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狂天虽处于弥留之际,脑海反而异常清明,知道亲弟的性格深沉偏激,若自己一去,他第一件事就是追杀凌青云,捉回沈沧海,到时年幼的厉天邪只怕就要在狼虎之中落单了,所以,第一件交代的后事,就是要厉无痕保护厉天邪杀出重围,掌管天魔教。
他一边说,口角一边咳出鲜血,厉无痕不忍他如此痛苦,左手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答应道。「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第一件事我会答应你。我会保护天邪杀出重围,他将会是下一任圣教教主!」
「好!好!」得到他的答应,厉狂天大喜。「还有第二件事......」
「大哥,你不要说了。」摇摇头,厉无痕依旧打断他的话柄。「这第二件事就算了吧!」
「你不肯做?」厉狂天瞪眼,拉着他的手倏然用力起来。
「我肯,不过......」厉无痕垂下眼,没有正眼看向厉狂天。「......我未必做得到,所以我不能够答应你。」
厉狂天点点头。「你说得对!做不到的事,就不可以答应......我们厉家的人总是败在一个『情』字之上......不过,你听大哥说......你找到他后,干脆把他杀了......否则......只会痛苦一生。」
听了他的话,厉无痕半边染血的脸上变幻过无数颜色,半晌后,缓缓地张开唇,说。「痛苦,也要他和我一起痛。」
话未说完,忽见厉狂天瞪大了眼,双脚一蹬,鲜血从七窍泊泊流出,厉无痕伸手探他的鼻息,便知道他气绝。
厉无痕把他的尸身放好,双手于身前交叠,成火焰之状。
叩头之后,厉无痕站起来,被血染成暗红的衣袖使劲一拂,便把祭坛上供奉的圣火推倒地上。
一道火龙瞬间在地上延伸,看着大火把厉狂天的尸身吞噬,看着圣教的心血渐渐焚毁于大火之中,厉无痕的脸孔像结了冰一样,没有丝毫表情。
跨过烈焰,抱起祭坛上的「九霄环佩」,甫运劲,绝世名琴于他怀中迸裂,凄厉的绝响声中,露出收在琴中的另一件绝世珍宝。
剑啸如龙吟,真真正正的魔教镇教宝物,神剑「九霄环佩」。
傲然伫立在熊熊烈焰之中,人与剑交融为一,散发出冻结一切的寒气。
冷硬的剑身贴着脸上的伤口轻轻移动,冰冷与炽热交织带来的疼痛终于令他有活着的感觉,而他决定这种感觉不应该只由他独享。
可惜,他还有很多事要先解决。
小海,你等我!
沈沧海有一种正在腾云驾雾的感觉。
脑海里的所有景象都停留在胡乱挥出的那一招上面,破开皮肉的声音,血滴的响声,被伤口分割,被血染红的脸孔。
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淌下,掩藏在阴影背后的眼睛看不清楚,更无法瞧见任何情绪。
眼里倒映出的是什么?是冰冷?是愤怒?是失望?是痛苦?
紊乱中,沈沧海想起很多事,想起这些年来厉无痕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翠绿竹林中流光飞影,携手练剑,寒雪夜里紧紧依偎的日子。
那些日子明明就在不远的过去,但霎眼间已经消逝。
那个严厉深沉,总是会对他露出真心笑容,喜怒不定,但从来不会真的伤害他,永远白衣似雪,儒雅自若的厉无痕,与淋漓鲜血,气息冰冷,连一个眼神也不屑落在他身上的厉无痕的身影交错起来,无法重叠。
忽然间,沈沧海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他睁开眼,眼前的情景是他从来没有想像的。
凌青云已经把他放下来,意气风发地站在众人中间。
「大哥,照你的吩咐,所有人都上山来!」
「盟主,魔教的首脑都不知道去那里了,我们一路杀上山,战无不胜,联盟中人只折损少许人手。」
「一切都托盟主的福,这次夜袭实在顺利!就只差把魔教的余孽灭绝了!」
「盟主英明,神计通天!」
歌功颂德,志得意满的声音中,沈沧海更加迷惑,环视四周,他瞧见颓垣败瓦,遍地哀鸿。一具一具尸首倒卧地上,有认识的,有熟悉的。
守门的小华,练功房的杨生,总是找自己麻烦的孟晓星,还有锦瑟姐姐......
