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下) by 风弄
  发于:2009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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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跟着水云儿在茂密的树林中迅速前进,百年老树上缠着暗青色的藤蔓,茂盛的枝叶尽情舒展着,将蓝色的天遮去了大半。

水云儿像林中翠绿的精灵一样,在树与带刺的灌木中腾挪,她似乎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眼前密密麻麻、没有一点空隙的枝叶交错,她一抬手,就分开了,露出一条弯曲的小路。


忽然,她停了下来。

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小小的石门,嵌在巨大的山岩中,也许直通到山腹。

石门很小,仅容一人通过。它那么小,那么看似弱不禁风,似乎禁不起武林人士的一掌;但不知为什么,却给人震慑人心的感觉。

水云儿在石门上轻轻一推,石门应声而开,露出一条黑黝黝的通道。

众人终于肯定,这是通向山腹去的。

通道这般漆黑,也许入得很深、很深。

他们忽然想起,这座塞北的蒙寂峰,和许多古老高耸的山峰一样,拥有许多古老的传说。最古老的一种,是说这山峰的底下,藏着魔王的地宫。

而这条黑黝黝,看不清前路的通道,让人们猛然想起这个古老的传说。

它不过是个小小的石门,却似乎充满了魔力。

可以吞噬神话的魔力。

『白大盟主,请。』水云儿收起了笑容。她忽然变得很正经、很严肃,原来总是喜欢玩笑的人一旦认真起来,给人的压迫感是最强的。

白少情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后的人集体跨了一步。他们是一个集体,白少情的脚步,仿佛就是他们的脚步。

水云儿却忽然掠过去,稳稳站在白少情身后,面对着天极等人。她很有礼貌的问:『除了白大盟主,还有谁要向我们教主挑战?』声音清脆,十分悦耳。

数十道愤怒的目光,剑一般射向她。

水云儿将双手拢在翠绿的长袖子里,抬眉,无声的,扫视眼前的人一圈。

『除了白大盟主,还有谁要向我们教主挑战?』她又问了一遍。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没人敢轻视的傲气,只有常年跟随在封龙身边的人,才能沾染到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傲气。

谁敢向封龙挑战?

除了白少情,谁敢不自量力,挑战那把晶莹的碧绿剑?

就连天极,也知道遇上封龙,他毫无胜算。

但一道声音偏偏响亮地传了过来。

『我!』

清脆的,毫不犹豫的声音。

小莫排开众人,走了上来。他的样子很狼狈,双手脏兮兮满是污垢,衣裳被树枝勾出很多口子,额头的汗混着黄尘。

但他的人一点也不狼狈。

至少,他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大,目光是那么坚毅,坚毅得如白少情腰间的剑。

水云儿上下打量他。她本来很严肃,这时候却温柔的笑起来,『你就是小莫?』

『不错,我是小莫。』小莫牢牢抓住他的剑,站得像标枪一样。

『真好……』水云儿轻轻赞叹。她忽然伸手,折断一节树枝,像舞蹈般的,绕着小莫转了一个圈。她的身形很快,倏忽一转,竟连身在小莫咫尺处的天极等人,也没来得及伸手拦住。


当他们意识到要保护小莫时,水云儿已经静静站回原处。

小莫的身边,已经被她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水云儿看着地上的圆圈,问小莫,『你想再见到晓杰吗?』

小莫脸上猛然扭曲,他咬牙,『想!』

『在白大盟主和我们教主的决斗没有结束之前,只要你跨出这个圆圈一步,』水云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就会立即见到晓杰的尸首。』

小莫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愤怒地看着水云儿,牙齿磨得吱吱作响,蓦然吼道:『封龙!你给我滚出来!我要和你拼命!』但他的脚,却动也不敢动。

他越愤怒,水云儿笑得越甜。

白少情一直盯着幽幽的石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转身,回到小莫身前。

他对着青筋暴起的小莫,轻声说了一些话。

他说:『拼命是很容易的事,比为了心上人的安全,要一直站在这个圆圈里无休止的等待,要容易上一百倍。』

他闭关许多天来,第一次和小莫说话。

他的话就像他的人一样,总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水云儿本来甜甜笑着,这时却忽然叹了一口气。

