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
我走到楼上後才知道这里是会客的地方,因为里面隐隐传来苏大哥的声音。
“王爷,实在是不好意思,因为坊里有些绣品要赶著呈送进宫,所以王爷订下的织绣还要再等上几天,耽搁了王爷的使用,还请王爷海涵。”
刚才王伯说是什麽诚王来拜见的,看来苏大哥此刻是在和他说话。
我好奇心起,看到门旁的一扇窗是半开著的,便蹑手蹑脚来到窗边,偷偷探头看去,只见屋里正中端坐著一位年约四十虎背熊腰的男子,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眉宇间隐隐有股桀骜不驯的气势,锦衣玉带,气度不凡,看来他就是诚王了。
我怕被发现,只偷偷看了一眼,就缩回了头不敢再看,不过他们的对话声还是间断著传到我的耳里。
只听一个很威严的声音冷冷道:“果然是店大欺客,还真是没说错,我这批布一个月前便送过来了,没想到过了这麽久,你们绣庄才刚刚开始织绣,苏公子,你不要告诉我就这麽点活也要三四个月吧?”
“王爷,实在抱歉,不过当时尊府的管家来订货时,我们就已经说过最快也要两个月之上,现在我们已经在赶工了……”
“苏公子,你的意思是在说我强人所难了?”
“不敢。”
“是吗?我看是慕容静从来没把我这个王爷放在眼里吧,他现在在皇上身边是红得很,不过也不要因此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诚王在说二公子的坏话呢,他堂堂一个王爷说起话怎麽这麽不讲道理?订货也要有个先来後到吧,这跟皇上王爷有什麽关系。
柳大哥接口道:“王爷,我们摘星楼对任何客人都是一视同仁,更不敢对王爷有半点不敬之心,这批织绣我们必当尽力赶工出来,不耽搁王爷使用。”
“那样就最好了!”
我正听得起劲,忽然肩头被人轻拍了一下,我回过头来,见是王伯,他冲我摆摆手,然後拉起我悄悄下了楼。
“飞少爷,你怎麽跑到上面去了?那位诚王脾气最是暴烈,他要是发现你在外面偷听,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他现在已经在大发雷霆了,嫌绣品赶不出来,王伯,诚王到底是什麽人啊,为什麽苏大哥他们都要对他恭恭敬敬的?”
“诚王是皇上的亲哥哥,他为人一向都是这样的,飞少爷,你不是想去店铺看看吗?我这就带你去吧。”
本来是很想去的,但看到大家都这麽忙,我哪里还好意思再添乱,便对王伯说道:“我不去了,我看我还是回摘星楼好了,王伯,你回头跟苏大哥他们说一声。”
“那我派个人送飞少爷回去。”
“不用,就一条街的路,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我向王伯告辞出来,往摘星楼走去,谁知刚拐过一条街,便见一人迎面走了过来,那张久违的冷峻面容让我的心突然一滞……
三公子!!
在摘星楼的这段日子里每天过的逍遥自在的,我很少想到三公子,更没想到会在大街上遇见他,而显然他此时也看到了我,那美目倏然一亮,跟著嘴角泛出一丝微笑。
我很少看到三公子笑,其实他笑起来真得很好看,只是这张容颜看上去比前段日子清瘦了一些,眉宇间也有些憔悴。
“小飞!”
随著一声呼唤,就见三公子快步向我走了过来,我想都不想转身撒腿就跑,要是被他抓住,不知会不会又打我一顿,我这小身骨可架不住那样的拍打。
“小飞,小飞……”
那唤声越急,我就跑得越快,幸好我身子小,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很快就把三公子甩了开来。
我拐进一道僻静的小巷,回头见三公子没有追来,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三公子的神情好像很憔悴,不知是不是生意做得不顺的缘故,虽然我差点被他打死,但看到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还是有些心疼。
还记得除夕那晚那牵著我的手回家的粗厚手掌,还记得在我昏迷时把我紧抱在怀的坚实胸膛,我以为那是疼惜和爱,却原来那都是施舍。
鼻子有些发酸,我用力眨眨眼睛,忍住了将要流下的泪水。
和三公子的偶遇让我心情突然变得不好起来,我转身默默离开小巷,谁知刚走了几步,就觉眼前猛地一黑,一个麻袋将我当头罩下,不知道出了何事,我立刻挣扎著大声尖叫起来。
“救命,救……”
後脑被重重一击,剧痛传过来,让我不由自主陷入了昏迷。
脸上好热,似乎有人在我面部不断的揉捏拍打,那种火辣辣的痛让我很想挣扎躲开,可惜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是隐隐听到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轻笑。
“这样的一张脸保管没人再能认出了吧?到时候还会有谁再想著你,再在乎你?你敢跟我争,我就要你粉身碎骨,万箭穿心,死後连魂魄都难以归乡!”
