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于睫
于睫  发于:2009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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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黎耀祖喉咙喑哑地问,眼眶却在瞬间红了。他慌乱地揉了揉眼睛,掩饰地说:“你整整睡了六天半,想必是睡饱了。我可是倦得双眼又酸又疼。”
秦晓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亮,看清了黎耀祖脸上的胡茬,眼中的血丝。他默默地从被中伸出一只手,伸向黎耀祖的方向。黎耀祖伸手与他相握,两个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
秦晓反握住黎耀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一放松他就会消失。黎耀祖俯身靠近他:“是不是把我的手当成衣襟了?骨头都要被你捏碎了!”
秦晓手上略松动,抬眼想辩解几句,却发现黎耀祖左颊上一条两寸长一指阔的伤痕,轻声问道:“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黎耀祖偏头把左脸隐在暗影里,故作严肃地说:“记住,这是我第二次为了你挨父亲的耳光。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临阵脱逃,把袭击中国银行的任务擅自交给别人。”
其实,秦晓已经猜到这伤是黎诗千掌掴所致。黎诗千挥掌打人总是迫不及待,连放下手里物事的时间都不愿耽误,手里若持枪,就连枪带掌一起掴;手里若有烟斗,则是烟斗与手掌一起上。这类耳光留下的痕迹一般都比较容易辨认,秦晓明知故问,实际是想探听当晚的情况。黎诗千既然动怒,想是那次行动并未成功。

黎耀祖无所谓地笑:“父亲多半是因为迁怒。那晚,中国银行好像有所准备,我们参加行动的一百多人几乎死伤大半,再加上我中途离开,他难免光火。”
秦晓抬起手,指尖轻触黎耀祖颊上伤痕的边缘。这一回合,他又赢了。身中一枪换得情报的送达,也换来一个健康活着的黎耀祖。但是,他又能赢多久?
黎耀祖拉过他的手放在唇上,心神有些迷乱。秦晓这次受伤,是救了他的人,还是救了他的心?也许,他只是借此逃避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以免去内心的煎熬。

秦晓养伤期间,军统局与76号在上海金融界的斗争经香港的杜月笙出面调停,终告休战。为了维护大上海的正常秩序,双方各退一步:76号停止强制推行中储券,军统撤回大批特务。

经过一个多月的卧床休息,秦晓的伤势已大有好转,只是仍被黎耀祖禁足。此间,黎耀祖一直没有离开黎公馆,所有黎诗千交付的76号事务均在书房或秦晓的床畔处理。
这一日,天色将晚,秦晓一个人躺在床上无聊至极,试探着起身下床走了几步,动作幅度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尚不致牵动伤处,行动还算自如。只是多日不曾走路,腿有些发软。他支撑着走出卧室,慢慢走到黎耀祖的书房门口。虽然敲门前他特意调整呼吸,拭去了额上的汗水,黎耀祖看到他时,还是一脸惊惶地冲过来,脚在柏木勾子腿书桌的桌脚上绊了一下,却没有减缓速度。他抓着秦晓的肩急问:“你怎么下床了?”

秦晓宽慰地笑说:“你别这样,我的伤没大碍了。”说着,眼角瞟向书桌旁身着黄绿色军警制服的特务,低声道:“你先忙罢。”
“你坐下不要动,我很快就好。”黎耀祖确认秦晓无恙,把他安置在一旁的花绒长沙发里方走回座位。他挑出几份电报稿交给候在一旁的特务,解释说:“绥靖军第三师和国军在清乡中的约定我并不完全知情,他们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是通过黎部长,这些电报烦你带回去给他处理。”

秦晓仰靠在沙发背上,垂落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特务接过电报,弓身说:“下周一影佐祯昭先生视察76号,周日晚7时在礼查饭店顶层的大餐厅举行酒会。黎部长要我通知您,76号上至部长下至各情报处处长及警卫队队长务必按时出席。您和秦先生……”

“这……”黎耀祖刚要推辞,秦晓却向他颔首示意,他只得改口应承下来。
特务离开后,黎耀祖坐到秦晓身边,不解地问他:“你很想见影佐吗?伤口裂开怎么办?”
“不管见谁,我真的想出去活动一下。闷了一个多月了!” 秦晓夸张地叹息,无意间瞥见窗台上那盆黄色镶紫边的蝴蝶花,眼神有些迷茫。

