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春暖
春暖  发于:2009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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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死还赶着来,难怪也就混到这步田地!”
说完他脸色阴沉地扭过身体想要离开,又一脸厌恶地回过头来补了一句:“还不滚!”
那人惨白着脸色翻下栏杆,跳进水里不见了。
然后莫边城深吸一口气,转身抬起头。
宫仙蓝的脸一半沉没在阴影中,一半裸露在月光下,站在走廊上静静地看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莫边城沉吟了一下。
“不要把我当傻瓜——手枪在大陆还不是谁都能有的东西!”
“好吧,”他叹了口气。“你不是说过没见过真正的黑社会么?——我就是个黑社会。”
浮云切割了月亮,打在宫仙蓝的脸上的月光明灭不定,遮掩了那面容本来的表情。漫长的一瞬过后那眉眼微微往上一挑,又定格在那里,她的声音穿透冰凉的夜色响起来。

“那你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莫边城想了想,“休假。”
“不过我不能保证以后没有任何麻烦。”
出乎他意料的是,宫仙蓝歪了歪那精巧的头颅,转身进房,只说:“好吧。那么赶紧休息,我们明天还要赶路。”
“为什么?难道你不怕?”
“都有人跟我交过火了,怕也晚了吧?”宫仙蓝伸出头来,“然后呢,怕你?——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这个决定显然不太稳妥,然而她的表情那样镇定和健朗,莫边城目瞪口呆的忘了随即反驳。一丝暖和的感情在心里蔓延起来。
他迟疑着走回房间里去。
第四十章
第二天早晨下了船,莫边城还是对宫仙蓝说,我们各走各的吧。
宫仙蓝黑着眼圈,几乎是咆哮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墨迹啊?反正已经撞上了,我干脆揽下来也不行?害谁不是害啊!”
最终莫边城也不好再坚持。我们说过他不擅长应付强势者和女孩子,而这次他两个都碰上了。
其实也是。别人都不介意了自己还计较个什么呢,就算身份特殊,人也还是和病原体有区别的。他的心态其实很微妙,坚持不愿同行的原因与其说是怕连累他人,倒不如说是因为一直以来对自己身份的厌弃。

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路乘车到达了龙坝县城。接下来就要换乘当地的景区游车,当然也可以步行或坐轿。他们决定步行。
景色很好,沿途大片大片的浓绿扑面而来,夹杂着低地特有的潮湿空气,三三两两的人烟,和绿树掩映间显现出的生活痕迹;其中与当地民俗有关的那些,往往带着一些鲜艳而斑斓的色彩,因而极为醒目。逐渐走进村落,一栋栋结构精巧的竹楼错落分布在路旁,这些当地住户中有些为游客提供寄宿,他们随意选择了一家。

当时他们觉得自己很幸运。旅游旺季虽然已经基本过去,游人历来也是不算少的。可是前几天隔壁县城发生暴动的消息传来,当地人虽然尽量守口如瓶,游人还是捕风捉影地几乎跑得精光。所以他们不仅不用为吃住玩挤得发愁,还难得地在这季节享受到了这里天然的纯朴和宁静。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太好,那就是房东太太脸上难以掩饰的担忧,她的丈夫前两天去了那个县城,至今没有回来。不仅她是如此,村落里的其他人家似乎也都或多或少沾染着不安的情绪,偏偏在游客面前又都缄默,这就使得这村庄的安静氛围有些过了头。

吃晚饭的时候天色还将黑未黑。饭菜很可口,只可惜口味太重,莫边城的胃不好,不能多吃。房东太太也没什么食欲,只有宫仙蓝两眼放光地大嚼特嚼,谁都没怎么说话。吃完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暮色深沉,村落里陆续掌上了灯火。房东太太看了看天,站起身,拿了一个竹做的灯笼到廊檐底下挂起来。

那大概就是表示守候的意思。挂好之后她向村口方向看了一眼,忽然双手在腿上一拍,“哎呀”一声跑到路上,绞着双手站在那里,等那熟悉的车灯停在门口,她扑在从上面下来的丈夫身上拍打着哭叫起来:“你怎么才回来!急死我了!”