那声音柔柔传来,温婉动听中却透著沁人心脾的寒意,是谁这麽恨我,恨得到不仅要我死,甚至死後还要魂飞魄散?我怎麽这麽倒霉……
这声音好熟,我听过的,可怎麽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了,是谁?是谁?
脸不像方才那麽热了,感觉到有只手温柔地抬起我的头部,将带有些许甜味的水缓缓灌进了我的嘴里,让我又昏昏沈沈睡了过去。
这是哪里?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来。
四周一片昏暗,让我一时看不清身边的景物,只觉得手触到的地方是些杂草,还有一阵阵的阴湿之气传到鼻子里。
我茫然地看了半天,这才看清自己现在是身处在一个很大的牢室里,周围还有好多人分散著半坐半躺在各处,每个人都用木然的眼神冷冷看著我,像在看一只怪物,我的眼神滑过他们,落在他们的身後那铁栏围成的大门上。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我怎麽会被困在这囚室一样的地方?……
惊慌让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我记得自己为躲三公子而跑进了一条小巷,接著就被人用麻布袋罩住,然後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一直不停地笑,不停地笑……
可是,我又怎麽到了这里?
二公子如果发现我不在,一定担心的不得了,我要回去,我不要在这里!
我猛地爬起来,挣扎著扑到铁栅栏前用力摇晃著它,并大声叫道:“我不是囚犯,你们抓错人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好像有什麽不对,我在愣了好久才注意到,除了铁栏的摇晃声和一些古怪的呃呃声之外,我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叫喊……
我惊恐地掐住脖子,用尽气力想叫出声来,可是根本没用,我的喉咙间此刻烧裂般的灼痛,别说发出声音,就是每声呼吸都让我剧痛难当。
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我顾不得喉咙的疼痛,又开始继续大声喊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然而不断传出的嘶哑呃呃声让我终於明白了一件事。
我哑了,再也不可能说出话来……
猎物
“别费力气了,你的嗓子给人弄哑了,再怎麽使力也不可能发出声音。”
冷冷的话语让我猛地回过头,说话的是个身穿大红囚衣的男人,他的手脚都扣著重铁镣,正背靠在墙边,单腿支起,冷冷地瞧著我。
他的左脸上有条很深的刀疤,伤疤紧贴著左眼上方从额头一直延伸到鬓角,使他本来就很粗旷的脸显得狰狞可怖,乱发胡乱散在肩上,一双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发出野兽般幽幽的光芒。
不会!不可能!我不可能会哑的,我要见二公子,我要见他!!
我慌乱失措的四下张望,这才发现牢房里好多人都被铐著手镣脚镣,有些人身上还穿著和那人一样的大红囚衣。
我急忙扑到刀疤男人身边,紧紧拽住他的衣袖,拼命打著手势,希望他能告诉我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会在这里?我的嗓子因为激动而不断发出急促的呃呃声,让本来就火烧般的喉咙更加剧痛难熬。
男人不耐烦地甩开我,冷笑道:“你是不是想知道这是哪里?”
他在看到我连连点头後哧的笑了一声。“这里是诚王关押猎物的囚室,我们都是他的囚犯,看你的样子应该是谁被拐来的吧?”
诚王?对了,就是在玲珑绣庄里大发脾气的那个王爷,他拐我来做什麽?