小莫看着他,身躯不再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白少情沉声道:『你一定要赢。』

『盟主,』五甲门门主东来庆一直在注视那个石门,这时候忽然跨前一步,站在白少情身侧,压低声音,『盟主小心,这个石门有古怪。』

封龙选的决斗场地,如果没有古怪,那就真是奇了。

东来庆低声道:『这石门上面,有绝情大师的标记。』

鬼斧神工,绝情大师。

以鬼神莫测的地宫建筑,在江湖上威名不灭的绝情大师。

东来庆又道:『石门过小,看来是准备随时封闭的入口。盟主进去之后,如果发现隐蔽的铁索,千万要小心。通道中极有可能悬了断龙石,只要正义教的小贼斩断铁索,让断龙石落下,就能将盟主困死在里面。』


天极灰眉一耸,『封龙下贴约战,选的地方定有诡异。』

地极道:『而且我们不能证实封龙是否在里面。没有证实之前,盟主还是不要轻易犯险。』

小莫听在耳里,脸色已经铁青。

白少情的唇角,逸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必须进出。』他轻轻地、坚决地说。他含着笑,伸手指向山下,『你们看。』

众人回头。

山下,是成百上千的人和马,他们仰着头,在山脚下,屏息等待着决斗的消息。

他们的脸上充满了仰慕,充满了重见光明后的希望,充满了战胜邪恶的信心。

白少情道:『不管此战结果如何,他们已经站到了一起,已经学会并肩抵抗。正义教,不会再成为江湖的阴影。』

白少情又道:『只有我跨进这道石门,正义教的力量,将从此瓦解。瓦解它的不是我,而是山下这些江湖儿女。』

他淡淡笑着。

没有人想像过,世间有这样充满力量的笑容。

他的力量不在剑上,不在掌上,不在他高强的武功里。

他的力量,在他淡淡的笑容里。

『而且,封龙一定在里面。』白少情道:『因为他是封龙。』

他说完,就转过了身。

他转的很优雅,速度不快也不慢。看着他转身的人,有的以为那个转身慢的恍如过了百年;有的又以为,那个转身快得根本不曾看清。但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记住了白少情的这个转身,就像许多人,永远记得白少情穿着白衣,跨出少林寺的瞬间。


他们看着他们的盟主,不快不慢地,穿过石门,跨入那条黑黝黝的通道。

他们看着他走了,却知道他留下了什么。

他留下了力量,属于武林的力量。

 