车上还有好几个本地人,大家都一言不发地往各自家里散去。男人进了家门,顾不得和莫边城他们打招呼,先就着桌上还没收拾的残羹剩饭狼吞虎咽起来,吃饱喝足之后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放,滔滔不绝的开始抱怨:“你们都不知道那地方乱成什么样子!”

“真的是差点回不来!今天一车皮一车皮的警察从外面拉过来,围了县城,开到政府附近,见了成年男人就往车上抓!好在我们几个就是看热闹,没敢离得很近,当时又乱,才侥幸跑掉——幸好当时听阿泰的话,把车停在城外!”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就这还有警车在后面追呐!我们拼了命才甩掉的!”
女人给他端茶递毛巾,忙碌着一言不发。宫仙蓝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暴动啊?”
“还不就是克扣工钱!这事摊上外地人也就罢了,可那帮子农民工基本上都是当地人,哪有那么好欺负!”男人骂上了火,不顾妻子正给乌青的胳膊擦药酒,一拍桌子,咬牙切齿:“狗娘养的当官的!根本不把老百姓当人看!”

就跟映证他的话似的,村头忽然传来了警笛的呼啸声,男人的脸色一下子惊恐起来,跳起来往楼上跑。
“要是为这事来的,就别说我回来了……哎呀,那车,那车!”正跳脚,警车已经刷一下停在了门口,下来三四个警察。男人飞快地躲到楼上。
警察下车奔进屋里,其中一个人提着警棍直接就往莫边城身上招呼。
“车开得挺快啊,当老子治不了你是吧?车上其他人呢?!”
莫边城完全没有准备,忙一矮身跳开,“误会了!我是来旅游的,不信你看我身份证!”
宫仙蓝也帮着解释,可那警察完全不理会:“还敢躲?!**的老子专治你这样的!”
后来莫边城想想,当时要是能机灵点,乖乖被他打几下,就完全不至于被牵连进去。他应该是很清楚警察这种人的习性的,更何况这是非常时期。可当时只是闪躲,还有些动了气,他拨开那警棍尽力克制着说:“您先弄清楚好不好?我真的就是个旅游的!”

那警察停下动作,努了努下巴,示意同伴在宅子里搜查。片刻后男人像只小鸡一样被拎下楼,铐上手铐的时候,女人绝望地哭了出来。
然而那警察却不因此放过莫边城,他恶狠狠地和伙伴一起围堵上来:“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多半也参与了闹事!跟我走一趟!”
宫仙蓝忍不住愤怒了:“我说你们……”
“没你的事!”
莫边城飞快的打断她。以他的能力逃脱这里易如反掌,可那会给这里的人带来麻烦,这是他所不愿的。那么只好去一趟……?
不!他忽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还在保外就医期间!一旦被发现,是要遣回户籍地的!
他抬眼环顾这屋里的张张面孔,脑中瞬息万变。不愿连累其他人,又不能暴露行踪——
看来,这趟旅途,无论如何都只能到此为止了。
于是他无奈地笑着举起双手,投诚了。
宫仙蓝脸色坚决地站了出来:“我也跟你们去。他是我的同伴,我
可以为他作证。”
莫边城把她往后推了几步:“不用。这种误会立刻就能解开,不会有事的。”
然后把手腕送给那个警察,扭着头最后说了句:“保重。”
现在看来偏偏赶在这个时间来这里,完全是个错误了。莫边城被推搡着出门后回了一次头,他所看到的是,宫仙蓝站在那扇光线明亮的门里,双唇微张,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表情看过来,似乎是一点愤懑,一点若有所思,和一点无能为力的不甘不愿。