心慌加上焦虑让我的头更加的痛,我拼命扭掐著自己的嗓子,极力想发出声音,可是除了嗓子越来越痛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变化,我不断重复做著相同的动作,直至到绝望。
我真得变成了哑巴,永远都不能再说话……
腿一软,我摔倒在地,却见刀疤男人把头仰起,看向牢房墙壁上方一个很小的天窗,好久才说道:“你知道外面是什麽地方吗?”
我瘫软在干草上,根本无力去做回答,除了想变回正常之外,其它任何事情我都没有兴趣知道。
刀疤男人自问自答道:“外面是诚王狩猎的牧场,诚王经常会和他的朋友属下来这里狩猎,当他们厌烦了狩猎野兽,他们就用人来代替野兽来围剿,猎人比猎兽要有趣多了,看著被狩猎的人在林子里亡命的奔跑,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绝望,不干和临死前的挣扎,求饶,这些人所表现出来的感情要比野兽多得多,所以还有什麽比狩猎人能更让人兴奋的?”
平缓的声音将事情平缓的道来,却让我吃惊的抬起头看向这个处之坦然的人。
只因为诚王厌倦了猎兽,便要把人当猎物来围捕?难道对他们那些贵族来说,人的生命比野兽还不如吗?
刀疤男无视我的惊讶,他靠在墙上,嘴里叼著一根麦!,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道:“也不是非死不可,你只要有本事跑出牧场的围栏之外,就算是逃出生天了。”
“我不要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一声凄厉的叫声突然从身旁响起,我闻声回头,只见一个麻杆一样瘦的男子发疯般跳起来,扑到铁门前大声叫喊,他的头还不断向栏门上撞著,鲜血顺著他的额前慢慢流下,而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疼似的,仍嘶声力竭地叫喊不止。
“你看,这个人也跟你一样,不知得罪了谁,就莫名奇妙的被带了进来,你还真是倒霉,长得丑也就罢了,居然还被人毒哑了又关进来当猎物……”
丑?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的上好看,但绝对是不丑的……
一阵莫名的冷意从心底传上来,我颤抖的双手慢慢摸向脸颊,随著触摸,我的手就抖得越来越厉害。
怎麽会这样?不会的,这不会是真的!
这张胖如圆盘,肿大如斗的脸怎麽可能是我的,甚至每触摸一下,皮肤就会随之软软地陷下去,整张脸都木木的没任何感觉,而且眼皮,鼻子,嘴唇都肿胀成一团,怪不得刚才我总觉得看不清东西,原来是这样……
这副模样不要说其他人不会再认得我,恐怕就是我自己也不会再认识自己的脸,究竟是谁这麽狠毒,把我弄得又哑又丑之後,还扔到这里来做猎物?
脑海里立刻浮出那张邪佞的脸孔。
慕容远!
一定是他,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做得出如此阴险毒辣的事,我不明白他为什麽会这麽恨我,恨的到连我的魂魄都不放过?
我无力地趴在干草上,脑里一片混乱,耳听著那个麻杆青年的恸哭,那撕裂的哭喊不断地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传了进来,几乎与此同时,牢房所有的人都兴奋地扑到了门口,见我趴在草堆上动都没动,刀疤男人上前踢了我一脚。
“开饭了,吃饱了才有力气跑,你不吃,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我都已经这样了,跑出去又能怎麽样?没有人会再认识我,也没人会再记得我。
这个念头在脑里一闪而过,紧接著二公子那温雅的脸庞便在眼前浮现了出来。
我如果死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那张笑颜了,不要,我要见二公子,哪怕他不再认识我……
我猛地跳起来,连滚带爬的扑到门口,伸手抢过一份食物,也不管是什麽东西,就拼命往嘴里塞。
刀疤男人说得没错,有力气跑才有可能活下来,我还没死呢,为什麽要这麽快认命?不管怎样,活著才有希望,我要见到二公子,说什麽都要见到他!
