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站在轻轨的站台上,他很认真地问我,老师,我们谈恋爱吧。我很惊讶,没有立即回答,他明明心里很难受,脸上仍是开玩笑地说,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跳下去。我明知道他不是认真的,心里仍然感到害怕,我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回了自己家里。
我们在一起了三个月,他说和同学的文化差异太大,住在一起没意思。我们开始同居,每天都生活在一起,一直到他爸妈回国之后,和老头一起找上门了。他被爸妈打得鼻青脸肿,关在宾馆哪里都不准去,我悄悄地混进去,和他一起逃出去了。
我们两个人开车去了外地,住在旅社哪里都不去,整天黏在一起除了做 爱还是做 爱。回来的路上,我们在高速公路发生车祸,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醒来之后,只有老头坐在病床旁边,他的头发白了一大片,冷冷地告诉我说,许铮已经死了。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许铮怎么可能死了,我爱的人怎么会死。我不是没有怀疑,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找他。可是,我才刚刚出院,老头又大病了一场,手足情深、血脉相连,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为了我在操心。
我回到两个人的家,冰冷冷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许铮的东西都被我扔光了,唯一留下的只有夹在书里的一张照片。我至今记得当时的感受,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哭得没有了力气。昏昏沉沉地睡一会儿,醒来之后,我逼着自己振作起来。
回到上海以后的一个月里,我时常听见许铮叫我的声音,夜里看见他站在我的床边对我笑,当时以为是他的魂魄回来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只是一场笑话。
许铮的死在我心里压了我五年了,就算我嘴上不肯承认,它对我的影响都是不可磨灭的。我花了很多时间慢慢地接受这个事实,我以为我不会再遇到可以让我这么认真的人,一直到我和安以诚复合之后,我才觉得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可是,我一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许铮根本没有死。是的,没有死,却比死更可怕。看不见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敢想象,不敢尝试,甚至不敢闭起眼睛。
他一定很无助,一定很害怕,他可能闷在房里什么也做不了,他可能连独自下楼都做不到。可是,这个时候的我又在哪里?我已经回到了上海,有了一份新的工作,买了新的公寓和车子,三不五时地和方明轩他们喝酒吃饭,夜深人静地时候想想当年的事情。我的那些痛苦和许铮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人死了是可以一了百了,可是,艰难地活着才更痛苦。
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因为许铮的事情不再否认自己的自私,却光明正大地仍由这种自私继续放肆,难道不就是方明轩说的“拿毛病当个性”?我是多么地愚蠢,自恋地以为自己看懂了一切,根本没有想过怎么才能对别人好一点。以前对许铮是这样,现在对安以诚也是这样,他们都没有说错,我确实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应该撕心裂肺地痛苦一场吗?不,我的眼睛又干又涩,根本挤不出一滴眼泪。没有人对不起我,就算是老天爷也对我够好了。许铮早就看不见了,我却一直好好地活着。
自私的人是我,无耻的人是我,愚蠢的人是我,自以为是的人还是我。我无力掌控自己的人生,欲望也变成了罪孽。
第四十八章
那天,我忘了和安以诚的约定,既没有去找他,也没有打电话给他。整整一个晚上都泡在酒吧,桌上的酒瓶空了一打,晕晕乎乎地醉得差不多了。
我无法形容许铮的消息对我有多大的影响,它比起当年的死讯更让我难以接受。我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地说一句“只要人活着就好”,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眼睛看不见的伤害有多深,我根本不敢去想象。
当我的意识不再那么清醒之后,我开始疯了似地乱打电话,打给老头,也打给方明轩他们。我不停地追问许铮的下落,甚至不在乎他们怎么教训我,可是,我没能换来任何结果,老头干脆就将电话转去语音信箱,方明轩他们又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酒吧里的人渐渐少了,我忍不住又给方明轩打了一个电话,他问我现在在哪里,我不愿意告诉他,乱七八糟地胡说一通。他原本还劝我冷静,最后,他气得不愿意再管我,只告诉我一句,安以诚到处在找我,让我给他回一个电话。
我刚觉得奇怪,安以诚既然要找我,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突然又发现,自己的手机不是关机,就是连续不停地通话状态。我还是没有打电话给安以诚,再次关机之后,继续喝酒发呆。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借酒消愁,而是单纯地为了喝酒而喝酒。
我没有想到安以诚竟然可以找到我,当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时,酒吧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表情很着急,人还没有坐下来,已经朝着我吼道,
“你搞什么鬼啊,跑到哪里去了,手机呢,不会是丢了吧。”
话刚说完,他恰好瞟到桌上的手机,看到是关机状态,立马就更生气了。
“你没事关什么手机啊,怎么有这么多酒瓶,你刚刚和谁在一起啊?”
我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是这样愣愣地看着安以诚,他喋喋不休地问了一大串问题,我却没有力气答话。
“你喝醉了?真的醉了?不会都是你一个人喝的吧?”
