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得出神,脚下已随云苍走到小院里侧一间厢房,打开房门,里面窗明几净,显是先前已着人打扫过。云苍对他微一躬身:“楼主吩咐过了,今后七少爷就住这里,缺什么东西,叫内堂的仆役去办便是。”
碧落点点头,突然一愣:“你刚才叫我什么七少爷?”
“这小院还住着其它六位少爷呢,楼主嫌叫名字麻烦,大伙都是按排行称呼的。”云苍倒是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这艳丽少年似是颇得楼主喜爱,倒不便开罪。
呆了一下,碧落也不说话,云苍放低一箱衣物,自行告退。
碧落在床沿静静地坐了半天,起身打开箱子,里面满满的绫罗绸缎,都是极上等的料子,他随手拎起一件碧色丝袍,见手工裁剪得十分合身,叹了口气,将丝袍丢回箱内,默然看着窗外,忽地一笑——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总比在醉梦阁好……”
孟天扬揶揄的笑声回荡耳边,碧落微微闭起秋水似的眸子——乖乖地听话么?……
原来还有六个人在乖乖听你的话……孟天扬……
猛然张开眼睛,拿起铜镜——娇媚的少年正凝望着他,盈盈秋波里竟带着说不出的哀怨,唇边含着丝苦涩——
像被灼伤似地扔开铜镜,碧落深深一吸气,面上重又露出柔媚笑容:怎么能让自己有那种表情?如何讨得孟天扬的欢心?
——那六个人啊……既然是在我之前来到的,我也无话可说。但我绝对要成为最后一个,我不想你有了我之后,还把眼光投到其它人身上,因为你是我自己选择的人,我不要你再喜欢上别人。
我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好好讨你欢心,让你不再喜欢我以外的人!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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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恨的、闪着嫉妒的、却更多深深哀怨的眼光看着他……碧落陡然将手里铜镜往地上重重一砸,一口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双肩却抖个不停——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带回新的人?!
……“七少爷,这位是楼主刚从江南带回的司公子,住在楼主隔壁,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小院。”……
适才云苍的话语像尖针一样再一次刺入双耳,碧落用力咬着,舌已尝到鲜血的咸腥,他颓然坐倒在地,喉间漏出几声嘶哑的低喊,似哭又似笑。
孟天扬还是带了新人回来,在时隔四年后,终于带了别的人回来!
我这四年来万般讨你欢心,依然没有用么?碧落死死捏着拳,方才在小院时,在其它少年和那司公子面前强装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一伸手,捡起片碎镜——
镜中的少年仍同四年前那般妩媚艳丽,甚至风情更胜昔日……
——我变丑了么?我没有乖乖听你的话么?可为什么你还要带别人回来?还住在你的隔壁?
那个司公子!那个病得有气无力、瘦骨嶙峋的人,竟能让你如此在意么?你不是素来喜爱美色的吗,为什么会喜欢那么个样貌平平的重病之人?
我不明白!
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碎镜中的自己——愤懑的扭曲的容颜……
掷落镜片,恨恨地踩上碾压,心里似乎有一团火在狂烧着——
我好恨!明明你要求我的一切我都做到了,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为什么你还会喜欢上别人?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他!而且是不同以往对任何一个人的喜欢!否则,你怎么可能一反常态去在意一个毫不出众的病怏怏的人!