他茫然眨眨眼,不敢确定自己看见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孔又白又灰的真的就是锦瑟,他把眼神移开,向更远的地方看去,战斗激烈地进行中,很多很多人包围成一个圈子,每一个人都拿着兵器,每一个身上都披满鲜血。
他们全力地在保护着一些东西,沈沧海眯起眼,探长脖子,之后,他终于看见了。
厉天邪一双黝黑野性的小脸上镶着的眼睛瞪得浑圆,越过遥远的距离,越过所有血腥,紧紧地盯着他。
眼里充斥着复杂的光芒,唯一能够分辨出来的是野兽似的仇恨。
凝视了片刻,沈沧海缓缓地闭上眼,他知道了,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在做梦--一个噩梦。
他不停地对自己说:没有事的,只要醒了就好,只要醒了就好!
当时的他从未想到,这一场噩梦会一直持续,而且足足持续了二十五年之久......
那一夜终于过去,而他的噩梦未曾消失。
颓垣败瓦,尸横遍地的景象时刻不散,厉无痕孤身伫立在一片火海之中,身上白衣似雪,他的头发披散着,在阴影之中的双眼,暴射冰冷恨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更令他害怕的是,那张从来俊美儒雅的脸孔上破开一道大口子,暗红的血不断滴下,怵目惊心,梦魇至此,他便惊醒过来。
睁开眼,每每看见的是凌青云关切的神色。
知道沈沧海每晚都做恶梦之后,只要有空,他便会坐在床头陪他。
「沧海......又做梦了吗?我叫人煮了热汤,你喝一点定惊,再好好休息。」
而每次梦醒,凌青云总是准备好的宁神汤水,一口一口地喂他。
沈沧海有时会想:这也是一场噩梦吗?怎么有人能在骗了人之后,还装出这副无辜的细心体贴的样子?
一夜间,他的世界变天了,一切都源于一个骗局。
凌青云坦白地告诉沈沧海。「自从那天在山边的温泉偶尔碰到你和厉无痕在洗澡时,我就想到,这是一个可以利用好机会。」
于是他策划了一切,客栈的偶遇,月夜之约,一路的细心照顾,就是为了亲近沈沧海,得到信任......而他成功了。
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导致圣教覆灭,害死了教主,害死了锦瑟,害了几乎所有认识的人,沈沧海以为自己会因此而发疯,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在初初大闹了几场,渐渐地便为那些纠缠不清的梦魇而憔悴,把心封了起来,对谁也不理不睬。
凌青云对他真的有几分欢喜,而且自负风流潇洒,倒也不屑用手段逼他,只是禁制了他的武功,把他软禁在这栋位于江南郊外的别院里,忖度只要费些时手段,总能叫他心甘情愿地从了自己。
何况他得到天魔心法后翻开一看,里面记载的全都是琴曲指法,以他的聪明才智,纵能从中理出一点头绪,偏偏内功心法至为重要,稍有错误都会有走火入魔之危,他不敢轻易尝试,但想沈沧海身为魔教护法,对天魔心法定有认知,若要解谜,便必须在他身上下功夫。
这样的心思下,便把沈沧海留了在庄里,不知不觉间便是一年之久。
有时候,坐在床边,看着沈沧海秀美如画的眉目,凌青云会忍不住想:或者得到天魔心法算不得攻破魔教最大的收获。
随着时间过去,沈沧海的态度也渐渐柔软,有时候柔顺地坐在床上,和他说几句话,有时候,还会陪他弹琴下棋。
然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能够恒久不变的,一年后,麻烦终于找上门来。
「盟主!盟主......又死了!又死了!」
听到大叫,沈沧海右手一抖,手中的琴弦便「叮」的一声断了开来,在细滑的指腹上,落下一道小伤。
提起他的手指,看着指头上的一滴血珠,凌青云皱一皱眉头,回头骂道。「混帐!我说过多少次,不许大惊小怪!」
气喘嘘嘘地跑进凉亭的总管哭丧着脸,扑倒地上。