安以诚总算反应过来了,他飞快地坐到了我的旁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一会儿摸摸我的脸颊,一会儿捏捏我的手臂,完全不忌讳旁人的目光。
“老师说句话呀,你不会酒精中毒吧,别吓我啊。”
刚刚还是一副很生气的样子,现在又慌张地变了脸色,甚至还傻乎乎地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的滋味却很复杂。
“安以诚,我没有醉。”
我让安以诚不要担心,他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了。我刚想对他笑一笑,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一脸认真地说道,
“老师,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说完,安以诚立即叫来了服务生买单,出门的时候还非要搀扶着我。我想要甩开他的手,他怎么都不答应,表情严肃地抓紧了我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喝成这样是没法开车了,但我的外套还在车上,怎么说也得过去一次。我们刚走进小路,正巧看到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蹲在我的车子旁边,安以诚立即反应过来,大吼道,
“有小偷。”
说完,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准备报警,那个家伙顿时慌了,手里拿着一把小水果,飞快地朝着安以诚冲过来。
“把手机放下。”
安以诚愣了一下,根本没能反应过来,那人情急之下竟然拿刀刺向安以诚的小腹,安以诚一时无措,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水果刀。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僵持不下,看着安以诚的掌心渐渐被血染红,那把刀就好像是刺进了我的心里,割破了最柔软的地方。安以诚明明已经抓住他了,我却像疯了一样,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把他整个人按在地上死命地乱踹。
“够了,老师,别打了。”
我根本听不到那个人的哀求,一直到安以诚跑过来阻止,我才慢慢地清醒过来。可能是我把他打得太狠了,安以诚没敢报警,吓唬了几句就放他逃跑了。小巷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的掌心都是血,鲜红的颜色让我感到无比的刺眼。
这一刻,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许铮,他满身鲜血地站在我的面前,嘴里念着我的名字。他的眼眶黑漆漆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许铮已经不在了,在我面前的只有安以诚,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茫然地愣在原地。视线紧紧地盯着他的掌心,我感到惊慌、害怕,甚至是恐惧。我想走上去抱住安以诚,脚跟就好像黏在了地上,根本没办法跨出一步。
“安以诚,你走过来一点。”
我的声音很沙哑,就连安以诚也吓了一跳,他诧异地看着我,走到了我的面前。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血渍。
安以诚无所谓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道,
“没事的,就割破了皮而已,很快就会自己止血的。”
安以诚想要抽回手,却被我抓得更紧了,他惊讶地看着我,很小心地问道,
“老师,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害怕,我紧张,我已经害惨了许铮,我不能让安以诚变成另一个许铮。
我突然抱住了安以诚,紧紧地搂住他的身体,几乎就要融进我的身体。他奇怪地叫了我的名字,担心地问道,
“老师,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有点冷,你让我抱一会儿。”
安以诚乖乖地答了一句“哦”,刚刚闭上嘴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责怪说,
“谁让你喝这么多酒的,你忘了上次是怎么教训我的?对了,那时候的解酒药还有没有,我们去便利店看看吧。”
安以诚说了很多很多,我却没有搭上一句话,我只是这样牢牢地抱住他的身体,轻轻地揉着他的头发,掌心的触感让我渐渐放心下来。
终于,我松开了手,拉着安以诚往外面走。
“先去便利店找纱布,把血止住了再说。”
安以诚惊讶地看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拖出去了,等到我们找到便利店的时候,他手心的伤口早就自己止住了。我执意买了矿泉水和纱布,帮他冲洗了伤口之后,再小心翼翼地包好。
回到车上,安以诚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我看,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大哥骂你了?”