那面孔和那扇充满了光线的门一样在黑暗中渐渐远去。
也许她还会出于同伴的责任去县城里奔走找他,但是莫边城心里清楚,应该是不会再见了。他不会在那个地方,一开始就不打算去。
是的,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际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
总之这就是这场旅途的最后了。宫仙蓝应该是已经有所察觉,因为他说的是保重,
没有说再见。
第四十一章
然后莫边城真的去了湘西。
但是没能待得长。
在他渐渐沉迷在单调的自我纵容的生活里的时候,林家明的死讯猛然刺醒了他。不得不认真考虑回去的问题。
那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在梦里最后一次见到了林家明。
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个梦是与林家明有关。
只发现自己正沿着楼梯向下走。周围很安静,昏暗中只听到自己的呼吸,以及一步一步踏在水泥地面上的脚步声。也很黑,除了从楼梯下面的拐弯处露出的微弱的白炽灯光,两边只有浆黑色彩的厚实墙壁。待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阴暗,依稀在一起一伏起落着的视线中辨识出,墙壁上原来是贴着深色岩石纹样的壁纸,大概时间已经很久,有些地方磨得看不清线条——很熟悉的花纹,是在哪里见过?

——只觉得走着走着心里就有莫名的愉悦情感不断翻涌出来。不,与其说是愉快不如说是轻松和解脱——下定了决心似的如释重负。似乎是长久困扰的问题即将了结,于是他把郁积的情绪一扫而空,雀跃着,又稍微克制着,期待那结果的到来,像个待嫁的新娘一样迫不及待……他眯着眼睛感觉得到身体每一寸肌肤的兴奋。双手颤抖着在口袋中紧握起来,手心里有一串已经握得很热的钥匙,硬硬地戳刺着皮肤。那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东西,他发现自己略微神经质地紧握着它。

一步步接近那白光。兴奋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但一种强烈的抗拒心里又冒了出来——若真的这样结局了,甘心吗。这问题立刻又遭到激烈的镇压。就好像是有一只手把自己往前推,又有另一只手把自己往后拉,只不过这两只手都是他自己。而想要解脱的那股意志显然更坚决,因为他在稍稍的迟疑之后反而加快了脚步,大概是已经饱受其苦——他强烈地好奇起来,那白光里到底有什么?自己这是在哪里?为什么这楼梯倒像是走过无数次了似的呢?

他当时想的是:在这个梦里,自己将遇上怎样的故事?
然后场景忽然一变。
先是眼前一黑,急鼓般的雨声忽然出现在他的耳膜旁。他仍然是一阶一阶往下走,却踩在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上,电闪雷鸣的时候四周的场景伴随着瓢泼雨声在视野中一闪而过,分明是自己现在居住的湘西小楼。他觉得这梦有些诡异了,可是停不下来。刚刚走到楼下就听见“砰”的一声,雨点伴随着狂风撞开正门扑面而来。

这时候一记闪电划过。
莫边城睁大眼睛。门外赫然站着许久没再传递信息的林家明,湿淋淋的美貌,手臂中横抱了一副没有意识的躯体,在雨中默默朝他望过来。
他只看清了他那清亮又有些哀伤的眼神。然后眼前又是黑漆一片。
几秒之后再次光明大作。
这次空荡荡的门洞外除了一片冰蓝的雨水,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床边的电话铃声响。于是伸手去接。
“边城,边城,林家明死了——”
“在他的地下室里……我知道那里住过谁,那是容,一定是容!”
“这是怎么回事……容杀了他……容被锁在他家里……可是我记得当年跟容走的那个人不是他!我……”
通话戛然而止。
莫边城迷迷糊糊的眨眨眼,放下电话,继续窝回到他的梦里去。
这次他回到了第一个场景。两边都是墙壁的石质楼梯,对,这应当是通往地下室……
走完楼梯,转身站在那扇发出白光的门前,他掏出手中一直握着的钥匙,最后一次打开了这门。
那个人像往常一样背对着门蜷曲在角落里。披散着的头发和衣服底下露出的锁链一直延伸到房屋的另一角。
那削瘦的背影让他心里那样难受。
放了他吧。放了他,放了他,这样你们都解脱了。他听到“自己”心里急促地在说。
像怕自己反悔一样立刻在一串钥匙中搜出那小小的一片来,一言不发地走上前。
碰了碰他的肩膀,想引起他的注意。
那个人执拗的缩成一团。脸孔一直埋进肩膀里去。
可是他在做完事情之前不想说话,所以干脆强硬的伸了手进那宽大的衣物里面去拉扯他被束缚在一起的双手。
这个时候他从双臂之间微微抬起了头,露出那双野兽一般神色的乌黑大眼。
莫边城感觉到了针扎一般的冰冷视线。没来得及对那里面闪现的不同寻常的锐利和阴狠做出反应,已经被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紧紧箍住了手腕,下一个瞬间天旋地转。同时腹腔传来尖锐的痛,那个人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牢牢的钉在那里。