第二十九章

白少情在漆黑的通道中平稳地走着。

他一点也不害怕,他根本不害怕。甚至,还有点享受此刻的黑暗。

他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平静。

他很清楚,他的表情总是冷漠,或平静无波;但他的心总是怦怦乱跳的,或常常紧绷着,像要断掉的弦。

只有此刻,说不出的平静。

像茫然在荒漠上闲荡了半世的旅人,总于明白了日从东起,而日落后,会有月儿相伴。

他笃定地在黑暗中前进着,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透出一点亮光。

亮光越来越大,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一只脚踏上前,再提起另一只脚,踏前。

他的眸子,渐渐倒映出通道出口的一切。

很简单的,小小的石室。岩石的壁,深黑色的青苔爬在壁上。

一张白玉石的小方桌摆在石室中央,名贵精致,与这个简陋的地方格格不入,却意外地令人感觉亲切。

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玛瑙做的酒壶,玛瑙做的杯。

那人就坐在桌旁,悠闲地坐着。

江湖闻名的碧绿剑,被随意地搁在腿边。他慵懒地斜坐着,腰侧倚在桌子边缘,端着玛瑙杯,细细品尝着杯中的佳酿。

半眯的眼睛似乎醉了;但若是看清楚点,又能瞧见眼底的一丝清明,仿佛他无论怎么喝,都是不会醉的。

他仰着头,潇洒地又饮一杯,似乎这才发现白少情。

『你来了。』他深深看了白少情一眼。『坐。』

白少情坐下来。他发现,桌边已经东倒西歪了许多酒罐。

酒很香,那当然不是泫然不醉翁的独醉江湖,但仍然是好酒,会醉人的好酒。

『你喝了很多。』

封龙放下酒杯,温柔地审视了白少情片刻。

『每当我完成一件大事,都会有极落寞的感觉。』封龙道:『所以我总会一个人待着,喝很多酒。』

他确实是落寞的,因为他的脸上满是落寞。咋看以为他在微笑,但仔细看去,却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坚毅的轮廓上,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眸透着落寞,还有说不出的疲倦。


但已经够了。

只要一双这样的眸子,已经足够了。

白少情不知道,强悍、不可捉摸的封龙,也会流露出落寞和疲倦。他也从不知道,封龙可以凭一个眼神,让自己感觉与他贴的如此之近。

仿佛这位江湖霸者的心,就近在咫尺,像历经艰难、攀山越岭而求的灵芝,绽放在眼前。

从没有一刻,白少情比现在更渴望感觉封龙悠长平稳的呼吸。

一种欲言又止,欲哭无泪的哀切和怨恨,被冷极又热极的细流携带着,从脚底直达心田,让喉咙异常的乾渴。

白少情别过视线,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轻轻啜了一口,闭上眼,再猛然将杯中的酒尽倒入喉中。

酒辛辣而醇香。

醇香到喉而止,而辛辣,却渗透血管,叫嚣着冲入五脏六腑肆虐。

白少情痛快地享受着这股辛辣,仰饮三杯,才开口道:『你把真正的正义,还给了江湖。』

他的话里也藏满了落寞,被遗弃的落寞,连他自己也嫉恨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打破了近在咫尺的假象,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封龙离得那么远,那么远。

仿佛江湖两隔,他在江的这岸;而封龙,却在湖的那头。

封龙沉声道:『正义,本来就是江湖的。』

白少情拿着玛瑙杯的手微微颤抖。

『没想到正义教教主暗中筹划的,竟是怎么瓦解正义教。』他涩声道。

玛瑙杯泛着慑人的红;而他的手,是一片扣人心弦的苍白。

『瓦解正义教何需筹划?但要让武林重新拥有真正的力量,却是一件很难的事。』封龙看着白少情,像看着一件能够让他心碎的宝物。『我要找一个人,可以领导武林重新站起来的人。他必须重新凝聚武林已经失去的力量,他必须有令人情不自禁崇拜的魅力。』


白少情仰头喝下第四杯。

辛辣灌肠,却让他冷静下来。起码,他的声音已经冷下来。『那人还必须很笨,笨到被你耍得团团转而不自知;笨到被你捧上武林盟主的宝座后,还要千里迢迢赶来和你决斗。然后按照你的计划,继承你在武林中的地位,成为武林新的神话。』


封龙沙哑地笑起来,毫不推搪,点头道:『不错,我一直在利用你。』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切的计划,从三尺刀刺入腰间的那刻,开始。

他放他飞,看他越飞越高,看他越飞越远,看他淡泊站于颠峰,倾倒众生。

石室中藏了太多回忆,让人无法呼吸。

『我记得。』白少情忽然道。

封龙问:『记得什么?』

白少情不答。

他的手仍把玩着空空的酒杯,烈酒已经入肠,腹中的辛辣渐渐散去,散去后,竟是说不出的寒冷。

白少情冷静的凝视着封龙。冷静的眸子里,藏着森然恨意。

滔天的恨意。

『你说过——我要让正道人人敬佩你,邪道个个惧怕你。我要天下人都宠着你,捧着你,让你富有四海,随心所欲。』他冷冷地吐字,忽然绷紧俊脸,咬牙,恨恨地问:『你为什么不说你想说的话?』