苏州河北岸的礼查饭店在黄昏时便已灯光通明,76号包下来的顶层大餐厅里,更是极尽奢华与富丽堂皇,墙面上欧洲流行的大玻璃镜映得人两眼发花。影佐及其随员,梅机关(*)的要人,76号的高级特工,或是相聚而谈,或是簇拥着舞女旋转。穿着浆得笔挺的白衬衫黑裤子的侍应生托着银盘子在人群里穿来穿去。5月的天气,巨大的吊扇不停地转动着,把空气中的黄梅气息搅动得更加黏稠。

留日的黎耀祖无奈地为黎诗千和影佐做着翻译,无暇顾及秦晓。人丛中的邓墨云面无表情地与秦晓对视,迅速闪身走进大厅左侧的休息间。
穿着淡红色丝袜的歌女站在弹簧地板上,演唱着风靡一时的电影插曲: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声,歌舞升平。
……
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
秦晓从右侧绕过玻璃舞池,兜了个大圈走到大厅另一边,推开休息间厚重的雕花木门。眼睛来不及适应房内的昏暗,便被扯进一个宽阔的怀抱。没有语言,只有近乎疯狂的吻。秦晓木然地仰头,机械地回应着,没有惊讶或抗拒。邓墨云喘着粗气俯在秦晓的颈窝,焦燥地扯开他身上的衣物,手掌粗鲁地抚摸着他光滑的前胸后背,渐渐从胸前下滑……

“啊……”秦晓的身体一阵痉挛,痛苦压抑的呻吟刚吐出一半,即被迅速咽下。
邓墨云皱起了眉,低头察看适才手掌触及的小腹。腹部右侧,白色的纱布正丝丝渗出腥红。
“这伤是怎么回事?”邓墨云抱住秦晓的后背,严厉地发问。
秦晓垂首不语,以沉默表示事情的不值一提。
邓墨云眯眼注视着秦晓的脸,昏黄的壁灯映照下,他的脸庞轮廓模糊,仿佛戴了一张金色的面具。
“不肯说?”邓墨云从齿缝间迸出这几个字,右手滑向他受伤的小腹,抚摸着那块渗血的纱布。眼光刹时变得凶狠,拇指对准中间那块新鲜的血迹遽然压下。鲜血汩汩地涌出,浸湿了邓墨云半个拇指,染红了整块纱布,又从纱布边缘溢出,沿着腹部缓缓流下。

秦晓无声地笑。施人以痛是邓墨云喜欢的方式,或者是手段;感受疼痛却是让自己更加清醒的良方。有多久没有这样清醒过了?
“说!怎么受的伤?”邓墨云厉声逼问,双手及时地托住秦晓瘫软下滑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秦晓的头无力地枕在邓墨云的肩上,声音细微地说:“上个月,袭击江苏农民银行……”
邓墨云猛然扶正他的身体,带血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打断他的轻描淡写:“黎耀祖这个乌龟蛋!他不知道吗?你是特工,不是冲锋陷阵的士兵!”
秦晓无言以对,簌簌颤抖着,冷汗淋漓的身体全部依附于邓墨云的支撑。
邓墨云气咻咻地别过头去,避开秦晓的脸。赤褐色与米色相间的窗帘在吊扇的吹动下无助的拂动,房间里仍是黏腻的热。
“这鬼天气,把人也变得不爽快起来。”邓墨云心中咒骂着,一把挟裹住秦晓的腰就往外走,声色俱厉地说:“跟我回去!”
秦晓徒劳地挣扎着被拖到门边。他抓住门框低喊道:“是要前功尽弃吗?你――还是原来的邓墨云?”
邓墨云闻言怔住了,扭过头看着秦晓。微颤的双唇下,半个暗红色的血指印有些刺目。邓墨云吻住他的唇,把他推到另一侧的墙上,捧着他的脸吸吮他的舌,再舔去他下颌的血迹。然后,猛然推开他,径自坐到沙发上。

秦晓虚弱地依墙而立,闭目喘息着,艰难地整理着浅灰色的派力斯西装,白色翻领衬衫。当他把衬衫放进裤子里时,突然停止动作拧住了眉心,背倚着墙壁一点点下滑,靠墙坐倒在地上。

