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之晓 第一部——白蛋
白蛋  发于:2010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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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寂寞。
他死了以后,会有几个人记得他呢?能证明他短暂的一生的只有他们的记忆,然而,记忆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最后,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轻轻叹息一声,凝视窗外。
天已经微晓了,他一向喜欢清晓甚过黄昏,每一天的早晨都像充满了希望,但是,他还能够像这样迎接几次黎明?他转头凝视沉睡中的李云楼,而这个人,这个总是让他牵挂在心的人,他日当他娶妻生子,他会不会仍在他心中占有一席地位?
他缓缓站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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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可以坐起来了。」
习清岸从诊疗台上起身穿衣服。
「情况没有恶化就算是好转,不过,手术的时间不能再拖了,这一次由我来执刀。」
习清岸苦笑,「我要如何对孟州说?他以为上一次手术成功。」
「清岸,你听清楚,如果你不动手术,你的心脏支撑不过半年,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年轻就死去。」
「手术的成功率很低吧?」他低低的说。
「我不想欺骗你,如果由我执刀,成功率有百分之四十。」
「百分之四十¨¨。」他抬起头来。
「我认为你不应该再隐瞒下去,孟州已经不是孩子了,他要学习坚强,你也需要家人的扶持,不该再一个人独自承担痛苦。」
「黄伯伯¨¨。」
「如果你不反对,我就将手术定在两个月后,你该知道应该如何在这些日子里调好自己身体。」
习清岸默默无言。
他回到家,在书房静静坐着,吴妈泡了茶上来,也不敢惊动他,将沏好的香片放在桌上,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黯了下来,他也没有开灯,坐在安乐椅上,望着窗外。
他对死亡,从来没有惧怕过,他只是放心不下。
孟州还像个小孩,除了自己,他没有其它的亲人,他可以承受没有他的日子吗?
不,孟州已经长大了。他纠正自己,已经会爱上女人了,那个女子有一天会成为他最重要的人,那个时候,有没有他就不重要了。
那么,他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总有一天,没有人会需要他,他的存在将会成为所有人淡化的记忆,但是这不就是他所求的吗?要爱他的人永远为他的死痛苦太残忍了,要忘了他才好,所以他自小就不特别亲近任何人,不对特定的人温柔,他从不交女朋友。
这些,是他明明清楚的,但是,今天为什么特别寂寞?
他轻轻叹息一声。
这时,门外隐约传来的争执吸引了他的注意。
「让我见见他!」
「不行,大少爷在书房的时候不许人打扰的。」
「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等一等,先生,大少爷不见你¨¨。」
门「碰」的被打开了。李云楼高大的身躯占据了整个门口。
他抬起头,望向他。
「大少爷,李先生硬要闯进来,我没有办法挡住他¨¨。」吴妈焦急的跟进来。
「没关系,吴妈,请你出去一下。」他的声音很温和。
李云楼原本充满了怒气,但这时怒气却完全消散了。「为什么不开灯?」
「黑暗显得安静。」他说了一句奇异的话。
李云楼却完全明白话中的意思。
他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两人在黑暗中寂静了很久,习清岸开口,「你有事情找我?」
「为什么不肯见我?」
「我有吗?」
「我到医院接不到你,你总是先走一步,电话你也不接,我来这里吴妈总说你不在。」李云楼叙述。「今天如果我不是硬闯进来,也不可能见到你。」
他淡淡一笑。「何必要见我?」
「我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情吗?」
「不,你很好。」
「那么为什么避着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习清岸没有接话,他阖上膝上的书本,站起来在柜子上拿了一瓶白兰地,倾入茶碗中。
李云楼看着他慢慢啜饮,皱起眉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香片里加白兰地。」
习清岸笑了起来。然后他收敛起笑容。
「我想出去走一走,愿意陪我吗?」
李云楼没有回答,站了起来,将衣架子上的大衣替他披上,两人出了门。
