。
见银蛇陡然冷了脸色,萧清立刻解释道:“那,那个是夫子,他说他想买下小白,我跟他说,要你同意才可以,他就住下来了。”
“你待在这里。”银蛇说着径自向那夫子走去。
那夫子已经在院子里持守以待,等银蛇走近了,礼数十足地作揖道:“幸会。”
银蛇昂着头冷眼看他:“又是你!”老远就闻着一股水腥味,还似曾相识。
“呵,一切皆是缘分。”夫子笑道,看向早就跑得远远的小白狗,对银蛇道,“那娃娃你留着,不出一个月必有血光之灾。”
“我知道。”银蛇答得干脆利落。
夫子微微笑道:“既然留着是个祸害,不如把他给我,也顺便替你消了这灾劫。”
银蛇斜过去一眼:“我倒没听说过有多管闲事的妖。”
夫子笑道:“那可曾听说过滴水之仇当涌泉相报?”
“我一直以为乌龟命长胸襟也大。”银蛇鄙夷地看他一眼。
胸襟?夫子失笑,忽然想起当年自己曾经因为一只金鱼的嘲笑,让他几年吃不饱饭。不由惭愧地摇摇头。
“你和他能有什么过节?”银蛇问。
夫子左右看了看,搓着手,颇感为难的样子:“此事……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银蛇挑了挑眉,摆明是不信。
夫子有些无奈,道:“那……还请不要外传。”
银蛇不屑地“哼”了一声。
夫子想着这银蛇确实不像条饶舌的蛇,理了理头绪,便一五一十说了。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冯天被关进天牢之后,那只笨金鱼便整日守在他身边,传授他假死之法,他这个夫子孤单单一个人回冯府报信,安慰冯爹冯妈,此后便无所事事。那日心血来潮想去京城看看冯天和小金,飞到半路见此地桃李灿烂,便停下来,变作个田螺倚在田埂边歇息。
头顶白云朵朵,身下水气沁人,远处桃李飘香,何等逍遥自在。
但这时候,迷路的小白狗出现了。
小白狗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田螺一样,当时眼睛发亮,一下子就冲田螺奔过去,老乌龟还来不及变回原形就被小白狗叼在嘴里。
小白狗大约正在长牙,牙齿痒得很,两只前爪按着那田螺,侧头用大牙死命咬着田螺,田螺的壳又硬又光滑,小白狗自然咬不动,却不肯放弃,越发咬得起劲,老乌龟缩在壳里不敢钻出头。小白狗猛地一下用力,那田螺滑出老远,老乌龟立刻使个幻术消失,又装模做样地从远处走来。
原本是想踹踹这小白狗出气的,结果发现这狗儿居然是个娃娃变的。老乌龟想着暴力确实不符合自己的风格,而且两脚了事也未免太便宜了他,便想着要将这娃娃带在自己身边,寻思些法子好好整治一番。
银蛇怜悯地看了小白狗一眼,道:“他是知府老爷的小公子。”
“一样的,谁的公子都一样。”夫子笑得云淡风轻。
银蛇又朝萧清望望,萧清还在屋子里观望这边。
夫子会意地笑道:“他也是同意的。”
“你……打算怎么做?”银蛇问夫子。
夫子笑笑,悠悠然踱到小白狗身边,弯腰抱起它,说道:“那,我现在就救你回家。”
小白狗“汪”了一声,转头看看银蛇,瑟缩地往夫子怀里钻。
夫子爱怜地摸摸它的头,道:“有我在,不用怕那个妖怪。”
小白狗委委屈屈地看着夫子。
“没事了,我带你回家。不过回家后,你要让你爹请我当你的夫子,好不好?”
小白狗又“汪”了一声。
夫子很是满意,回头冲银蛇打了招呼:“那么,后会有期。”说着就抱着小白狗腾空而起。银蛇站抬头目送他们远去,依稀听到那夫子对小白狗说什么“回家后要按我说的做,知不知道……”
“夫子……夫子……”萧清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院子里,指天震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银蛇微微一笑,把萧清搂进怀里。
他这几天忍得异常辛苦,那天他向师父讨药,他师父骂他不长进,连那种事都要来求教,还说他这么对萧清,萧清肯定不喜欢他。
他当时就辩驳了,说萧清处处为他着想,怎么能是不喜欢他。
他师父说那不是喜欢,换了谁萧清都会这样。他师父说萧清连要求都不敢跟他提。
然后他们就打赌。赌他在萧清心里占了多大分量。
赌注:他赢了,他师父答应他一件事,他输了,他答应黑蛇一件事。
院子里只剩下他和萧清,早上劈好的柴本分地蹲在墙角,水缸里的水也已经加满,檐下晃悠着年前的熏肉,偶尔有柳絮飘进来,落在萧清头上,被他轻轻抹去。
“啊,要是再让你向师父提个要求,你会提什么呢?”银蛇兴致高昂地絮叨着,“金子银子,屋子孩子,或者别的什么,你想要什么呢?说出来。”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你想要,我怎么会不给?
墙内秋千,墙外佳人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