邓墨云点燃一支烟,塞进秦晓嘴里,手离开时,烟却从他的唇间跌落,秦晓无奈地浅笑了一下。邓墨云从他的腿上拾起那支烟,让秦晓就着他的手吸完。
“你这副样子跑出来,有什么重要情报?”邓墨云坐回沙发,询问道。
“绥靖军第三师很有可能通过黎诗千与国军相勾结。查战况记录就能猜出个大概,他们一定在清乡中约定彼此互不侵犯。”秦晓费力地说到这里,停下来喘息了一会,继续说道:“双方均有电报发给黎诗千,但我没有机会拿到,也没有得到其他证据证明黎诗千吃里扒外。”

“证据让日本人自己去找,他们更相信自己人找来的证据。但愿这回能借日本人之手除掉这只老乌龟。”邓墨云踱到门口,背对着秦晓说:“我先出去,你在这里多留一会,不要让人起疑。”

邓墨云拉开房门,“夜深沉,鸟归林”的歌声飘过来,他按着门钮回首,秦晓距他仅一米之遥,走过去抱起他只须两步。但是,按在门钮上的手指只是动了动,轻轻一带,沉重的木门便将两人隔开。

“仰望星空,深情遥寄,啊……啊……啊……”歌女动情地唱。
邓墨云在歌声中骄傲地笑,不由佩服起自己的自控能力。对他来说,割裂开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如同分开自己冷脸的笑容和爽朗的笑声一样轻而易举。
从侍应生的托盘中取过一杯威士忌,邓墨云对他说:“看见那个穿灰白格子西装、结花绸领带的先生吗?你去告诉他,秦先生身体不适,在2号休息间等他。”
邓墨云呷着酒,冷眼旁观着黎耀祖抛下黎诗千和影佐,穿过人群匆匆走进休息间。须臾,医生带着几名护士抬着担架鱼贯而入。
秦晓靠坐在墙侧,小腹处的衣衫湿热厚重,已被鲜血浸透。他有些感谢这个仍在淌血的伤口了,否则,依邓墨云的性子,又怎会轻易放过他?自己的身子无所谓,只是这一番折腾身上难免会留下印记,黎耀祖虽不曾也不可能在他伤口未愈时对他有所要求,却要每日亲自为他沐浴更衣。若看到他身上的欢爱痕迹,不知会怎么样。想来黎耀祖还从不曾对他粗声大气过,不知他发起怒来会是什么表情。

黎耀祖听到侍应生的话,感到热血直往脑子里冲,根本没理会影佐和黎诗千又说些什么,拔脚直奔2号休息间。一进门,浓烈的血腥味,秦晓惨白的脸和浅灰西装深色的下摆,把黎耀祖刺激得一阵眩晕。他几乎是跌跪在秦晓的身侧:“伤口裂开了?说什么想出来活动一下,你存心……”

秦晓伸手触摸他拧皱的眉,轻声地自语道:“原来,你发怒的表情是这样……”
邓墨云把玩着酒杯,深邃的目光越过舞池中相拥舞动的男女,凝视着对面的休息间。稍倾,秦晓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来,黎耀祖相跟在一侧。人群有小小的骚动,随着他们的离去,很快又是一派歌舞升平。

邓墨云注意到,黎耀祖的左手放在担架上,与秦晓的左手紧紧相握。
“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我想你……”妩媚的歌女扭动着腰臀嗲声唱着。
“啪”的一声,邓墨云手上的酒杯被捏得粉碎。他无视神色惶惶的侍应递上的白毛巾,自顾甩去手上的碎屑和血迹,冷冷地说:“这算不算空酒杯的物尽其用?”

黎诗千暗中为绥靖军第三师和国军牵线搭桥、从中牟利之事被邓墨云报告给上级的日本人。两个月后,绥靖军第三师全师被日军武装解散。
同年秋,日本最高军事顾问部下令,撤销南京政府的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部,成立军委会政治部。10月29日,76号特工总部正式改组为政治保卫局,隶属于政治部之下,原76号改为上海分局。11月初,黎诗千奉命赴南京述职。

只是11月的初冬时节,黎公馆的热水汀已开得暖暖的,房内盆栽的蝴蝶花依然娇艳。那是一种花谢后将萎花剪除,促发的新枝便会再开新花的花卉,一种总是用现在覆盖过去的植物。

秦晓的枪伤已经痊愈,侧腹添了一个凹陷的伤疤。他倒是无所谓,身上的枪弹痕迹并不止这一个。黎耀祖似乎对此很在意,总以一种奇怪的神情端详这个凹坑,手指轻抚后每每还要吻上很久。

想到这些,秦晓感到腹部的疤痕有些发痒发热,好像又有了黎耀祖唇舌的温度。他甩了甩头,拿起一枝烟衔在唇上。刚擦亮了火柴,不及点燃便被黎耀祖从身后取走:“你最近的烟瘾越来越大了。”