两人走了一阵子,默默无言,习清岸回过头看了一下,「有辆车跟着我们。」
李云楼却没有回头,「是我的车,你冷不冷?要不要坐进去?」
习清岸摇头,「原说要散步的。」
「想去哪里?」
「我没有想,想往人多、热闹的方向去。」
李云楼想了想,拉了他的手,「上车来,我带你去。」
他打发了司机回去,自己驾驶车子,习清岸坐在他身边,微微一笑,「这车原是要司机驾驶的,你自己开,倒像是我的司机。」
李云楼微笑,「那么我愿意当你一辈子的司机。」
「一辈子¨¨?」他轻轻的重复他的话,神情若有所思。
他开了半个小时,才找了位子停下来,习清岸看了分明,发现竟已到了公馆。
他笑起来,「你带我来夜市?」
「你不是说要人多的地方?」
「我没有来过,所以没有想到你竟会带我来这里。」
「没有来过?那你也不曾逛过街了?」
习清岸点头,「小时候家父从不允许人带我到人多的地方,怕我受了伤,长大以后越发没有时间到闲杂的地方。」
李云楼点头,「我想起来,你连买衣裳都是到服饰店,一次订一打。」
习清岸笑了起来,「是,我不及舍弟,我的生活是很无味的,
白日去医院诊病人,晚上回家念书,日子一成不变。」
「其实我也差不多,每日工作、工作、工作。」
「所以连女朋友也没有。」
他凝目望向他,「你怎知我没有女朋友?」
「不然怎么有时间来找我?舍弟交了女朋友后,成日不见人。」
「令弟外表虽然玩世不恭,但是事实上城府甚深。」
「他只是个孩子。」
「为什么不让令弟分担一些家族事业,你一个人苦撑太辛苦了。」
「我不希望再束缚他,他曾受了很多苦。」他站住,盯着招牌上写着著名的「三个十元,只有今天」的麻薯摊子看。
李云楼掏出零钱买给他,「因为他是你父亲的小老婆生的?」
他吃惊,麻薯差点卡在喉咙,「你怎么会这么说?」
李云楼连忙拍他的背。「我听说你们兄弟不是同一个母亲。」
「不,不是这样子,他是正妻生的,家母才是小老婆。」他怕他尴尬,继续说下去,「因为我是庶出的,自小又体弱多病,家父等于将希望全放在舍弟身上,从小就培育他执掌家族企业,他对我十分慈和,对舍弟却严厉过头,不论功课、品行和机变上,他都要求完美,不容许有一丝错处。舍弟自小对机电的东西甚有兴趣,家中有东西坏了,佣人都找他修,后来却被严厉禁止,家父认为他玩物丧志,他不能有私人的兴趣,也没有时间交朋友。」
李云楼问他,「令尊对他要求那么高,对你难道一点要求都没有?」
「有啊。」习清岸苦笑,「他希望我能够「长命百岁」。就是这样。」
「真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他点头。「由于我们的母亲都早死,我们等于是相依为命长大的,父亲死后,孟州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那么,你们家族的饭店为什么不是由他管理?他不是为了这个被养大的吗?」
「他十分憎恨家父,家父身后,连饭店也憎恨,力主卖掉饭店,可是我不赞成,饭店是父亲的心血结晶,如果饭店易主,家父岂不是很可怜吗?」
「所以你才接管饭店?如果不想卖了饭店,可以交给习伯觞啊。」
他低下头,惊奇的看地上的手表摊,竟然有一只和他手上一模一样的手表,他问了价钱,一千八。「我手上这支是家父送的,据说价值二十七万。」他觉得不可思议,「完全一模一样啊。」
「不一样。」李云楼指给他看,只见表面上的英文第一个字母G 被换成C,毫厘之差。习清岸莞尔一笑,真是鬼斧神工。
他继续说:「大伯的确是很想掌管饭店,但是饭店一旦全权交给他,就再也拿不回来了。」他说,「可是,只有我最清楚,孟州其实和父亲一样,是最爱那两间饭店的,他现在需要时间,等他调适过来,他会发现习氏饭店是他最重要的东西,那是深爱他的父亲
所交给他唯一的遗物。」「所以你现在身兼两职,既当医生,又要管理饭店?」
习清岸耸耸肩,「饭店总有一天会移交给孟州,我不是那块料子,我只适合当医生。」
他们一路走着,习清岸注意到前方一名残障中年人,他的双腿齐断,手中拿着一盒口香糖。「这里¨¨有很多这样的人吗?」他很难过。
李云楼没什么表情,掏出一百块给他,「你想买就买。」
他接了过来,便递给中年男人,「我想买¨¨。」
那人接过钱,不等他说完,就塞了五包口香糖给他,他楞了一下,李云楼已经带着他向前走。
「怎么回事?一百块买五包?上面明明写「一包七元」,不是吗?」
李云楼淡淡的说:「你是真的想吃口香糖?」
「不是,但是我¨¨。」
「你是同情他,是不是?所以一包二十元,多馀的钱是贩卖给你旺盛的同情心。」李云楼的表情带着淡淡的嘲讽。
「云楼,为什么说的这么冷酷呢?」
「家姊以前亦是卖口香糖维生,不过她自尊比较强,一包卖十元。」
「你有姊姊?」
「是她卖口香糖养大我,她嫁了个酗酒好赌的男人,日日打她,将她打得残废,亦不给她家用,她只好在带着我街上展览残缺,引的路人同情心大发,纷纷慷慨解囊。有的人直接将钱丢靠篮子里,口香糖也不要了,她是这么养大我。」
习清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虚假的同情虽然伤人自尊,不过我是靠这种人的心情长大的,所以呢,也不能说这种类似「施舍」的购买行为不好。不过,我实在很难和家姊一样充满感激。」他嘲讽的笑起来。「你看过那种带着优越感的笑容吗?」
习清岸沉默了半晌。「我很抱歉。」
「道歉?」李云楼挑起眉毛,似笑非笑,「你和我道什么歉?」他不经意的摸摸习清岸的脸,「冷不冷?」
「不。」