『我?』封龙深邃的眼睛盯着他,『我要说什么想说的话。』

白少情黑水银般的眸子深处蓦然一跳,仿佛被这不痛不痒的话刺中了心。但那么一瞬间,他又按捺下来。

『说你本想把我留给武林;本想让我从此被天下人宠着、捧着;本想让我富有四海,随心所欲。可你现在却后悔了。』白少情一字一顿道:『你不想放我走,不想离开我,你一天瞧不见我的影子,就会辗转反侧,寝食不安。』


他深深看着封龙的眼睛,不容自己放过封龙眼神的一丝变化。哪怕封龙再善于隐藏自己的心事,也不可能逃过他的犀利目光。

但他看不出来。

封龙的眸子太深,那深处是无止境的黝黑,他竟瞧不出来。

里面可有明月?

银瀑呢?

蝶影?

那株为了他而移栽到总坛的青青垂柳,是否已枯黄?

白少情的心,紧紧缩起来,下沉。

他看不出来,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不知道这为何会让他如此痛苦?他宁愿被水云儿活活折腾上十天八天,也不愿意受这样的心情,撕扯神经般的绝望。

他凝视封龙的同时,封龙也在看他。

封龙认真地看了他半晌,哑然失笑,叹道:『好,好,你总算盼到自己作主的时候了。白大盟主,你动手吧!』

他仰头,闭着眼睛。

苍白的脸,却仍是棱角分明。眉间一抹傲然,谁也比不上的逍遥。

这逍遥让白少情切齿痛恨。

但封龙偏偏没有说错,他盼了许久,总算盼到自己作主的时候。

总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错过了此刻,便是再一遭的万劫不复。

白少情长身而起,居高临下,缓缓抽出他的剑。

他腰间的剑是铸剑庄的庄主送的,是铸剑庄的镇庄之宝。乌黑陈旧的剑鞘,古朴的剑身。

他缓缓地抽剑,剑身与剑鞘之间,磨出一道冷冽的声音。

他的武功已经不错,虽然他的心在狂跳,白皙的手碰到剑柄时,却变得很沉稳。仿佛这把古老的剑,给了他奇怪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终于明白,就在此刻,他掌握了一切。而掌握一切,却意味着决断。


他的目光无法离开封龙的脸。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上面浅浅的欣慰的曲线。那一掠而过的笑意,像封龙的碧绿剑无声划过心脏,在上面留下一道清晰的、血潺潺的痕迹。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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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那么无助地渴望翻身,他曾那么急切地渴望成为天下高手,他曾那么衷心地渴望自己不再卑微肮脏,受人欺凌。

如今他的剑下,正是最恨的那个人的喉管。

轻轻一划,溅出一抹猩红,他从此就是天下第一,至高无上的武林盟主。

从今以后,再没有人知道漫天蝴蝶是何等壮观,又是何等动人;再没有人会在初十攀上玉指峰顶,惊叹那银河瀑影。

他盯着封龙。

他的目光坚定,眸子深处却在剧烈荡漾。他将剑举到眼前,仿佛要仔细看看剑尖的寒光如何慑人。

剑身光滑,映出他荡漾着波涛的眸子;映出眸子里,稍纵即逝的决然。

『你曾经问我,情为何物。』白少情轻轻开口。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或他的话,只是说给他的剑听的。

封龙没有回应。

但他的脸上,却逸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很淡,很轻,但却如此温柔和满足。如果白少情此刻正看着他,一定会情不自禁回忆起他在深夜林中吹响的箫声。那箫声,曾像某位妇人的歌声一样,安抚过白少情即将崩溃的心灵。


可白少情此刻并没有看着封龙。他看着自己的剑尖,仿佛只有闪着寒光的剑尖,可以给他摆脱一切困扰的勇气。

『你抓走的女孩,在什么地方?』

『就在他们身边的树林里。很快,她的穴道就会自行解开。』

白少情点头,『好。』

他转身,步出石室。

他的背影很坚决,仿佛这一去便不回头。但他只跨出一步,就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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