可我真的好不甘心!我好恨!是我先见到了你,选择了你,他凭什么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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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做的?”阴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自孟天扬牙缝里一字字迸出,俊雅的面容厉如鬼魅,眼光充满杀气,慢慢掠过小院里的一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俊俏少年。
云苍都不禁为孟天扬全身散发的暴戾打了个寒战,记忆里楼主向来谈笑杀敌,几时有过如此失态?都是为了那个从杭州带回的司非情罢……真不明白楼主为何对那百无一用的病弱书生这般执着,这十余天里,为引那传闻中冷傲绝伦的凌霄城主前来替司非情医病,楼主居然带人冒凌霄之名连挑了大江南北近十大帮派,杀人杀到他云苍的手都软了。哪知刚回总堂,就听医师说那司非情在小院外遭人施暴,吐血晕死了过去,至今尚未苏醒……
“我再问一次,究竟是谁?”孟天扬缓缓走近,森冷一笑:“没有人么?呵,那只好把你们七个统统杀了——”
少年们惊呼四起,云苍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我。”碧衫少年平静异常地站了出来,直视孟天扬骤然阴狠到极点的眼神。
那痛恨的,仿佛要将他身上每一片肉都刮下来的刀一样的眼神……碧落长长吸口气,仰起白皙颈项:“是我做的,你杀了我罢……”
一抿唇,竟漾起妩媚之极的微笑,碧落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或许真如那天三少所说,他是疯了。
——我大概是真的疯了,从我狠狠地进入他身体的刹那间,我就疯了。我想要撕裂那个干净的不染纤尘的人,想要他变得跟我一样肮脏卑贱……这样,你还会再喜欢他么?
孟天扬,这四年来,你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你的一个玩物罢了。也对,你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上一个像我这样低贱出身的人。可我,却一直依恋着你,想方设法来讨好你,只因为你是我自己选择的人!我不要让自己后悔!
我不后悔选择你!我只恨没法让你爱上我!……
“杀了我罢……”
孟天扬死盯着碧落唇角那丝媚笑,似乎想用目光将他凌迟,倏忽一闭眼,随即张开,森然笑道:“你到此刻还笑得如此妖媚,呵,真是本性难改,嘿嘿,你想死么?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那本性难改四字入耳,碧落脸上瞬时没了血色,踉跄后退两步。
孟天扬却已转过身,寒声道:“云苍,你带他去外堂,就说是我打赏他们的,只要留他一口气,随他们怎么玩都行——”
碧落浑身一僵,直勾勾看着他背影。孟天扬阴恻恻一笑:“你不是最会讨人欢心么?外堂上百个男人,你好好去伺候罢,呵,那是你的本行,应该喜欢才是啊。”
“……孟天扬……”碧落指尖一片冰凉,颤声道:“不要……”
——我宁愿你杀了我,也不要你用这般鄙夷的眼光看我,不要再回忆起那种让我恶心厌憎的感觉啊……我是喜欢你,才会讨好你,你竟以为我天性如此么?……
“你杀我啊!为什么不杀了我?”看孟天扬举步欲行,碧落猛地冲上前,想抓住他衣袖,却被云苍拦下。
“孟天扬……你杀了我啊,我不要去外堂,我不要去啊……”碧落拼命挣扎着想甩脱云苍钳制,却根本动不了分毫,见孟天扬越走越远,心下惶恐到了及至,嘶声大喊:“我求你,我求你杀了我,不要送我去外堂——”
嘶吼突然停住,碧落惊喜地看孟天扬回过头,但下一刻心猛地沉入谷底。
孟天扬眼里没有丝毫感情,定定看着他,一言不发。
“……孟天扬,我求你……”勉力绽开一丝笑容,碧落咽喉干涩得几乎无法成言:“我,我不要……不要去外堂……”
秋水明眸带着无尽惊惶和期待望向面前相处了四年之久,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的男子——
孟天扬!你说句话啊!我知道你冷血无情,可是难道四年来,你对我就连一点点的情意都没有么?我不相信!你是我自己选择的人,怎么会有错?
我不相信!
锦衣一动,却是走向院外,冷冷的话语直贯入耳:“云苍,带他过去。”
心底某个角落崩溃了……一咬唇,血丝淌落白嫩下颌,碧落闭上眼帘——孟天扬……
第三章
泪水自紧阖的双眼无声滑落艳丽面颊,在跳跃火光下晶莹变幻——
“别只知道哭,要学会笑,才能讨客人欢心……也可以少些痛苦了……”
“对,就是要笑,眼泪只有当你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掉,明白了吗?碧落……”
——我一直在你面前笑着,讨你的欢心,可为什么我还会那么痛苦?我也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可为什么你还是那样地厌恶我?