他点点头,但仍然将自己的围巾披在他肩上。
「我自小看尽冷暖,嘲笑、轻视、同情、嫌恶。我们实在太穷,不值得人们虚假对待,我看尽人性真实一面。」李云楼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我很小就发过誓,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有钱人,我绝对不要再看见那种笑容,虚假的也好,我要人们尊敬我、惧怕我。」
「你已经做到了。」他温和的说。
李云楼却低头看他,「是吗?那么你尊敬我、惧怕我吗?」
「你要我惧怕吗?」他淡淡微笑,「我喜欢你。」
李云楼怔了一下,冷峻的脸缓和下来,「是吗?」
「尊敬你,惧怕你的人已经太多了,高处不胜寒,你生活在虚假的世界不累吗?」
李云楼摇头,「现在我有你。」他问他:「要吃糖炒栗子?」
习清岸指着前方的双淇淋招牌,「我宁愿吃那个。」
「吃那个?」他皱起眉,但还是买给他。
他欢喜的接过来,左右张望,李云楼觉得他的动作几近鬼祟,不禁好笑,「在看什么?」
「看看守中有没有在附近。」
一谈起唐守中,李云楼的脸色就阴沉三分,「他怎么可能跟来?你一直想着他?」
「不是,只是我做坏事的时候他总是会发现。」
「吃冰淇淋是坏事?」
习清岸努力的解决眼前的食物,「不管它,反正尽快吃掉,毁尸灭迹。」
李云楼忍住笑,觉得他努力的样子真的好可爱,见他伸出舌头舔着冰淇淋,那嫣红的薄唇,灵巧的舌头,让他忍不住心中一荡,他不自然的别过头。
这时,他发现一辆摊贩的推车往这个方向急速撞来,连忙将他拉开,「小心。」
他向前绊了一下,车子差一公分从他腰后堪堪闪过。
「没事吧!」
他摇头,「怎么回事?」觉得所有的摊贩似乎朝同一个方向开始涌动,行人纷纷闪避。
李云楼不太高兴,后悔带他来这里,这么大的推车,如果真的撞到他该怎么办?「警察来了。」他回答。
哗,这么刺激,习清岸觉得有些兴奋和紧张,「抓摊贩的吗?我们要不要一起逃?」
李云楼忍不住笑了,「你又不是摊贩,逃什么?」他觉得大腿冰凉,低下头去,腿上一大块巧克力色的污迹。习清岸的巧克力全合在他腿上了。
「糟了。」他顿足。
李云楼安慰他,「这里就是衣服多,我去店里随便买件裤子换掉好了。」他顺手一指旁边的店面。
习清岸点头,「那么你进去换,我在这里等你。」
李云楼也不多说,进了店面顺手选了一件西装裤,进试衣间换了出来。
他付完帐,出来看不见习清岸,他知道他不会走远,极目四望,发现他已经走出骑楼,站在人行道上。
人行道上挤满了等公车的人,每一班公车来到,就有一波人潮涌过去,习清岸就站在中间,人潮涌来散去,他修长的个子站在其中,显得特别显眼。
「清岸。」他叫。但对方没有听见,他试着走近,然后停了下来。
习清岸的瞳孔中映着人潮,眼神空茫而悲伤,有着与他初遇时的倦意。他静静的站立着,来往的人那么多,市集这么热闹,他却显得特别寂寞凄清。然后他低下头,轻轻的咳嗽。
「清岸。」他温柔的按住他的肩。
他回头,然后笑了,「换好了?」朝他一比,「很配上衣的颜色。」
风朝他吹来,他才吃过冰,有些瑟缩,李云楼便解下外套裹住他。
「晚了,回去吧。」
他柔顺的点头。
他开车回到习府,习清岸打开车门,然后犹豫了一下。
「什么事?」他温和的问。
「不要再来了。」
李云楼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就是因为当你是朋友,才希望你不要再来。」
「我能够知道原因吗?」
习清岸沉默着,然后下了车。「谢谢你,我今天玩得很开心。」
「清岸!」
他僵硬着身躯,走进大门,再也没有回头。

第五章 争端

「真的不要我送?」习孟州不安的问,他今天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好象会发生什么事。
「不用了,我妈看见你,又要问东问西。」
她走下车,习孟州怔怔看着她走进小巷子。
当她进了家门,习孟州才开走车子。
安妮回到家,便看到母亲局促的脸。「安妮,有一位先生来找你。」
「是谁?」她十分好奇,看见客厅坐着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
那男人站起来,锐利的打量她,不错的女孩,长相清秀,可惜出身不好。
「我是孟州的大伯,习伯觞。」
「孟州的¨¨。」她怔了怔,「大伯请坐,孟州已经走了呢,您恐怕碰不到他。」
「我不是找他,是来找你的。」
「我¨¨?」
「我不想浪费时间,就让我们开宗明义的说,我不赞成你和孟州的婚事。」
「习伯伯¨¨。」
「现在,习家两兄弟唯一的长辈就是我,孟州一时迷糊,想要娶你,但是你应该知道,他的个性风流,一向都不会认真的,你们也门户不相对。」
「习伯伯。」安妮挺直背脊,「孟州已经过了二十岁,已经有自主权,何况,现在是什么时代,已经没有那种需要门当户对才能结婚的观念了。」
「我并不是觉得你家穷,只是,如果你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即使家里穷,我也会真心祝福,但是你是舞女的女儿¨¨。」他慢慢的停下语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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