也许是肚子饿了的缘故,那顿饭吃得好香,尽管喉咙疼得厉害,不过我还是坚持吃了两个大馒头,还把所有的菜都吃的一点儿不剩,看到我这狼吞虎咽的架势,那个刀疤男人倒有些惊奇。
“看不出你这小小的身板,倒挺能吃的嘛。”
吃完饭,我在刀疤男人旁边坐下来,手伸进怀里,竟发现那张贴身藏著的平安符居然还在,这本来是为二公子求的平安符,没想到我会先用上,有了它在身边,我就又多了几分信心,此刻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要怎麽样才能逃出去。
每看到窗口外的天空一黑一亮,我就知道是过了一天,算算在这阴暗的监牢里一呆就是三天,牢房里除了潮湿和酸臭外,倒没有其它难以忍受的地方,一日三餐的夥食更是丰盛的不得了,我听段一指说,那是特意给我们烹制的菜肴,吃的好,身子才能强壮,才有力气奔跑,对於狩猎的人来讲,猎杀拼命顽强奔跑的猎物总比一射即倒的猎物要有成就感得多。
段一指就是那个刀疤男人,他在告诉我名字的时候,还把左手伸给我看,那只手没有小麽指,这就是他名字的来源。他说他以前是江洋大盗,一生不知杀了多少人,所以这次不管是生是死,他都不亏,可是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让我感到他其实还有话没说出来。
在牢里呆著无聊,我便比划著手势向段一指打听牢犯的事,原来关在这里的人大多是跟他一样的死囚犯,都是诚王派人将他们从府衙大牢移到了这里作为猎物来喂养的,对他们来说,在这里毕竟还有一线生机,而且吃住都比府衙要好得多,所以大家自然也能处之坦然。
唯一是被拐进来的就只有我和那个麻杆青年两人,那个削瘦的青年似乎一直都不能接受事实,几乎每天都会来上几段天崩地裂的哭喊,我开始还蛮同情他的,但很快就麻木了,甚至说有些厌烦,因为这个人的哭闹和孟姜女哭长城有得一拚。
牧场
在牢房呆了几天,我的嗓子已经不疼了,尽管仍旧无法说话,脸变成了什麽样子我无从得知,因为我根本不敢去触摸它,可能我已经习惯了脸大如斗的感觉,所以最初因肿胀而带来的不适已渐渐消失。
这天中午,我们刚吃完午饭,就听外面走廊传来一阵说笑声,跟著眼前骤然一亮,有两个灯笼照了过来,随之几个身著华服的人走到了牢房的铁栏前。
“萧先生,你看这次的猎物怎麽样?每次你都是匆匆来匆匆去的,这一回可一定要好好狩猎一番啊。”
这是诚王的声音。
我躲在段一指的身旁偷偷向外望去,发现除了诚王外,慕容大公子竟然也在,而被称为萧先生的那人居然是萧紫衣,他不是温文尔雅的说书先生吗?怎麽也会对这种血腥的事感兴趣?不过大公子和诚王混在一起倒不稀奇,他是武官,对牧场狩猎自然是喜欢的。
看到萧紫衣锐利的眼光在我身上一闪,我心里一跳,忙躲到了段一指的身後,跟上次相遇时的感觉一样,觉得他的眼神真的好熟,我讨厌见到这种眼神,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麽。
萧紫衣却轻笑了起来,向诚王问道:“王爷,怎麽在一群老虎旁边还有只小兔子?”
“哈哈,当然是各种强弱猎物都有,狩猎才会有趣的嘛。”
“说的也是,王爷想得真是周到。”
看到大公子也在其中,我突然有种想求他救我的冲动,但直觉却让我紧闭上了嘴。
以我现在这张冬瓜脸,不要说大公子不会认识我,就算他认得出我是谁,也未必会出手相救,多半是落井下石也说不定。
只听诚王道:“这麽有趣的事情怎麽能少得了毅王?慕容都司,派人禀报他,说我这次的猎物都已经养得白白胖胖,就等著用了,让他把弓箭磨好准备著。”
大公子迟疑道:“这段日子皇上那边盯得紧,狩猎之事还是不要太张扬得好,如果以人为猎的事传到他耳朵里,那就不好解释了。”
“怕什麽?这些本来就是死囚,只不过是换个死法而已,有什麽问题?皇上又怎样?我还是他皇兄呢,要是真惹得我不高兴……”
“王爷谨言。”
大公子不亢不卑的一句话让诚王闭上了嘴,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随著他们的离开,牢里顿时又阴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