只因为我伤了你所爱的人……你好绝情……
明知你对我无情,却还妄想着你会在信中提到我,日夜苦练着学会写好你的名字,冒死想让司非情重新拾回对你的记忆……
我是不是真的太傻?太执着?
“……你将来少一分执着,就能多一分快乐了……”
“……碧落,你若执意要跟他而去,我也不来拦你,但要记着,绝不可以痴情……”
不可以痴情吗?……眼泪源源不断地流过唇角,渗进嘴里,一直苦到心底——黄泉,你只记得提醒我不可以痴情,可你却忘了告诉我,如果已经痴迷情中,又该怎样解脱?……还是说,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突然好羡慕失去记忆时的司非情,可以忘记在风雅楼的一切,可以忘记孟天扬……虽然活得像在梦中般稀里胡涂,却可以那么快乐……
“喂,你怎么又哭了?……”紫冥有些手足无措,一路从风雅楼回来,这少年始终没有露过笑容,原以为替他解开哑穴,这少年必定喜不自胜,哪知竟比在风雅楼时眼泪流得更凶,登时没了主意,朝燕南归望去,却见他怔怔看着少年泪痕交错的丽容,竟似痴了一般。
这两个呆子!紫冥翻了翻白眼,冲少年一声大吼:“你不会是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吧?那也不用哭成这样啊,我都快被你眼泪淹死了——”
“少主——”这声大吼倒叫燕南归回过神来,紫冥瞪他一眼:“你还认得我是少主啊?还以为你看傻了呢。”
燕南归儒雅的面容微泛红意,一时讷讷无言。
举袖抹去泪水,张开犹自泪雾迷蒙的双眸,少年唇角扬起一丝夺人心魄的笑:“我叫碧落……”
——这世上再也没有风雅楼的七少爷,那只不过是我做了四年的一个梦……如今梦醒了,我还是碧落,可以醉生梦死,却绝不可以痴情的碧落。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多一分快乐了……
含泪流转的秋波,柔媚迷人的微笑……紫冥愣愣地张大口,蓦地一拍早已看得神思恍惚的燕南归肩头:“你说他长得和我娘亲生前相似,可是真的?我娘亲笑起来也有这么好看么?……”
“……是啊……”燕南归深深凝望着碧落浑然天成的媚惑笑容——真的很相似,但又绝对不像!那个女子从不会在我眼前微笑,也不会在我眼前落泪,她所有的表情只在主公面前呈现,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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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缕日光自竹屋缝隙间照落,映着数点尘埃轻舞,风过处,带着苗疆独有的湿气贯入窗内,掀起竹几上书页。
燕南归盘坐几旁,看着正聚精会神伏案习字的碧落,面上不禁露出浅笑:刚得知这灵气逼人的少年不识字时,他吃惊之余又觉惋惜,便自告奋勇教他,这少年却也聪慧,又练得勤奋,十几天来已能誊写不少简单诗词。
“这篇抄得行不行?”碧落搁落笔,揉了揉略有点酸痛的手腕,将纸笺递给燕南归。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讶异的视线抬离纸上,燕南归微怔:“……怎么又写这些?……”
心掠过辛涩——这叫碧落的少年每每抄写的诗文都极尽悱恻……那始终艳丽带笑的面容下究竟隐着多少眼泪?……
定定望着燕南归儒雅含忧的神情,碧落突一笑:“是不是太悲了?那我以后就不写这些了……”
笑着收起笔墨,望瞭望天色:“快中午了,我帮你做饭罢。”
“也好。”燕南归站起身,这些天碧落都同他一齐下厨,而且居然能烧一手好菜,叫少主赞不绝口。他随口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厨艺却高明得很。”
碧落红唇一抿:“以前在家时就帮双亲打理惯了,到了醉梦阁,这更是必学的功课,呵……”
“醉梦阁?是什么地方?”
“……青楼,不过是专豢养少年的青楼……”碧落秋水盈盈扫过燕南归惊愕脸容,笑得更艳:“没想到吧,和你所爱之人容貌相似的人竟是如此卑贱……”
燕南归一震:“你说什么?”