我疲惫地靠着座椅,累得睁不开眼睛。
安以诚见我不回答,一不留神又想歪了,他紧张地问道,
“不会又逼你去相亲了吧?他看出来了?还是……”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安以诚就没有说下去了,大概是以为我在表示不耐烦,他皱起了眉头,很不高兴地说道,
“你以前怎么说的,让我不要支支吾吾的,心里有事情就说出来,现在呢?我真说出来了你又不吭声,换成你自己在那里支支吾吾的。”
“你知道许铮的事情吧。”
没等安以诚说完,我就突然开口了。他愣愣地看着我,顿时傻眼了。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主动提起许铮,他的表情很复杂,有些紧张,又有些慌乱。
看到安以诚脸上的表情,我可以想象他的心情如何,心里不禁感到有些心疼,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许铮没有死。”
安以诚瞪大了眼睛,惊慌地反问说,
“怎么可能……”
“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跟父母一起回到澳大利亚了,大哥却骗我说,许铮的父母带着他的骨灰回去了。”
我可以感觉到安以诚的身体在发抖,当我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耳垂时,他甚至吓得僵硬住了。
“他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安以诚,你说,看不见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闭上了眼睛,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就连安以诚在哪里都看不见,我想要摸摸他的脸颊,碰到的却是他的鼻尖。
“看不见了就什么也做不了,是不是很可怕。”
安以诚愣愣地看着我,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了,我想要安慰他,想要把他抱紧怀里,可是,此时的思绪太乱,根本理不出头绪。
“死亡固然可怕,可是,活着也不见得轻松,如果当时没有把方向盘转左,那么,现在瞎了的人就是我,而许铮可以好好地生活。”
我的视线停留在了安以诚的掌心,白色的纱布让我想到躺在医院的那段日子,当时的撕心裂肺至今仍旧记忆犹新,就算知道许铮活着的消息,也只是再次将那种痛苦挖出来而已。
我看着安以诚的脸色逐渐苍白,心里更是难受不已,想起刚刚的事情,我就没法控制自己的害怕。
“安以诚,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不要像……”
“够了吧。”
不等我说完,安以诚突然对我吼道,他涨红了脸孔,气愤地说道,
“你担心许铮对不对,你想去找许铮对不对?我怎么就这么笨啊,竟然傻乎乎地以为你是在为我们的事情烦恼,原来喝成这样都是为了许铮。”
安以诚根本不给我插嘴的机会,他的语速很快,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上次是怎么说的,你想跟我好好地过日子,这就叫好好地过日子?好,我懂,凡事都有一个先来后到,你本来就没多喜欢我是吧。”
我知道安以诚是误会我的意思了,他却没有给我插嘴的机会,就在我刚要开口的时候,他已经下车了,嘴里自言自语地骂了几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气愤。
“安以诚……”
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刚想要伸手去拉安以诚,他忽然又笑了,语带嘲讽地说道,
“你也别说了,我们就这么算了,你一直都觉得我比不上许铮,对吧?但我也不至于跟一个瞎子抢男人。”
我知道安以诚是无心的,但是,他的一句“瞎子”让我没法心平气和地哄他。我希望自己的脸色不要这么难看,也尽可能地克制自己的火气,可惜,安以诚并不这么认为,他面无表情地瞪着我,紧抿着嘴唇,憋了半天只有一句“我瞎了眼才会相信你的话”。
说完,安以诚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没有阻止他,愣愣地坐在车上,心里早就不知是什么滋味。脑中不断重复着安以诚最后的话,我不禁苦笑,心想,原来他也是想和我好好地过日子的。
第四十九章
我并没有放弃去找许铮的打算,老头也没有办法阻止我。等到他离开之后,我就开始四处打听许铮的消息,想尽办法联系当地的朋友,尽可能地打探他的下落。华人的圈子就这么一点大,许铮的爸妈又移民了这么多年,我不相信没有人认识他们。
在我还没有找到许铮的时候,苏城生倒是找上门了。这天,我们刚好都在分院办事,他给一些企业干部开讲座,我和几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探讨房市趋向。我们是差不多时间出来的,迎面撞上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问我说,
“严念琛,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听别人说,你到处在找许铮。”
如果不是看到他笑得别有意味,我一定立马掉头就走,懒得和他继续纠缠下去。可是,直觉告诉我苏城生知道什么,哪怕只是细枝末节,我也不敢错过。
“你又想说什么?”
可能是我的态度不太耐烦,苏城生看起来更高兴了,他走上前几步,笑着对我说道,
“我知道许铮在哪里,你想不想知道?”
闻言,我只觉得脑子里轰隆隆的,完全想不到其他事情,立即追问说,
“许铮在哪里?”
苏城生笑得更欢了,得意地说道,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地聊聊吗?”
我还没有回答,苏城生就好象看破了我的心思,自顾自地往外面走去。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跟着他走出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被苏城生牵着鼻子走,可是,我却没有办法甩手离开,我不知道他能有多少关于许铮的消息,但又无法错过任何一个。
我们去了学校后门的餐厅,听到我特地要了一间小包厢,苏城生笑得颇为得意,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坐下来之后,我完全没有胃口吃饭,也没有心思和苏城生拐弯抹角,明知道这种的举动正中了他的下怀,我仍是无法按捺自己的心情。
“苏城生,你到底知道多少关于许铮的消息,我没有心情和你绕圈子。”
苏城生给我加了一块红烧肉,笑吟吟地对我说,
“急什么,忙了一早上不累吗?我们先吃饭。”
他自己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咽下去之后,又对我说,
“这里的红烧肉在学校挺出名的,我带的几个学生常常来吃,不过,也确实没有你做的好吃。”
苏城生别有意味地看向我,轻笑道,
“你常常做给许铮吃吧?你们住在一起挺久的。哦,对了,安以诚有没有吃过?”
此时,我根本没有耐心应付他,烦躁地看了他一眼,随口答了一句“恩”。
“他的运气不错嘛,我以为你只会做给许铮吃,我们以前大学四年,你也不过烧了一次而已。”
“苏城生,我没有兴趣听你说这些破事,你嘴巴就不能利索一点。”
苏城生不怒反笑,语带嘲讽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