就在一个瞬间莫边城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浮到了空中——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似乎只是个幽灵——他居高临下看过去,终于发现自己之前一直待着,也就是现在被人紧紧抵在地上,持着利器一次又一次疯狂戳刺而暂时陷入昏迷的身体,原来是,林家明。

几秒钟之后,林家明从暂时休克中清醒过来。
眼前是那张美丽却充满了仇恨的脸。弯腰伏在自己身上,乌黑的眼珠正对自己的双眼,深不见底的燃烧着,这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他几乎要不顾一切的感动一下。

动了动手指,那串钥匙还在指头上,不过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楔入自己腹腔的大概是用牙膏皮之类的东西制作而成的利器吧。还磨断了那锁链,这些花了他多少年时间?
呵呵,却怎么原来都在今天。
他微微笑着,放松了身体。压在身上的人因这笑容而戒备地紧张起来,于是他笑着说了一句:“不用怕,我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却还是挣扎着,举起那只没有被制住的手,碰了碰眼前那苍白的容颜。
立刻被穿透手掌钉在地上。用的是刚才插在腹腔里的东西。
那个人满脸厌恶的起身站了起来,眼睛停留在他已经口吐血沫的脸上。其实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但是他知道那一定还是厌恶,他没有立刻离开这房间只是在等待确认自己断气,他总是很谨慎。

所以他连眨眼都舍不得,死命的,死命的,只看着他的容颜,直到看不见。
这样他的样子就能停留在自己扩散后的瞳孔上,永远不会褪散。
多好啊。
他就这样叹息着,睁大眼睛死去了。
之后杀人者站在那里看了那具绝对算不上漂亮的尸体许久,一动也不动。莫边城惊惧着这梦景的真实感,又疑惑着,想绕到前面去看看他的表情。他却又忽然动了。
蹲下来,拔起钉着林家明手掌的利器,一下一下,刺烂了林家明大睁着的双眼。
然后满手满脸血污的,转过身来。
在笑。
莫边城终于忍不住在干呕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是的,这不只是梦境。林家明,是真的死了。
他在急鼓一般的雨声和时而发作的电闪雷鸣中坐起身,拿起床头冰凉的水杯喝了口水,然后抱着被子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发呆。
他认得那张转过头来满脸血污,却苍白着颜色微笑的,修罗一般的脸,事实上他发现这张脸的时间比任何人以为的都要早,但是他撒了谎。
只有他知道林家明一直在寻找他那失散在外的亲生兄弟。早在林家明瞒着所有人几次潜去b城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个孤儿院,和这个人,当然,那时他还没有调查到靳倾——看到资料上那与林家明肖似的精致的脸,他就决定保持沉默。

所以对黑狐的调查一直悬而不决。连林家明都以为瞒过了他。再后来叶恩容纵火出走,林家明失去了他的音信,他们的沟通显然没有达到预想中的效果——他从这一刻开始介入其中,并意外的发现了靳倾。但是关于容,他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这都是为了朋友。
后来就没再注意这件事的进展,当然可能这是因为林家明把自己埋得更深,行事更小心了。这几年隐隐感觉到他心里埋着些事情,却没认真往这方面想——沉溺在自怨自艾的世界里,蒙住了眼睛的自己啊。其实前些天看到那句“我想念你”的时候已经觉察到他不太对,林家明什么时候是这么温情脉脉的人呢;可自己的想法只是——回去后去问问他吧,这一次要彼此多关心一点——结果就没有“这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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