碧落眼帘微垂,略带讥诮道:“你不就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主母才极力鼓动紫冥带我回来的吗?……你看我的那种眼神……呵,骗不了人。”
隐匿多年的心事被骤然挑破,燕南归胸口百味翻腾,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轻声一叹,神色复杂之极,料不到这少年心思居然这般细密剔透。
见他怔忡出神,碧落噗嗤一笑,懒洋洋站了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去跟紫冥说的,啊,不晓得他知不知道呢?……”
“碧落……”娇慵懒散的媚态令燕南归一阵恍惚,不知不觉已然伸出手,抚上那艳丽容颜,指尖触到碧落细洁肌肤,不由心悸,却在望见他嘴角一抹淡淡讥笑时顿住。
“我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女人……”碧落拨开他的手,笑道:“怎么?你真的那么在意她,连带我这个下贱之人也爱屋及乌了么?嘻——”
红艳唇瓣里吐出的自嘲让燕南归胸腔没来由一窒,无意识地将碧落抱入怀中,一低头封住了未尽嬉笑——
?温热气息围绕上来,碧落一下愣住,难以置信那看似敦厚稳重的燕南归会如此冲动,他睁大了双眼,倒忘记闪避。
柔嫩的唇甫贴合,颤栗的快感便直冲燕南归脑海,虽然知道所抱的是个相识不久的少年,并非自己日夜思念早已阴阳两隔的女子,竟仍不舍松手,轻轻碾磨着,微一犹豫,舌尖挑开碧落嘴唇窜入湿热口中。
舌舔过上颚激起熟悉的麻痹感觉,碧落如梦初醒,猛地推开燕南归:“做什么?”回手一擦嘴角溢出的一线唾液,狠狠瞪着他:这燕南归,亏他平时还温文有礼的像个饱学之士……
燕南归立时清醒,见碧落一脸穷凶极恶,忍不住苦笑,他向来对男色敬谢不敏,哪知在这少年面前却接二连三地大大失态,摇了摇头,歉然道:“是我失礼了。”
碧落哼了一声,刚想骂他两句,燕南归手臂一伸,又将他拉近胸前。
“燕南归,你——”碧落气极,一脚重重踩上他脚背。燕南归眉头都不皱一下,扶住他双肩,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是她。”
他这一句没头没脑,碧落呆了呆,随即眼波一转:“那又怎么了?难不成你是喜欢上我这做相公的了吗?嘻嘻,你可变得真快,我还当你是个痴情人呢……哈哈……”
燕南归目光紧盯他妩媚又含着嘲讽的笑容,终是一叹:“你今后嘲笑我没关系,但不要作践贬低你自己了……”
碧落笑意顿时僵在唇边,燕南归一抚他肩膀,也不再说话。
正自一片静默中,一条紫影遽然窜进竹屋。
“喂,我回来了,今天吃什么,什么——”兴冲冲的大喊突然哽住,紫冥指着那神情暧昧,对他视若无睹的两人,好一阵发愣,忽地脸一板,吼道:“燕南归,你爱做什么我也不来管你,不过你总要先把饭菜弄好啊,你想饿死我这个少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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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下笔,将抄写的几篇诗文整成一迭,碧落轻轻伸了个懒腰,走近窗边,望着窗外大树下伫立的人影,一撇嘴,耸了耸肩。
自那日出乎意料的一吻后,燕南归倒不再有什么异动,反而对他退避三舍,连习字时也站到屋外发呆,下厨时更是心不在焉,几天前险些将厨房也烧了,紫冥气得暴跳如雷,好在碧落炒了几盘拿手小菜,堵住了他的嘴。
想到紫冥难看无比的吃相,碧落不禁好笑,这紫冥应该比他还大几岁吧,有时却实在小孩脾性,也真不知道燕南归这些年来是如何将父母双亡的紫冥抚养成人的?明明他自己文质彬彬,怎地教出这么个粗枝大叶的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