「盟主,不是小人大惊小怪,而是......而是......实在太可怕了!刚刚又在门外发现两具尸体了......那个杀人的恶鬼又来了,又杀死我们两个人了......盟主,我们到底要怎么办?怎么办?呜......呜......」他一边说,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凌青云挥挥手说。「你哭什么?先去把墙上的手印抹了,别把其他下人也吓坏了。」
那总管不肯退下,哭喊道。「盟主,大家早就吓坏了......只求盟主想个好办法,再......再这样下去,大家都活不成了!」
这半个月来,庄里每天便有两个人失踪,第二天尸体必定放在庄门前面,至令已经死了三十多人,人心惶惶,众下人都喊着要收拾包袱逃走,偏偏庄前被仇家用朱砂色的粉未围了一个大圈,无论是谁走出圈外,不到七步,便全身抽搐,七窍流血倒卧地上,把众人逃走之望生生断绝。
见他哭哭啼啼的样子,凌青云心中不免烦躁。
这些天来死的下人越来越多,庄外被下了极狠毒的毒物,把大家都困在庄里,他精通医道,对解毒之事却没有多少认识,想派人送信求救吗?却是一出红圈就死了。他一时间也束手无策,下人堆里更像打翻沸油一样乱作一团。
游目环顾,散布四周的丫环,甚至守在凉亭外拿着武器的护院脸上都有惧色,正竖起耳朵偷听总管和他的说话。
他心里明白,下人堆里的惊慌已至极限,非得想办法安抚不可,当下想了想,便说:「你一会儿将庄里的下人都叫来,点齐人数,每五人编成一组,行事起居都连在一起,不可分散,这样做仇家便绝对找不到机会下手了。」
亲手把总管扶起,安慰几句,那总管总算想起自家的主子是名满天下,足智多谋的武林盟主。情绪开始镇定下来,抹了泪后,问。「盟主,菜园和井水是否也要多派护院看管?若那恶鬼杀不了人,会不会在食物中下毒毒死我们?」
凌青云肯定地摇头。
「不!他不会的!」
在食物水源中下毒绝对不会的,一来是仇家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必定要亲手报仇,二来是绝对不肯把某个人毒死了。
心里想着,双眼轻轻地向坐在琴案后的沈沧海扫去,他说。「那恶鬼用毒把我们困在庄院里,是要像猫捉老鼠一样看着我们恐惧不可终日的样子,他一日未耍玩够,就不会舍得把庄里的人一次杀绝。庄里的食物绝对够我们支持好一段时间,而且援兵不日将至,你下去!把我的话对大家说一遍,叫他们保持镇定,不必担心!」
总管见他如此有自信,也只得退下。
见他瑟缩着离去的背影,凌青云倒也体谅,寻常江湖仇杀,针对的都是主人家,即使真的要杀,也选会武功的护院,手下,即使仇深似海,但连丫环、仆役也不放过的却也不多。
那所谓的恶鬼是谁,凌青云心中有数,却没有感到多大的惊慌恐惧。
据猜测,自己的武功与那人约莫在伯仲之间,亲弟凌飞扬和得力亲信朱万里都到了洛阳办事,预定下月上旬便会回来。这个别院虽位处僻远的郊外,然而自己身为武林盟主,交游广阔,却也有不少朋友会登门探访,到时候事情自然会张扬开去,不日援手必至。
所谓危机,危险与机会总是结伴同行,他就在此次危机之中,看出一个大好的机会。
闪熠的眼神再次向沈沧海扫去,从刚才断弦开始,他像一座木雕坐在琴案后,动也不动,头低垂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看着他的头顶,凌青云沉吟半晌,挥手着四周的丫环,护院都退开了,才说。「沧海,刚才的事你都听见了吧?算起来,这半个月来庄里已经死了三十六人。那人的手段真毒辣,不单止是护院男仆,就连庄里的丫环也不放过。若我养有妻妾孩儿,只怕也都死光了。」
沈沧海没有反应,痴痴地看着手里拈着的一截断弦。
「沧海,目下我们求救无援,我已经立定决心要拼死一战,以我的武功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天魔心法在我手中,若能练成,说不定尚可与他一战,可惜的是心法藏在琴谱里难以解读......」
凌青云试探地说着,缓缓曲膝,蹲在沈沧海前,打量他的神色,却见他俊秀的小脸肌色像玉石一样,没有丝毫反应。