他没有夺回那枝烟,也没有从烟盒里再拿一枝,只是默默地收起火柴。
烟又被送回唇边,黎耀祖拢着手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一口,脸庞陷进袅袅的烟雾里。
黎耀祖从背后搂住他,两臂圈着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轻摇着身体问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么听话了?你最后一次拧着我的胳膊反抗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都想不起来了。”

秦晓仰靠在身后温暖宽阔的怀抱里,看着窗外。
天边流动的浮云翻卷着,移动着,一朵飘走了,一朵又来了,新的推着旧的。被推走的是往事,动向难料的是未来。
黎耀祖环在他腰腹的手伸进他的裤子里,温柔地抚弄着。
秦晓整个人似被抽去了骨头,在黎耀祖坚实的胸怀里瘫软了,像深潭的水,绵软地微颤着,同时也被禁锢着,流不出去却有种安心。
“秦晓……”略微沙哑的声音婉转低徊,手体贴地动作着。秦晓压抑地呻吟,仰靠在黎耀祖肩上的头竭力地向上扬,颈项勾勒出完美的弧线,却是一个绝望的姿式……


1、绥靖军第三师与国军在清乡中约定彼此互不侵犯,败露后被日军武装解散的资料,取材自钱进著《汪精卫幕府》第八章第四节――李士群的下场。
2、梅机关是日军驻华特务机构的隐晦称呼,也是76号特工总部的直属上级。早期的头目是关东军中将土肥原贤二,他卸任回国后,由影佐祯昭接任。土肥原的助手晴气庆胤是76号的直接领导人。

 

第十章


激情过去,秦晓神情倦怠地仰躺在床上,黎耀祖柔软的发丝服贴的在他的指间划动。黎耀祖侧脸枕着他的小腹,那个圆形的凹痕就在他的脸畔,略偏头就能吻到。眼角的余光与秦晓如水的目光相接,他禁不住扑哧一笑:“我们现在的情形,好像黎先生和孕期的黎太太。”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爬到秦晓的身侧,用拇指推动着他的唇角说:“别生气,是我说错话。”

秦晓怔怔地看着他,表情严肃:“你要我这样的黎太太吗?”
黎耀祖紧张地点头,又讪讪地摇头。
秦晓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你点头,我就只做你一个人的黎太太。”
黎耀祖吃惊地微张着嘴,片刻,大梦初醒般忙不迭地点头,把秦晓紧紧抱在怀里……

1944年11月10日,汪精卫病逝于日本名古屋帝国大学医院。11月13日,陈公博为其举行大殓后继任南京政府主席。黎诗千在南京的行程及性质也有所变动,他于11月23日与一干同僚将汪的遗体安葬于南京梅花山之后,又出席由陈公博召开的军政长官会议,在南京一直滞留到翌年2月。

第二年3月初,黎耀祖接到黎诗千的电报:明日自宁返沪,接站。
次日,黎耀祖在上海站接到了黎诗千,却是僵硬的尸体。他是在火车上被刺的,后背插着一柄匕首,刀刃几乎全部插入身体,留在体外的刀柄就像是长在身上的一个多余器官。随行的警卫称,刺客跳车后被击毙,暂时无法查到主使人,如若调动兵力……

黎耀祖面无表情地说:“不用查了,安排后事吧。”他没有流泪,握拳的双手神经质地颤抖着。他知道,要杀黎诗千的人太多,军统局,中统局,各种抗日组织,无不欲除之而后快。但是,对黎诗千此次的行程了如指掌而伺机下手的,只能是自己人。有可能是被解散的绥靖军第三师,更有可能是日本人。汉奸的下场,他早有预料。查出来又有何用?

4月底,黎诗千的公祭在胶州路万国殡仪馆举行。晴气庆胤本人,影佐祯昭和南京政府的代表均来吊唁,黎耀祖面色青白的坐在答谢席上,眼神空洞。
邓墨云行过礼后,向秦晓使了个眼色,先行走出大厅。秦晓慢慢起身,紧随其后。行至门口时,他驻足转头,视线穿过黑压压的人群,胶着在黎耀祖身上。也许是最后一次仔细地看他了,邓墨云已坐上76号第一把交椅,他今天势必要带自己回去。以邓墨云今时今日的地位,重庆军统局自然也希望能从他身边获得更有价值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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