仔细斟酌一下用词,凌青云再说。「沧海,若有何不测......我只担心你,若你落人他手中,若干脆便死倒也罢了,怕只怕他把兄长之死,魔教灭亡的事一一向你清算。」
边说,手边向前伸,轻轻握住沈沧海的右手,只觉那白玉一般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湿透,他加把劲地说。「沧海,你在千刃崖上长大,对那些魔教妖人的手段想必比我更加清楚,斩手断脚,削肉抽筋都是入门功夫而已,何况当日你刺他一剑,害死他的兄长,他必定恨你入骨,那些折磨凌辱,我怕你承受不住......」
说到这里,沈沧海终于忍不住浑身颤栗,抬起头来。
「都是你骗我的!」一双眼眸发红,眼瞳一异都不知道盈着多少悲怆怨悔。
凌青云叹口气,脸上露出悔不当初的神色。
「沧海,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对不起你也都做了,无法改变。唉......只恨我的功夫不够好,天魔心法虽在手上,偏偏得物无所用......但你不必担忧!无论如何,我会竭力护你周全的......不过,你必须有心理准备,若我死了,你落在他手中......」他不再说下去了,因为他知道沈沧海心中的畏惧事实上非常之深,将助他扇动。
果然,他沉默半晌后,沈沧海咬一咬牙,问。「若你懂得天魔心法,我......我们便会平安吗?」
凌青云心中大喜,俊朗如晨星一般的脸孔上偏偏露出诚恳不已的神色。
「沧海,你相信我!若有能力,我一定护你周全!」
沈沧海摸着指尖,垂下眼去,凌青云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天色渐晚,终于听到他松开唇瓣,颤声说。「你去,把『广陵散』拿来,我将藏在其中的天魔心法抄给你。」
凌青云想不到他真的答应了,刹时喜出望外,便回到房里把珍藏在暗格中的「广陵散」拿了出来。
沈沧海坐在书案前,看着那本「广陵散」,拿着笔,在宣纸上把心法一字一句地抄写出来。
凌青云挽起袖子在旁边为他磨墨,也借机打量他下笔时的神色,见他写得极仔细,每写一句便顿下来,拿起广陵散仔细阅看对照。
由傍晚一直抄到第二天朝早,才把半部天魔心法写了出来。
凌青云把那半部心法拿回房间细细阅览,见其用词艰涩,上下贯通,虽有些地方一时难以解释,但的确是高深的武功心法,绝非一时三刻间能够写出来的,心里的最后一点猜疑,终于消散。
他对天魔心法渴求已久,这时实在是欣喜若狂,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日,等沈沧海休息过后,把余下的半部心法抄了出来,便即摒退左右,关门闭窗,径自修练起来。
这一练便是三日三夜,外面发生什么事他一概不理,他练的内功本来是玄门正宗,与天魔心法所载截然不同,不过他悟性极高,又有深厚的底子,到第三日已练至九重心法中的第五层,但到五层之后,心法写的内法便更加艰深,语句似通非通,艰深难解。
凌青云索尽枯肠,总算瞧出一点玄机,他照着修练,忽然间一道内气逆流。
凌青云大惊,知道此乃走火入魔的先兆,忙不迭导气化顺,然而那道真气不受控制地在体内横冲直撞,闯入丹田,危急关头,他把心一横,兀地把翻腾的真气导人下身。
真气在下身爆发,他倏地从床上跌倒地上,口一张,喷出一口血花来。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下身已完全没有了知觉,像石化一样无法稍稍移动,意欲呼救,偏偏他之前已吩咐丫环走远,无论发生何事,不可轻易打扰他专心练功,正感烦躁,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细微的声响。就像足尖不小心踩在枯枝上,把枝条踏断的细微声音,凌青云先是一喜,接着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